
【东篱】回家(散文)
“喂,启权,启权呀!你庚福二哥走了!”昨夜十点钟左右,接到大哥戴幸福从信阳打来的电话。
我不禁一怔道:“大哥,您说庚福二哥去哪里了呀?”
“去世了……”
我愕然。许久说不出话来,一阵悲伤袭上心头。泪水夺眶而出,脑海里一片空白,庚福二哥真的走了吗?不会的吧!是不是搞错了呀?凝问让我产生幻觉,不相信这是真的。
庚福二哥去世了,这是真的,大哥在电话里说:“庚福老二是早上九点钟左右,在罗山县武家坡农场旁的道路上出的车祸,至下午三点钟抢救无效,已经走了!”良久默然无声,在哀叹着生命的脆弱无常的同时,我心中充满着难以控制的悲伤,任其泪水自然流淌,回忆起与二哥相处的那些美好日子,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戴庚福二哥,是河南省五一农场一名普通职工,于年前退休到现在还没有一年,二哥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刚退休可以清闲了,可没有想到祸从天而降,不幸的悲剧降临到他的身上,唉!可怜的二哥呀!您就这样走了,这让相夫教子的二嫂怎么想?这让刚刚考上公务员还没有成家立业的侄儿怎么想?想着想着,悲伤的泪水又再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有关庚福二哥的往事,一幕幕地就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悲伤之情久久都不能够平静下来。
一
庚福二哥是老爹家的孩子,我的堂哥。记得那是在1971年阴历五月间,那时,我懵懵懂懂地刚记一点点事儿,有一天,我与村子里的小伙伴们玩得正在兴头上,父亲肩上挑着从牢山砍来的一担柴禾,满头大汗,匆匆向村子走来,看见我时就叫了一声,让我快回家,如是,我便跟在父亲的身后向家走去,回到家门前,父亲放下柴担,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然后对我和姐姐们说:“把门楼左边的偏房收拾干净,要不了几天,你老爹一家人可能要回来。”说完,父亲又到田间干活去了。
听说老爹一家人要回来,可把我高兴得夜晚都睡不着觉,因为老爹每一次从外面回来看四奶(老爹的母亲),我们这些孩子都沾四奶的光,吃到老爹从外地带回的糖粒,那种兴奋劲就甭提了。也许现在的孩子不会懂得,那时农村小孩子对吃糖粒的渴望,绝对不会亚于现在小孩子们对吃肯德基的那份心情。另外,老爹回来后,我们这些小孩子还可以戴一戴老爹头上的那顶大沿帽(老爹生前是五一农场管教干部),看一眼老爹腰间的小手枪,还可以与老爹家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一起玩耍捉迷藏。唉!在以后的几天时间里呀,我就天天盼着老爹快一些回来。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老爹一家人真的都回来了。戴静大姐在前面跑,戴幸福大哥与戴庚福二哥两个在后面追着大姐,他们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说说笑笑地向四奶家跑来,老妈一手牵着戴超四哥,一手拉着戴令五弟,走在中间,老爹肩上扛着一个大行李包,一手拖着行旅箱走在最后面。只看见满头白发的四奶奶手里握着一根拐杖,大老远地站在村子的石桥头,嘴里在不停地喊叫着:“幸福,小心点;庚福,走慢点呀!不要摔着了,唉,小孙孙们呀!你们跑那么快,干什么呢?要是摔着了,不痛吗?真是的、真是的!”四奶奶嘴里嚷嚷着,一副焦急的样子,她是害怕孙儿、孙女们摔着了。一会儿,她迈着小脚,向前面步履蹒跚地迎着他们去。看见儿孙们都回家来了,四奶奶心里乐开了花,满脸都带着笑。
那天夜晚,老爹来到我家,看见我,他就高兴地摸一下我的小脑袋瓜,蹲下身来,用他带有胡子茬儿的嘴唇亲着我的小脸蛋,我悄悄地对着老爹的耳朵说:“老爹、老爹,您的胡子可真扎人哩!”“哈哈哈!你这乖娃,还知道我的胡子扎你呀!”老爹大笑着把我放下来,就从他的口袋里拿一粒糖子塞进我的小嘴巴里,这时,父母听到老爹说话的声音,赶紧跑出来迎着老爹进屋里,老爹一边走一边笑着对父母说:“回家了,还是老家好啊!”老爹到堂屋里面同父母说着话,我就飞快地跑到我家房屋后面四奶奶的家里,去找大姐姐、大哥哥们玩耍去了。
那天夜晚,在四奶家同大姐姐、大哥哥们玩得很投入,直到四奶奶把饭做好,叫吃饭,我才记得回家去,这个时候,四奶奶一把拉着我的手说:“乖孙孙吃完晚饭再走吧!乖孙孙,听话哈!”随后,庚福二哥就盛一大碗面条送到我面前说:“弟弟,给!趁热先吃着吧!吃完还有,奶奶做了一大锅哩!”
那时的二哥,大概有十一二岁的样子,短头发,白白净净的瓜子脸,眼睛不是很大,总是笑盈盈的,给人的感觉总是那样憨厚而亲切。小时候,庚福二哥端饭给我吃的影像,一直存留在我的脑海里,一刻都不曾忘记。
在四奶奶家吃完饭后,我就跑回家,走到堂屋里,父亲和老爹正在吃饭,他们一边吃着饭,一边说着话,他们兄弟俩说些什么话,我也听不懂,总记得老爹脸色很严肃,父亲提了几次“下放”这两个字。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把这两个字说完,满脸的忧愁,心事重重,叹了几声气,把头低下,不说话。
第二天,让我不明白了,为什么只有老爹一个人孤单单地从家乡离开,回去工作,老妈、哥哥姐姐们都留在老家里了,老爹回去以后,听见父亲说了一句话:“你老爹总是想着别人,委曲自己和家人。”
我读初中的时侯,父亲还对我提起那天夜里,父亲与老爹所交谈的内容,这才让我明白:原来,老爹及老妈并不是在下放干部及家属的名单里面,而是另外一名干部和他的家属。因在一次党内民主生活会上,当老爹了解到那名干部及家属比自己更困难的时候,老爹就主动找到组织,反映了这个问题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要求替换那位干部。父亲还对我说:“你老爹是第一批入朝参加的志愿军战士,是在朝鲜战场上,参加过五次战役,经历过生与死考验的英雄,他把什么事情都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自,看得开,想得透,是共产党的好干部哩!”
父亲告诉我,那天夜晚老爹对他还说道:“现在国家困难,自己作为党的干部,作一点点牺牲算不了什么,那么多战友为了国家的利益,都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异国他乡,他们谁又曾想到过自己的利益呢?”
老爹回去工作后,没有过多久,老妈在家里就买回来十多只的一群绵羊,记忆里,这群绵羊大部分时间都是庚福二哥来管理的,那时,老妈也开始在村子里参加劳动了。
二
五月的牢山,生机勃勃,满山遍野的映山红盛开了,这满山的红花,将整个牢山,装饰得如同彩锦一般。林中的小山雀叽叽喳喳叫着不停,长尾雉、金丝鸟在树林里抖动着美丽的羽毛,飞来飞去,小蜜蜂在花蕊上嗡嗡欢叫,花蝴蝶在映山红的树枝间上下翻飞,坡地上的油菜花在阳光的照耀下,黄灿灿飘来淡淡的清香,山泉溪水在淙淙流淌着,一群白色的绵羊在溪水旁边的青草地上,啃吃着青草,在羊群不远处有一块大青石板,庚福二哥就坐在上面,长长的羊鞭子就放在他的脚前,镰刀和背篓放在他的身边,二哥把背篓里已经装满了青草,二哥的眼睛总是望向前方的林子,满脸的忧郁,好像心事重重,不一会,他从口袋里拿出口琴,吹了起来,听到口琴声,村子里,我们这些小孩子们都跑到二哥的身边,听二哥吹出那么好听稀罕的歌声来,不知道为什么,二哥吹着吹着,我看见他眼角边流淌着泪水。
回到家里,我把二哥那反常的举动告诉母亲,母亲听着后,叹了口气说:“庚福这娃呀,怕是在想他爸爸了吧!唉,这娃有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少言少语,不爱说话,小小年纪就有这么重的心事,这娃心善着哩!”
从此以后,村子的大人小孩,都会看见,二哥早上把羊群赶上山,夕阳西下的时候,二哥身上背着割满青草的背篓把羊群赶回村子里来。
记得那年秋末,有一天,四奶生病了,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庚福二哥正准备把羊群往山上赶,当听到四奶奶的哀叹声音后,就悄悄来到四奶奶的床前,轻轻地问四奶奶说:“奶奶、奶奶!您怎么了呀?”
四奶奶翻过身来,看了二哥一眼声音微弱地说:“唉呀,这横身到处都痛,像是棍子抽打的样,这嘴里也一点味道都没有,这么大把年纪,活得受罪哩!”听完四奶奶的话后,二哥用手摸了摸四奶的额头,感觉烫手,他二话都不多说,飞快地跑到厨房,不一会工夫,把烧好的一碗姜汤水,端过来让四奶奶喝下,又找来铜钱,把铜钱放在温盐水里泡一会后,匆忙把四奶的两只手腕,两条腿腕用铜钱上下刮来刮去,很快四奶的手腕和腿腕上面就出现乌紫乌紫的颜色来。然后,二哥让四奶躺下,掖好棉被并小声地对四奶说:“奶奶、奶奶没事的,休息一会就会好的!”说完,就赶着羊群上牢山去了。
秋末的牢山,层林尽染,红红的枫树叶像一团火,金黄色的银杏叶夹杂着,红黄相间,映衬出秋天的美丽景象来,羊群在牢山边的荒地上自由自在地奔跑着,庚福二哥跑到牢山狮子头上,他身上背着一个黄书包,站在一块大青石板上,眼睛向东边极目望去,只见前面广袤的大地上流淌着一条银光闪闪的河流,河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二哥不禁赞叹道:“多美的五岳湖水呀!”当他收回目光向左边的山谷望去的时候,只见山谷中一丛丛、一簇簇红彤彤的的山抛抛成熟了,二哥心头一阵欢喜,想着奶奶说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如果摘些山抛抛让奶奶吃下,奶奶一定会有食欲的,这样想着,他就迈开步子,开始向山谷中跑去。
二哥来到山谷中,欢快地摘着山抛抛,一边摘着一边吃着,他把又大又紫的山抛抛放进书包里,突然,他又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大棵毛楂树,树上的山楂又红又大,二哥赶忙跑到树前,正准备去摘的时候,却有几只山蜂在他面前飞来飞去,他向左边的树枝望去,忽然发现有一窝山蜂正挂在树枝上,二哥望着那山蜂,不甘心地悄悄离开了毛楂树,眼睛还望着那棵树上的红红的山楂果,不肯离目哩。临近中午,二哥已摘满了一大书包的山抛抛望山上走,在攀漄时,脚一登空朝下摔去,好在二哥眼疾手快,一只手使劲地抓住一棵小树,没有掉到山涯去,可另一只手却被刺条枝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流不止,二哥冷静下来以后,慢慢地小心把脚抬起来,登在一块大石板上,而后爬上去才脱离了危险。
二哥把一大书包山抛子放到四奶床前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钟左右。这时,四奶奶说:“庚福我那小孙子呀,送来的那碗姜汤还真管用哩,蒙头睡觉出一身汗后,现在感觉好多了,身上也不那么痛了呀!唉,真难为了我这个懂事的小孙子。”
四奶一边说着,一边穿上衣服,准备起身下床,这个时候,庚福二哥来到四奶面前急急地说:“奶奶、奶奶!您刚好一点,暂时不要多走动呀,有什么事,您就吱一声我,好不好?”于是,二哥一抬手去扶四奶奶,四奶奶眼尖,一把握住二哥的右手,心痛地说:“庚福、庚福!你这手腕是怎么搞的,这衣服怎么都染红了,流这么多血呀?”二哥赶紧挣开四奶奶的手说:“没有事的,你放心,奶奶!是我在山上,不小心被刺条刮破了一点皮,也不痛,现在都好了哩!”
当知道二哥是为了摘山抛抛给自己吃,险些掉下山涯而划破手时,四奶奶一把把庚福二哥搂在怀里心痛地说:“这么长的伤口子,能不痛吗?庚福呀、庚福!我这孝顺心痛人的好孙子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哩!”四奶奶说完,捧起二哥的小脸蛋,呜呜地哭着、亲着,二哥这时也哭了,只是一个劲地说:“不痛!奶奶、奶奶您不要哭,真的不痛哩!只要能够让您吃上一口,这新鲜的山抛抛,我就心满意足了!”四奶奶听着二哥说着这些暖人心的话,把庚福二哥搂得更紧了,嘴唇再一次轻轻地亲着二哥的小脸蛋,泪水早已模糊了她双眼。
三
1986年古历正月初十日夜,父亲把我叫到他跟前,静静地对我说:“年前就听说你老爹病了,一直都顾不上去看他,唉!我一想起这事呀,心里都徒得慌,总感觉对不起你老爹。坐车吧,我头又晕得很,这几天夜晚做梦,总看见你老爹对我说着什么。想来想去,还是让你去一趟武家坡,到五一农场去看看你老爹,代我问他好!”说完以后,父亲就准备我去看望老爹时,要带些什么东西才好。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母亲就把我叫醒,父亲早就起床了,他把两块腊猪肉和一塑料袋糍粑梱好,一边梱一边说:“唉,农村里也没有什么稀罕的东西,你老爹就喜欢吃家乡的腊肉和糍粑,前些年,你老爹每年过春节都回家来,兄弟们聚在一起,拉拉家常,聊聊天,多亲切多好呀!近两年,你老爹身体不太好,也不见他回来,说起来,还真是想得很哩!”说着说着,父亲的眼眶就湿润了,父亲想他的大哥,我的老爹了。
父亲挑着担子在前面走,我跟在父亲的身后,父亲把我送到罗山县定远乡易店街的公路边上等车,这时天才大亮,在班车还没有来的时候,父亲就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见到老爹后,代他问老爹好,说他非常非常想老爹,让老爹多保重,并对老爹说,等他身体好了以后,一定要回家来,兄弟们团聚一起,再走一走,看一看呀!父亲生怕我忘记,把这些话对我重复了好几次,班车来了,上了车,父亲还在窗口对我说:“交待你的话可不能忘记了呀!”班车起动了,父亲嘴也没有停,我在窗口说:“父亲,快回家吧!我记住了。”父亲挥着手,一直到看不吧班车后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