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爸妈的家，跟自己的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当有一天真正明白何以为家的含义，或者怎样才能称之为是一个家的时候，也是在我有了老婆，而为了一个家，几乎拼尽了全部也不能得到。我才彻底明白家的来之不易，家的千辛万苦了。
　　 说起来，还得从我的失业开始。办完了手续，脱离了单位，我成了光杆司令。房子是自己租的，偏僻的小巷里一间民房。如果说这是一个家，那真是天大的笑话，实实在在叫一个狗窝还差不多。曾经有过来的朋友，死活不愿意进屋，问其原因，说是怕晚上回去做噩梦。我们就在门口，谈完了要说的事情。从此以后，他便绝迹，再也不提登门拜访了。
　　 可能是习以为常，房间里的气味都是自己的，也可能是因为自己搞出来的，脏乱也并不觉得碍眼。整个床上，除了衣服和长年累月不肯叠起的被子以外，只剩下一个人形的地方，像是被模子刻出来的，早已固定成型。屋子里光线很暗，窗口正对着楼梯，楼梯的下部被改成了厕所，正对着房门，时不时的就有一股冲鼻的屎尿味光临寒舍，这臭气的大驾光临，倒让人觉得自己还活着。当初这窝在墙角的房子之所以被我选中，只是因为它便宜。同样一间民房，别的地方要二三百，这里一百也不到。我在旧货市场买了两件家具，一张旧架子床，一个旧衣柜。床是那种花花绿绿的，带着塑料的反光。柜子是那种深红的油漆，也不知是被谁淘汰下来，陪伴了多少夫妻，又看过了多少离异，现在荣幸的属于我了。推开房门，在模模糊糊的光线里，这两样家具投射给我的光芒，倒有了隐隐约约的一丝温馨。
　　 可没过几天，这美好的感觉便一扫而光，它的温馨和浪漫被现实打败了。发光的床垫变得皱皱巴巴，红色的柜子也跟着暗淡，躲在墙角，像一个得了病的人，有气无力地半开着它的门和抽屉。又因为抽烟的缘故经常吐痰，地上也是劣迹斑斑。已经干了的，变成一张薄薄的黄色的翼，正在变干的，也正在凝聚着黄色的魅力。不过，因为出于自己的口倒也并不觉得恶心，只是有时候踩上去粘粘的，就像踩了狗屎，心里陡然不舒服起来。
　　 而这样的房子也总是空着，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会如期而至。大门的钥匙房东给了一把，像我这样夜不归宿的人正好用得上。于是乎：轻轻地来，轻轻地去，不带走一片云彩，也不沾染一粒尘埃。
　　 没有正事可做，一天到晚流窜于街头巷尾，累了，就在网吧里猫一会。有时候身上会有几个零钱，我是很乐意在那里花个精光。我喜欢在网络的世界里混，富于冒险和传奇，脱离现实，离开这个烦人的尘世。不为吃吃喝喝发愁，不为眼前难受。我是极愿意把所有的时间浪费于此，让自己麻木，让绷紧的大脑神经松弛无度。等太阳再次出来，我要做得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下一家网吧，渴望有更刺激的游戏，更新鲜的网络。渴望它的速度超前，让我不再为卡顿的画面而急火攻心。而最多的是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些，因为身上的钱已经不多了，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天黑，也不知道从天黑还能不能再熬到天亮。至于肚子，想叫让他叫吧，爱响让他响吧。只要还没有被饿死，就当是参加音乐会了。
　　 也有实在受不了的时候。网吧里有现成的方便食物——三鲜伊面，只是嚼起来满嘴的白沫，越嚼越口渴。还好，厕所里有免费的凉水，管够，想喝多少喝多少。但这样幸福的时候也总是很少，为了多玩一会，只能饥肠辘辘了。等到天昏地暗，熬过了所有的时间，等身上的钱一干二净，我只能悄无声息地溜回自己的狗窝。躺在被雕刻好的位置上，随手拉过来的，不知道是被子还是破衣服，胡乱地盖在身上，这一夜就这么打发过去了。其实，睡觉最好，不用吃，不用喝，不用花一分钱，还能做梦。碰上美好的梦境，自个儿还能心花怒放。不知道这算不算臭美？臭美也是美，真希望一直美下去。希望天永远不要亮，自己永远也不要醒来。
　　 我觉得世界对我不公平，我也觉得自己活得生不如死。我觉得生而为人是一种痛苦，我也觉得只有死才会一了百了，舒舒服服。有时候就这样躺着，这样想着，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么样，阳光那么美好，却跟我无关。躲在黑暗的屋子里，陪着我的只有浑浊的空气。身无分文，出去了也是乞丐。不想见人，谁都不想见，只想让一切安静下来，让苟延残喘的性命早一点结束。那就闭上眼吧，感觉一下死。死了就是这个样子，死了真她妈真舒服。
　　 可天亮了眼睛还会睁开，发现自己还活着，死是死不了。看来活着不容易，死也更不容易。
　　 肚子接着饿，口接着渴，呼吸一再提醒自己，这是一个活人，不是死人。所以还是先别说死的话，想想活着的事，想想怎么把这张嘴填满。浑身上下，就这张嘴讨厌，说不出好听的话，一天到晚就想着吃吃喝喝，填不满的坑。口袋已经翻了白眼，身上只剩下一张皮，骨头已经露出来了。
　　 不想死的事，那就得想活的事，想吃的事，想穿的事，想人间的事。可想归想，想的再好也填不饱肚子。还是起来吧，自己苦，肚子更苦，我得安慰它，就像用梦安慰自己一样。继续流窜到街上，什么都想吃，可什么也买不起。要是在乡下就好了，像阿Q窜到庙里去，投几个萝卜，最好再来几根黄瓜。说到黄瓜，我眼前一亮，何不去菜市场看看，或许能捡到什么。溜进菜市场里一看，地上都是烂叶子，想伸手又不好意思。躲过所有人的眼睛，我找了一家最不起眼的摊位，搜遍了所有的口袋，只有两块钱，还好，黄瓜便宜。我买了一大堆黄瓜，肩扛手提，我想这下用不着挨饿了。要说这黄瓜还真是个好东西，不用煮，不用蒸，甚至洗也不用洗。找个没人的地方，一口气吃下去小半堆。剩下的攒起来，以后一天一根，留着给自己解馋吧。
　　 认识阿秀的时候比梦还离奇，热线电话里有一个征婚广告，里面有她的名字。因为免费，可以反复的介绍。如果说天上有月老，那么我的月老就是这二十块钱的电话机了。一个人太寂寞，拿起电话乱打，感谢这个世界，让我意外结识了这个让我一生都感到幸福的女人。如果没有她，我将孤魂野鬼，如果没有她，我将死无葬身之地。这样说或许有点夸大其词，虚张声势，但事实确实如此。如果没有她，我甚至连做人最起码的自尊也没有，更不要说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噩梦一般的经历就此戛然而止，不堪回首的过去，也因为她的到来而变得浪漫温馨。
　　 她独立自强，可以这样说，一毛钱在她手里也能发挥出天大的作用来。她从另一个城市漂泊到此，打工，寄居，看人家的脸色，在这个陌生之地，说起来都是一肚子的苦水。一个女人能做什么，命运的第二次选择，无非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期待改变自己的命运，把希望寄托给另一个人。我可能就是那个人，也许并不能使她满意。但当时的情景，两个同命相连的人只能互相依靠、互相鼓励。
　　 感情就这样有了，接触之后，我带她去了我的房子，那个被认为是狗窝的地方，她没有一点儿嫌弃。我坐在床头，看她一个一个地收拾，被子床单也拆下来了。我借来了拖把，一遍两遍三遍之后，地上的痰渍不见了。等我那天我接她时候，她退了自己租的房子，把所有的家具也搬了过来。窗明几净又挂上了白色的窗帘，墙角支起来的是她带来的煤气灶。锅碗瓢盆放在窗台上，阳光透过门上的玻璃照进来，从这些瓷器，铁器的身上，反射出来明晃晃的光。暗红色的柜子，五彩缤纷的床垫又回来了。墙角里再也没有惨淡的光芒，一切显得和谐温馨，楚楚动人。
　　 我一直不相信命运，相信人定胜天。沮丧到来更沮丧，迷茫到来更迷茫。人不能没有梦，哪怕是青天白日，白日做梦。哪怕是胡思乱想，想入非非。只要敢于幻想，也就敢于面对，承担一切，挑战一切。争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要努力就有实现的那一天。相信自己，有幻想就有希望，有希望就有力量，有力量就有坚强。是啊！等坚强有了，你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活出自己的威风。
　　 就此，一个家的概念初步完成，不同于以往的对于家的眷恋，这个像狗窝一样的歇息之地，让我陡然升起全新的勇气。就此，我突然天不怕地不怕，我要为面前这个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二
　　 人只要生下来，就一定有他活下去的方式。就像困难来了，也一定有解决它的办法。至于活的好坏，生的长久，那是另一回事。困难解决的圆不圆满，也另当别论。任何一件事，只要你努力去做，就一定会有收获。这个世界是给人准备的，只要你坦然面对，属于你的终将会到来。
　　 我和阿秀东拼西凑，借了5000块钱，在一条很不起眼的街道上，开了一家很不起眼的小面馆。一切从零开始，生活从最底下冒出来。只是忽然觉得自己很笨，对于这个世界，真的是一个陌生人。很多事情看似简单，做起来却并不容易。吃了几十年的饭，突然觉得要把面粉变成面条，竟然这么难。美味起初是谈不上的，只能说是变熟了，客人因此很少，谁会愿意花钱去买不舒服呢？我们托关系，找人，不惜一切代价雇了一个厨子。既然是做生意，就得像模像样。一切听师傅的吩咐，看各种材料从他手里做出来，变戏法似的，最后成了色香味俱全的美食。我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同样是一个人，同样是一件事，别人竟然做得这么好。暗暗下了决心，我要像他一样，把手艺学好，让生意火起来。
　　 因为有了一个好厨子，生意比以前好多了，我们因此忙得不可开交。虽然只是打打下手，但各种各样的小事，怎么也忙不完。早晨四点钟起床，我用摩托车带阿秀去店里，开门，生火，烧水，择菜。里里外外刷洗的事都由秀来做，我的任务是把炉子照顾好，把火烧起来。我们烧的是无烟煤，厨房里攒了一大堆。起火的材料是头一天客人吃饭剩下的筷子，也是一大堆。借着上边的油渍，烧起来特别旺。等木柴烧尽，变成木炭，再把煤放进去，不一会儿便炉火通红，整个厨房里便热浪滚滚了。
　　 也有倒霉的时候，遇到掺假的煤矸石，怎么也烧不起来。一大早就为一个炉子，等火生好了，天已经大亮了。赶紧去菜市场，赶早去买今天备用的蔬菜。跟那些菜贩子讨价还价也是一种学问，不能生气，也不能太着急，得慢慢悠悠装出想买不想买的样子。客人不多的时候，他们会不厌其烦地迎接你，拿出最好的服务，怕你走掉了，生意泡汤了。这样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得意。其实凡是花钱的时候都是很得意，那种感觉就像被人捧上了天，活脱脱一个神仙。有时还可以挑三拣四，说一些挖苦的话，他们也并不恼，相反，倒乐意被你捉弄。只要你明天还来，只要你每天都在他这里买东西。你就是他的上帝。
　　 中午吃饭是最忙的时候，四张桌椅不够用。其实都是客人不愿意挤，很多时候一个人占一张桌子，为这事没少跟客人吵闹。希望他们的理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门口有等不耐烦的人，这时就会气呼呼地离去，上别一家去。眼看着到手的买卖没有了，心里真想发火。
　　 阿秀这时候完全不像一个老板娘，反倒像一个打工者，浑身油渍，头发凌乱，手忙脚乱。每天买回来的菜都是她在收拾，客人吃剩下的碗筷也都是由她清洗。她在厨房里低着头，弯着腰，从早到晚都是一个姿势。吃饭又不是固定的，有零零散散的客人，有时候为了一个人，一碗面也得忙活半天。做伺候人的生意实在困难，众口不一，很难让每个人都满意。我渐渐的不耐烦了，每个月缴了房租，给师傅开了工资，剩下的钱让人看了心酸。我原来是有工作的，每个月有固定的收入，生活的安逸，也享受惯了。忽然一落千丈，变成一个受人指拨的人，说句心里话，要不是为了面前这个女人，我早就逃跑了。
　　 日子一旦成了习惯，也就成了一种负担。时间让我开始讨厌，不幸也就接踵而来。先是一场车祸，浑身的伤不说，摩托车也跟着遭殃了。买菜成了大问题，那段时间就辛苦阿秀一个人了。店里的一切事务都是她在做，我忍着伤痛，偶尔只能帮一点小忙。眼看着经营困难，客人越来越少，厨子也不想干了。
　　 好像一切又回到从前，留给我们的事，又是从头开始。
　　 店铺以极低的价钱转让了，以前无业游民只有过一个，现在变成了两个。我一直认为自己没用，现在看来真的是没有一点用。手上的钱也不多，接下来的生活，真不知道如何开始。但女人是伟大的，往往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她能让生活安分守己，她能让日子出现奇迹。一日三餐并没有少，有时真不知道锅里煮的究竟是从何而来？夜幕降临我们会去街上闲逛，看别人如何忙碌，看这车水马龙的城市，别人的日子是如何的富有。霓虹闪烁之下，精彩纷呈，也暗流涌动
　　 市政广场上有很多摆夜摊的小贩，卖什么的都有。我们两个东走走西看看，但心思早就被他们吸引了。生活有时候真让人琢磨不透，有时很大，家大业大，有时又很小，简单的只有一副碗筷，简单的只需要几块钱而已。
　　 “摆地摊。”我们两个异口同声。
　　 我怎么混到如此地步，开始为两五斗米而折腰。可阿秀显得很开心，没有半点儿犹豫和迷惑，好像此时摊位上坐的人就是她。她正心满意足，把用唾沫润湿的手指头捏起来，一张一张地清点今天的收入。毛毛雨一样的收入，也会让她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