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落下，天边的晚霞依旧那么红，那么美。晚霞下面的村庄，落入了一片朦胧之中。
　　 老于头直起身，用手捶了捶酸痛的腰，对低头干活的老伴说，天快黑了，回家吧！
　　 女人将手里割下的豆秸放在堆上，支支楞楞的它们像不听话的孩子，怎么也捋不顺。天黑下来，还有大半的豆子没割，她心里有点舍不得，但在老伴的催促下，只好胡乱把车斗装满。于老头打开车子大灯，车顺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前行。
　　 吃完晚饭，老伴收拾完碗筷走进房间，见老于头瞅着天花板，仿佛上面的小孔里藏着什么秘密。她推了推老头的肩膀，你这是怎么了？天花板能被你看出花来吗？
　　 老于头叹了口气，头也没转过来，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纸烟，刁在嘴里，却没有取出打火机。晌午我去海庆家？听他媳妇说，这两天邻村的花生贩子糊弄人，被逮了好几波！老于头慢慢说道。
　　 老伴瞪大了眼睛，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她想到了自己卖花生的情形。整个过程像过电影似的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感觉没啥不妥之处，心底有些庆幸。今年花生长势不错，只是产量低。卖花生时，自己一直瞪大眼睛盯着也没发现问题，那个精瘦的男人很实诚，自己爱听啥就说啥，就是过秤时把手放进裤兜里，也没啥不正常的呀！于是她恨恨骂道：这帮家伙，良心让狗吃了！就不怕天打五雷轰！
　　 可是当老于头把事情来龙去脉捯饬一遍后，老伴惊得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问题就出在那个看似正常的动作里，原来套裤兜里面装有东西。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伴约了一行人到邻村出萝卜去了。听说十五块钱一个小时，虽然辛苦了点，想想有点收入，也算不错。老伴走了之后，老于头也睡不着了，要不是该死的腿疼，自己也不可能在家闲着。出去挣钱再少，也是个进项。老于头心里酸酸的。他想起自己也曾外出做小工挣钱，铺油、栽花、搞建筑，可这该死的腿导致他现在只能看着别人拿回一沓百元大钞。老伴馋得免不了叨叨几句，憋气窝火的他连反驳的理由也没有。瞪大眼睛吧嗒吧嗒嘬烟屁股，成了他精神安慰的最好方式。
　　 天空渐渐亮了，于老头溜达到街上，沿着水泥路向前走。前面就是水泥桥，他刚想踏上去，突然斜次里冲出一两电动车，车上突出的一根玉米秸挂住他的衣襟，蹭的一下，刮了个大趔趄。
　　 惊魂未定的他恼怒道：开车不长眼睛啊！雾这大，开么这么快去追魂哪！车停下来，一个瘦得皮包骨头，脸就像茅草纸一样的女人尬笑着下车。原来是大兄弟，不好意思，我真的没看见呢。咋样？没碰坏吧？边说边用那枯枝一样的手伸向老于头。老于头赶紧把身体往后闪了闪，说道：没事是没事，你这么大岁数，骑车要注意点。
　　 这个老女人是刘改的媳妇，论年龄，咋也有七十开外。说起这个女人的命运，不知是好还是赖。说她好吧，儿子是城里一个建筑工公司的老板，别墅汽车，样样高档，前年刘改死了之后，儿子把她接去享清福。可在农村呆惯了的她，说啥也适应不了豪华奢靡的都市生活。儿媳妇呢，更是闻不惯她身上的土腥味，看不惯她邋里邋遢的样子。儿子儿媳经过三天冷战，母亲无奈之下，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村子。
　　 刘改年轻时脑子活泛，倒猪仔，卖青菜，虽没挣下儿子那么多财富，可日子在庄里算上等。因为做买卖的缘故，被铜臭熏染了的他爱占便宜，有小偷小摸的不良习惯。而媳妇更是把这“优点”发扬光大，放着儿子给的钱不花，整天干些偷东摸西的勾当，大家撞上了，也会因为她岁数大而睁只眼闭只眼。不知今天又是谁家的庄稼倒霉了。老于头也不想和她过多纠缠。拍打拍打屁股，跨过小桥，向自家垄头走去。
　　
　　 二
　　 雾气渐渐消散，地里的玉米清晰可见，像哨兵一样整齐排列，青里带着黄。啧啧，于老头吧嗒着嘴往前走走。呀！几个被掰去果实的玉米秆，像是被偷去灵魂的孩子向着老于头悲哀地哭泣着。
　　 作孽啊！玉米再有几天就完全成熟了，他忽然想起躺在刘改媳妇车里的玉米棒，想起了她的尴尬。突然，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跑了几十米，到了自家地里，看到六七株同样受过伤的玉米，心疼地快要掉下泪来。但谁又能和快要入土的人一般见识呢？
　　 太阳升起时，他回到村子。此时的村里忙碌热闹，汽车，电动车，像潮水一样涌出街道，奔向了校车停留的地方。老于头不想被这种洪流吞没，慢慢跟在后面，拐过一排街，就看见连青媳妇风风火火从前边飞来。
　　 弟媳妇，这是干啥去呀！谁把你气成这样子？连青媳妇停住脚步，被太阳染得黑红的脸涨得鼓鼓的。我找连旺去，他家种麦子，把麦垄种到我家地里，你说气人不气人！就为这事，老于头安慰她，你把那垄背倒过来不就行了吗？还用得着生气。
　　 说起来简单，可是真正做起来难上加难。连旺媳妇是有名的母老虎，无论谁摊上都发怵。如今，想让她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吐出来，那无异于虎口拔牙。老于头也为连青媳妇担心，可又帮不上什么忙，母老虎的厉害，他可是吃过苦头的。
　　 回到家里，冷锅冷灶的，也不想做饭。心里琢磨着挣钱门路，自己就像风中的落叶，连个老娘们都不如，谁会把挣钱好机会给他呢。
　　 快到年底了，化肥、种子等各种开销一股脑奔涌过来。还有合作医疗，养老保险，我的天，简直就是惊涛骇浪，就凭那点卖花生的钱，根本不够。管儿子要，哪能张开嘴？儿子一家在城里花费大，靠夫妻两人死工资，也是捉襟见肘。
　　 将院落料理一番，于老头走到街上。临街的高台上，几个拄着拐杖的老头老太太扯着闲话，其中有几个还不到五十岁。看着一张张写满沧桑的扭曲变形的脸，他感觉自己来到了世界末日。老于头匆匆穿过人群，耳边的招呼声仿佛要把他定格在这里似的。他要快点离开，这里不属于他。
　　 去哪儿好呢？他有点惶惑。去小卖部，那里聚集着年轻人，玩扑克，打麻将。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依靠父母的庇荫，用不着辛苦去挣钱，而手里的钞票就像纸一样被甩了出去。再说自己年纪大的，会被小伙子们的白眼瞟得心发慌，莫大的世界里，他竟然找不到一个适合自己呆的地方。
　　 连旺媳妇与连青媳妇的“战争”很快就开始了。先是两个人手指对方互骂，随后就是相互之间的撕扯、抓挠。身旁积聚了几个人，都是老人和孩子，老人的话淹没在两个女人高八度的浪涛里。连旺媳妇头发散乱，脸上竖起了几道血痕，连青媳妇除了几道血痕之外，已经肿起来的嘴唇流出了殷红的血迹。老于头跑了三条街才到了她们跟前，他挥着手，一边喊着别打了，一边上前拉架。可是两个女人像没听见似的，犹如两只愤怒的山羊撕缠在一起，没有人敢靠近，只听到老于头苍老的呼叫声。
　　 “喀哧”一声，连青媳妇的袖子被扯了下来，连旺媳妇得意地拿着胜利品炫耀。吃了亏的连青媳妇还要往上扑，老于头赶忙插在两人中间，拼命摆手，一边劝解一边阻挡。趁人不注意，连旺媳妇又是一脚，踹在连青媳妇的大腿根上，疼得连青媳妇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连旺媳妇还想再扑上去打，老于头赶忙把这个凶悍的女人推开。老流氓！不要脸！连旺媳妇一记响亮耳光将老于头打得晕头转向，吃了亏的连青媳妇再也没有力气反抗，呜呜大哭起来。
　　 老于头想把连青媳妇扶起来，可连旺媳妇的臭骂让他尴尬万分，不知怎么办才好。尽管被巴掌打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可是恶语的伤害让他的心流血不止。
　　 旁边好心的大妈把连青媳妇扶起来，她一瘸一拐朝自己家走去。连旺媳妇也累了，骂了连青媳妇，又骂老于头，最后往他脸上啐了口唾沫，一甩手回家了。老人们看母老虎走了，赶忙安慰老于头几句，像是电影散场一般领着孩子走了。失了魂的老于头只能拖着越来越疼的腿，捂着火烧火燎一般的脸回家。
　　 晌午过后，拖着疲惫身体的老伴回家了，老于头将饭菜热了热，端给老伴，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心疼地说：明天就别去了，看你累成了啥样。老伴苦笑着说：不去吃啥，你啥也做不了，花销这么大，谁给钱呢？
　　
　　 三
　　 第二天，老伴又和一群人出萝卜去了。
　　 天旱，好久没下雨了，他整理着塑料管子打算去浇麦子。车子刚到大队边上，就听几个人在聊天，其中还提到了自己。他赶忙停了车，想听他们说些啥。
　　 老于头和连青媳妇搞破鞋就算了，俩人还一块到连旺家去闹事，你们说这成了啥事？其中一个人边说边坏笑几声。怒火中烧的老于头气得大吼一声：谁在这里乱嚼舌头，不得好死！几个人像见了瘟神一样滑溜溜地走了，边走边回头讥笑两声，气得老于头真想踢他们几脚。
　　 老于头没心思去浇地了，把车子扭转过来回到家，倒在炕上生闷气。他后悔自己不该淌浑水，这下可好，闹得自己一身不是。常言道，人要是碰上倒霉的事，喝口凉水都塞牙。这不，还没到晌午，村里几个管事的人来到他家，说是他和连青媳妇合伙把连旺媳妇打了，如今人还在医院。
　　 什么？老于头差点从炕上蹦起来，气的浑身哆嗦，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来。大头村长说：于叔，别着急！我也不相信你和连青媳妇有事，可是你们两个不该把人家打得住了院！我……我，老于头我了半天也没逮到申辩机会，瞪大眼睛，好像看到末日到来。结果就是他们两家赔偿连旺媳妇住院费和医药费五千多块，至于怎么个分担，当然连青主要责任，给四千，剩下的由老于头出。
　　 临了，村长意味深长地说：于叔，都这大岁数了，就别再做那丢人的事了。成为木头的老于头被这意外之灾弄傻了，老伴快回来了，他连饭都没心思做，直勾勾看着门口发呆。
　　 老伴还没到家就听说这件事，直接去了村长家，说老于头不是那样的人，村里的决定不合理。村长皮笑肉不笑地说他也不信，可是人家连旺媳妇住了院！还有人作证是打架时是俩人一块动手，你说不这样哪行呢？至于叔和连青媳妇的事，也有人撞见了，你好好说说他吧！
　　 胡说八道！你叔啥样的人，你不知道？还往他身上泼脏水，你亏心不亏心！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证据确凿，谁也不会冤枉他的。至于赔偿嘛，人家找了大队，还找到了镇里。我们依照事实办事。她知道再说也不管用，恨恨地说冤枉好人，乱嚼舌头不得好死！
　　 老两口因为这多出的烦恼引发了不大不小的战争，战争演变成了独角戏。口吐白沫的老伴数落了他半天，老于头头也不抬，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躺在炕上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的眼太小，大的话他一定钻进去。劳累了一天的老伴疲倦了，自个窝在炕上生闷气，老于头不知咋办才好，怔怔地走出院子。
　　 他不明白，自己就因为拉了一个架，怎就变成了“不要脸”；那淹人的吐沫星子，竟然还把无中生有变成了证据确凿。
　　 自从到连旺家讲理挨了打，连青媳妇心里更窝火。等连青晚上回到家，她一五一十地把白天的情形讲了一遍，还埋怨老于头如果不拦着，自己也不会被连旺家的踹一脚。
　　 老实巴交的连青劝她，就那点事，算了吧！你不知道连旺大舅哥是本地的无赖吗？她也是有了名的没人惹。吃点亏就吃点亏吧！看到老公的熊样，她气不打一处来，把一天窝的火全发在了他身上。一阵擂鼓似的发泄之后，她只能叹口气，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第二天，连青起早又走了。八点多钟，村里的干部就来到她家，说昨天老于头和她把连旺媳妇打得太重，人家连夜住院了。
　　 她腾地火就上来了，连旺家的不讲理，动手打人，自己才还手的，况且自己被打成这样还没去找大队呢！连旺家的文章却恶人先告状。村长说：嫂子，我说话别不爱听，就那点事，算不得啥事，村里调解一下就没事了。可你不该和老于头一起去打到人家家里啊！
　　 那是诬陷！造谣！连青媳妇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没想到堂堂一村之长也会睁眼说瞎话。再说当时那么多人在场，关老于头啥事，人家好心好意来拉架。
　　 当村长把她和老于头幽会的情形说得有鼻子有眼儿时，她气得连北都找不到了。天底下哪有这样冤枉人，一定是连旺家两口子搞的鬼。怒不可遏的她想冲出门去找连旺家算账，村长立马拦住她说：想跑，门都没有。把问题解决好再说！
　　 村长等人的蛮不讲理，她知道他们穿一条裤子。猛然间，她想到了连旺的大舅哥，想到了在镇上做镇长助理的连旺表兄，一切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制着。她茫然地看着眼前一切，眼前一片黑暗。
　　
　　 四
　　 事情到了这步，就成了死结。尽管媳妇对着连青大吵大闹，可老实本分的连青只是一个劲劝她忍。不忍又能咋样？连旺的表兄是镇长身边红人，把镇长都玩得团团转，而他的大舅哥，是十里八庄有名的混世魔王，谁敢去招惹他们。这件事肯定是有人做了伪证，否则也不会有这等冤事。
　　 连青媳妇挨家挨户祈求看热闹的老人作证，证明自己那天被打和老于头见义勇为拉架的事实。可知道底细的人谁愿意去淌这浑水，不是支支吾吾，就是借故走开。又气又累的她真的感受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丈夫是个窝囊废，而本家的人都一个口径：惹不起他们，咱就吃个哑巴亏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