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丰】两个亲戚(小说)
一
夜幕降临后,左近的楼房、街道、树木、电线杆都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夜色像团团浓墨将一切都染成了黑铁色。八九点钟的时候,村子里各条街巷已阒无人声,都处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这是封控的第一天,也是国家九不和二十条政策出台后本市实行的第一次较大规模的静默管理。
沈俊坐在超市烟柜后面的靠背椅里闭目养神,玩了一天手机,眼晴都看花了。尽管他知道也没啥生意,半天都不进来一个顾客,但自己还是要坚守岗位,能多挣一块钱这一天就少赔一块钱。
这次静默,跟以往一样,官方并未发布任何通告,但消息总是提前两天便开始在网络流传,而这时官方总要及时站出来进行辟谣。这次,官方也出面辟谣了,说响应国家号召,本市今后不会再进行大规模封控,希望广大群众不传谣不信谣。然而,过了两天,静默管理却变成了事实,而且涉及范围挺大,城里城外,东南西北,能听到看到的地方都封了。所不同的是,这次封控通知,是各个社区居委会和村子村委会通过微信群,最后告知民众的,这意味着不是上面要求静默。至于本次静默全市有多少没封的地方,沈俊并不关心,他只恨那些长舌头烂嘴的造谣者,早早便走露了风声,让大家提前都屯积了一定的生活物资,致使封控后便很少有人下楼到他这里来买东西。通知说这次只封三天,他心想,封半个月才好呢!为啥?因为他被隔离过两次,有人还没被隔离过一次;他的店今年关门三回了,有的店一回还没关过。有时,他为自己心里冒出的这种可怕的、见不得人的念头而感到极度羞耻!因为从初心本意来说,谁都希望疫情早点结束。可话说回来,如果连续封控两个月即可彻底告别疫情,他相信广大民众都会发自内心地积极配合;没有人愿意无休无止地去做无为的牺性,那样他们心里不舒服啊!当然,也有人不乐见疫情早日结束,这一点绝对是不容置疑的。比如,有一天大清早他去采样点做核酸,那时天色尚未明,现场除了几个身穿白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并无他人,只听一个大白说“昨天又新增20多例”,另一个应声道“那好啊!我们又可以……”,大概听见他的脚步声了,女人硬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不可否认,多少人因疫情而解决了就业问题,也有人通过各种方式和途径赚得盆满钵满。而他呢,看似从事的是和生活供保相关的工作,却和大多数人一样,只能充当疫情的受害者,这一年到头了,除了混个肚儿圆,所获无几。
刚想到这儿,忽听门口那塑料透明挡风门帘啪地一响,是有顾客上门了。沈俊心中一阵窃喜,扭头看,原来是在村子大门口值班的“绿马甲”,一位细高个的年轻人。
“老板,能给烧水泡面吗?”年轻人搓着双手,猫腰站在他面前问。
“咋,这么晚了还没吃饭?我这就给你烧水。”沈俊目光落在对方因受冷而略显惨白的脸上,才想起上午小伙子也来他这儿买过东西,
“你这一天上几个小时?我看你上午就在这儿。”沈俊趁机和年轻小伙聊起来。
“二十四小时。”小伙平静地说。
“还有上二十四小时的?那一天多钱?”
“一天二百,外加三十块钱的伙食补贴。”
“我听一个保安跟我说,他们才上十二小时,也是你说的这么多钱。”沈俊说。
“那可能是以前,现在这个街道办临聘的志愿者都是一天上二十四小时。”
“多久以前?这就奇怪了,也就是前几天,正门,就是北门那边的保安才跟我说的……哦,有可能,人家是村上给发工资的。”沈俊挠了挠他那已谢顶了的光头。
“我对这一无所知,前两天我们学校放假,听说街道办招募志愿者,我就和同学报名了,领了工服,今天就开始上班了。”年轻人说着揭开桶面上面的纸,就着一块面包,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这么说你是对面的XX学院的学生?为什么要干这个?”
“是,出来体验一下生活。”咽下嘴里一口食,年轻人接着说,“我是读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我们学院上周开展一个叫‘抗疫故事’主题征文,我想通过自己的社会实践活动,写好文章,讲好故事。”
“哦,是来找写作素材的。这好写嘛,近几年,故事太多了。”
“是有要求的:一是紧扣时代主旋律,二是故事必须真实感人,充满正能量。”年轻大学生说。
“这个有写头,哪怕五十年后一百年后,抗疫故事都会成为历史抺不掉的浓墨重彩的一笔。”沈俊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现在是信息时代,通过手机,世间万事万物便可尽收眼底,你何必费这么大周折?必竟,冬天这夜罪不好受啊!”沈俊说。
“我必须亲眼所见。你知道,今年网上‘辟谣’这个词非常火。”年轻人眼底闪现出不经世的纯真与执着。
“亲眼所见,未必就是真相。哦,你们今晚几个人值班?”
“四个。”
“以前,只要疫情稍一抬头,这巷口白天就站八个人——八大金刚啦!大概资金不充足了,现在就变成四个人了。我说,这晚上嘛,你们四个人可以轮换着守。”沈俊说。
“不行!领导说了,必须四个人全上,谁要超过半小时不见人,门口有监控,发现了工资全扣。”
“唉,以前巷口是有个帐篷的,前几天因为村里修路,帐篷被拆了,冬夜长啊!”
“老板,我先走了,时间长了会扣工资的,我去换他们过来吃饭。”小伙说着,带上他吃过后产生的垃圾出了门。
望着年轻人离开的背影,沈俊遗憾没机会给他讲讲自己耳闻目睹的一些故事。不过,他知道,这学生今晚还会来的。
二
果然,十一点刚过,年轻人又来了,他说:“老板,能给烧点开水吗?”
沈俊以为他又要泡面,但对方说虽然有点饿,但不想吃泡面了,只想喝水暖和一下身子。沈俊满口答应,又劝导他们轮流值班来他店里喝水、避风。可这是个听话守纪律的学生,他说那不敢,要扣工资的,聊一会儿没事的。他买了一个面包边吃边和老板聊起来。
沈俊跟他说了自己两次被拉到酒店隔离的经过。这学生听了,也没做任何评论,从他的表情和反应来看,显然他这故事太平淡无奇了,和感人沾不上一点边,引不起他的丝毫兴趣。
“你这算个啥,我们校友,几个女大学生,她们被拉到一个未交房的楼盘隔离,毛胚房,没电没暖气,连干净的水都没有。”大学生说。
“那这不是很好的写作素材吗?”
“但是,你知道,我们这代人从没吃过这么大的苦,她们崩溃了,通过网络发了声,造成了一定的影响,被学校批评教育了。”
“你觉得她们应该吃这个苦,应该沉默吗?”沈俊问。
“这……看怎么说呢,应不应该,挺令人费解的。”
“给你讲个故事,仅供参考。且说有个热心的志愿者,每天上楼将瘫痪在床十几年的大爷背下楼做核酸,一直坚持了二十多天,直到大爷阳了,他才住手。你觉得这个值得你们写吗?”沈俊说。
大学生抿嘴笑了:“叔,你这故事一部分人听了可能会觉得很感人,但有人听了会觉得很讽刺;各人理解不同。”
“我觉得值得写——方法虽不可取,但精神可嘉呀!”沈俊说。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反正我感觉这不够正能量。”学生笑道。
“那你看,你叔我是不是个充满正能量的人?”这老板边说边拿起手机一通拨弄,翻出自己拍的一段抖音视频播放。
学生伸着脖子一看,画面拍的是他们学校几天前的晚上十点钟学生离校的场面,背景音乐的曲子不是欢快明朗的那种,细听多少带点小忧伤,文字内容却表达的是大格局的正能量主题:
XX学院大批学生托着拉杆箱冒着夜色离校,疑似因为疫情形势严峻,学校突然临时决定提前放寒假。
作为学生,能提前放假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作为家长,能早日看到孩子平安归来,同样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严格执行防疫政策,一切以大局为重,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和义务,大学生更是义不容辞。
这大学生看了,愈觉眼前这个人高深莫测,虚实难辩,将目光打在他脸上仔细端详了二十秒,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他说:
“我们学校是民办学校,这学期因为疫情,正式上课时间大概就一个月,其余时间都是在上网课。”
“你们一年学费多钱?”
“近两万,不包含伙食费。”
“家里经济条件咋样?”
“还行,我父亲是搞装修的,很辛苦的职业。”
“我知道,装修很挣钱,我一个亲戚就是干这个的,人家不仅在城里买了房,还供着一个大学生,一个研究生。”
这时,门帘一响,又有一个低个子“绿马甲”进来了,他用一只手捂着冻得通红的脸,说饿了想泡面吃。沈俊看那也是一张年轻的面孔。
“我同学。”高个子介绍说。
“老板你几点关门?”低个子关切地问。
“十二点。要不是你们,早都关门了,哪有人啊?没事,我走之前把烧水壶给你们放在门口,电源线从窗户拉到外面,想喝水你们自己烧。”沈俊说。
两位同学都表达了应有的谢意,他们同时也能感觉出这位超市老板心里似乎有很多话要向他们倾诉。只听他说:
“村上两次通知我去酒店隔离,说是有密接者上我这买过东西;第一次那人还有名有姓,第二次就多一句话也问不出来。尽管这样,当时我对此还是深信不疑的,并且极力配合。我怀疑他们,并不是网上爆出那么多事之后,而是因为超市关门和村干部发生冲突以后。”他的目光在对面两个年轻人脸上逡巡着,接着说,“南边这条巷子,一共开了三家超市,每次封村,村干部都让我和另一家关门,只留中间那家开门,为啥不是大家都开门或者轮流开门?因为那家开超市的是人家本村人。国庆节封村时,他们两家都开门了,只要求我一家关门,理由是我的店在村口,风险性大。你们听听,荒唐吗?可笑吗?其实,如果我像另一家给干部拿上几条好烟,也就不会让关门了,但我不想惯着这帮吸血鬼!你俩猜,我咋弄的?我硬是开门了,我就想看看他们能把我咋样?结果人家带着穿制服的来了,说我违法了。我问他们我违犯了哪条法律,请把不让我开门的文件拿出来,请把前面两家开门的文件拿出来。村干部无话可说,就给我卷闸门上签了张没盖章的白纸黑字的所谓封条,然后警告说,再敢开门就拘留你。你们猜,我被他吓唬住了吗?没有!他们走后我又开门营业了,结果他们并没再来找麻烦,理亏呀!说明他们也有点法制观念,只是把我当法盲。”
两名学生睁大眼晴望着他,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一个说:“村官不是官,没想到却有如此大权力,光明正大地区别对待。”
“这些事我讲给你们,并不是想给你们提供什么素材,让你们写这些东西,我知道你们要的不是这些东西。对我来讲,说出来,就仿佛心中郁积的很多闷气得到了释放,人变得轻快了。你们不要写我的故事,就写自己的故事吧——但这也未必是你们想要的。我祝愿你们能拿到征文大奖,但不希望你们变成跟我一样的人。我是啥样的人?将来会变成什么人?我很难定义自己。现在,我突然想起我们村上一个人。此人在我们县机关单位供职,五十岁了才混了个副科级,心里一直很不甘。前两年他得了一场大病,病愈后精神变得有点异常。本来他说话就有点跟别人不一样,比如,‘冬天过去了春天就来了’‘把饭一吃你就不饿了’‘人多固然力量大但是非也多’,等等,全是人尽皆知的永远不会错的大实话,也是废话。现在他说话更怪异了,举个例子,假若家人带他去看病,医生说他心率有点问题,这人立刻就会大发雷霆,说你这医生就是一个满身负能量的人,专挑别人不好的说,我的肺活量是那么好,长跑二里路都不会觉得喘,我的肾功能是那么强劲,尿得既高又远,我的肝脏也很好,地沟油、农药残留超标疏莱、垃圾食品里面一切毒物经它都能排得干干净净,所有这些优点你怎么不说,光说我心脏不好?”
两位大学生都大笑起来。
“别笑,这是真人真事,那人姓段。”
“名子。”两个学生异口同声说。
沈俊没笑,他满脸严肃地说:“还是给你们讲一个身边发生的事,是我们一个亲戚。亲戚住在某小区,一天晚上他在物业群里看到发的封控消息,赶忙下楼准备出去买点生活物资。他走到南门时南门已限制出行,他又一路绕到东门、北门,最后到达西门,发现几个门都已限制进出,工作人员责问他早点干啥了?无奈,他只好又返回所在的单元楼,但没想到的是,此时单元楼的进口已被铁皮围档起来,几名大白拒绝让他上楼。经过三番五次的交涉,他终究被困在原地,既不能出,又不能进。两位,你们猜,接下来感人的一幕发生了,社区、物业、志愿者各方经过研究协商之后,一致同意在小区绿化带旁为我这位亲戚临时支起一个帐篷,供他安身之用。时令已进入深秋,热心敬业的志愿者不仅给他找来简易床,还给他准备了棉被、暖水壶等生活物品。我这位亲戚也是个顾大局的人,积极配合防疫工作,坚持在那里住了七天,每天吃饭都由志愿者给投喂。我想,这件事作为写作素材值得二位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