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纪90年代末，彬子大学毕业后仅仅两年赶上了全国性的下岗潮，失去了铁饭碗，只好只身来到北京闯荡。他尝试了多种工作，都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站稳脚跟，只能暂时栖身于在饭店打工同学的宿舍里。
　　 宿舍是个阁楼，大通铺，很矮，挤着10几个服务员，坐在床铺上穿衣服都要侧着头，老鼠蟑螂随处可见。彼时正值暮春，万物萌发，阁楼里充斥着各种汗臭，脚臭，油烟，香烟味，靠墙根的啤酒瓶里充满着黄色的液体，上面还飘着几根长长短短的烟蒂。那可不是谁喝剩下的啤酒，而是不愿下楼上厕所的胖厨子撒的尿。
　　 没被饭店老板赶走，彬子已经很知足，他摸了摸干瘪的钱包，舔了舔嘴角因上火而起的燎泡，心里又默默盘算一遍，这些钱吃大饼就咸菜估计也撑不了一个月了。
　　 必须尽快找个工作，哪怕是到饭店端端盘子，打打杂，先稳住了再说，决不能跟家里要钱。每次往家里打电话彬子都强忍着说很好，他怕父母担心。
　　 他被中介骗怕了，再说，也交不起中介费了。他骑上那辆30块钱买的八成新的自行车又出发了。车是半年前刚来北京找到第一份直销工作时候买的，是他目前在北京的唯一财产，要说这车按成色应该不止这个价钱。当时的同事劝他，买什么买，你看我的这辆，阜成门桥下顺（偷）的。别怕，没事儿，北京一天丢车没有1000也有800，算个毬事。
　　 想着眼前的困窘，彬子咬了咬牙，把螺丝刀吞在袖口里，夜里在胡同口，立交桥下溜达。毕竟心虚，稍有风吹草动彬子就吓得浑身是汗，牙齿打颤，始终也不敢下手。最后那个同事带他去了北新桥，买了这辆车。同事取笑他，北京每天丢的1000自行车有800是在北新桥销赃的，要不哪有这么便宜，傻帽！
　　 他顺着高梁桥斜街一路向西直门方向骑过来，路突然变宽，分叉，又合拢，中间铁栅栏围着一棵高大的四五个人合抱不过来的古槐树，古槐算是北方春季发芽最晚的树种之一，此时古槐刚醒过来不久，嫩黄的枝丫在黝黑的树干间随风轻摆，隐隐现出绿色含苞的槐花。
　　 彬子想，老家这个季节洋槐树也应该都开花了吧，雪白的花朵挂在嫩枝叶间，一嘟噜一串，不光蜜蜂馋，人也馋。彬子小时候母亲总会想法弄上一篮子，和在棒子面里贴饽饽或者蒸窝头，香甜可口。母亲矮小消瘦的身影又在彬子眼前晃动，一辆奔驰鸣着长笛从他身边急驶而过，卷起一阵尘土，彬子忍不住去揉了一下眼睛。
　　 眼前这颗槐树明显跟老家的洋槐不是一个品种，彬子原来在古树吊牌上见过介绍，这是国槐，树皮黑黢黢的，一年之中多数时候都在开花，但不香，只能招来土蜂子。洋槐只是春天开花，香气扑鼻，蜜蜂喜欢。洋槐的果实像扁豆角，国槐果实像圆豆角。这棵树都立在马路中间，路都要为它分开，受到铁栅栏保护，有时候人还不如一棵树啊！彬子感慨着，已经骑车超过老槐树，又不禁回头又瞅了一眼。恍惚间发现树干上贴着一张写满毛笔字的四开黄纸，似乎写的是“招聘”。
　　 彬子欣喜地折了回来，仔细地看了一遍招聘启事，是招聘纯净水销售和送水工的。“管他呢，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彬子这样心里想着，自行车顺着路南告示指示的胡同拐了进去。
　　 胡同顶到头是一个大院，有一个美容美发培训学校的招牌立在门口，几个明亮的橱窗里都是金发碧眼红嘴唇的美女撩动各种发型的媚态。相比之下，大院东侧一排平房显得寒酸得多，只挂着一块“北京辰龙有限公司”的白底黑体竖版牌匾。是这里了。
　　 大门开着，也没见人，彬子拽了拽衣角，用手捋了一下头发走进去。堂屋也没有人，左右都有门，都关着，也没有标识。彬子犹豫一下，轻轻敲了一下左边的门。开门的是一个衣着时髦，卷发大眼睛的30多岁少妇，彬子满脸笑容，小心地问是不是这里招聘销售纯净水业务员。彬子身高175，面容还算英俊，读了十几年书，眼前三斧子半的话还是能跟得上去的。谈过几句，中年妇女笑得越发灿烂：“今天你运气好，如果右转就是我公司新成立的卖水部门，这边是公司纸业事业部，你先坐一下，一会儿等经理来了再说。”说罢，就忙活去了。
　　 彬子忐忑地坐在那里，慢慢打量这间房子，七八张桌子，几乎每个桌子上都凌乱的放着几盒名片，一本名片夹，一本大黄页和一些杂物，几个铁皮柜塞满了文件夹，透过柜子上的玻璃可以看到文件夹侧背面贴着一些公司名字。对面墙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是上月的业绩汇总。黑板上列着一个表格，第一列是六个名字，后面是考勤和业绩。彬子把目光停留在第一名上面。王斌，工资4800元，奖励2450元，合计7250元。再往下看，工资依此减少，但都没奖金，最差的也有1000多元。彬子不禁暗暗吐了一下舌头，乖乖，他原来国企工资每月才200多块钱，人家一月拿自己两年的工资。黑板边上有一道防盗门，贴着财务室三个字，少妇时不时进去和里面交流着什么，里面隐隐约约传出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声音。
　　 正出神间，一个穿着西装，皮鞋锃亮，梳着油光的背头，腋下夹着一个“大哥大”包的中年男人径直走进来，瞥了彬子一眼。彬子刚要站起来，脸上笑容还不及酝酿出来，眼前这个男人就被少妇招招手叫进了里屋财务室。不一会儿工夫，中年男人满面春风地出来，把彬子叫进办公室。
　　 从办公室出来，彬子脸上已经掩饰不住笑容，他被公司录取了。刚才进来的中年男子是老板，牛金山，公司都喊他牛经理；少妇是他老婆，大家都叫她袁主任。公司给出的条件非常优厚，前三个月有保底底薪，三百，两百，一百逐月递减，销售提成和奖金另算。对于没见过大世面的彬子来说，单单这个保底就很诱人了，起码可以解一下燃眉之急，何况墙上还有前辈们那么辉煌的成绩摆在那里诱惑着。
　　 下午，彬子就把行李搬到宿舍，8人上下铺，除了烟头和烟味还算整洁。彬子不禁想到了高中、大学的宿舍，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一个自称姓崔的胡子拉碴的30多岁男子抢着帮彬子收拾铺位，言谈非常亲切。闲聊中彬子知道宿舍里除了三名司机，还有三个人包括崔胡子也是刚到几天。大家来自天南海北，都是从纯净水事业部被老板选拔过来准备卖纸的。
　　 晚上，一个西装革履，梳着分头，说话时眼珠滴溜溜乱转的30多岁的男人来到彬子他们宿舍，他自称姓王，是业务主管，叫他大师兄就行。说这两天不要着急，大家跟着司机送货车出去，跟着搬搬码码，熟悉熟悉纸张和北京路线。中午晚上可以到食堂打饭，免费。彬子猜测这就是销售冠军王斌了，有他带队，准错不了，只要自己努力就行了。大家千恩万谢，庆幸自己这是碰到贵人了。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第二天彬子跟车出去送货，艳阳高照，绿水悠悠，满天正飞扬着杨柳絮。从高高的立交桥上望去，既有高耸的摩天大楼，又有古香古色的殿堂庙宇，大街上车水马龙，马达轰鸣。来了北京多半年了，彬子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仔仔细细打量这大北京。可没多久，彬子竟然在行驶的驾驶室里睡着了，他嘴角带着笑意，发出轻微的鼾声。持续几个月的奔波，心力交瘁的他实在太累了。
　　 这一天，大师兄把彬子他们四人男生另加一个女生在会议室集中起来，他们都是这一波新人。牛老板先是跟大家见了面，简单介绍了一下公司基本情况，鼓励一下大家要努力工作，放在一旁的“大哥大”就嘟嘟地响了。牛老板拿起电话“嗯嗯”说了几声放下，就火急火燎地一边推门往外走一边说了声，都听你们大师兄的就行了，我有事先走了。大师兄开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开始介绍公司老板创业史和业务基本情况。大家都仔细聆听，生怕落下一个词，一个字。
　　 接着，大师兄又是结合当天的北京青年报，絮絮叨叨说了将近一个小时当前的下岗潮，就业压力，又说道自己多么的努力，从刚到北京一个小保安干到现在主管。说着说着从腰里取下自己的小巧的翻盖手机，抽出天线向他们炫耀，“知道这个多少钱吗？说出来惊掉你们的下巴，新款摩托罗拉，8000多！”接着语调一转，眯着眼慢条斯理地说：“也没什么啦，一个月工资而已，以后你们就跟我说叫大师兄，哥哥带着你们吃香的喝辣的……”说得彬子他们几个热血沸腾，眼里放着光，似乎转瞬间自己也会变得和大师兄一样月薪几千，腰里别着BP机和手机意气风发走在街上。晚上大师兄还安排去公司下属的饭店搓了一顿。给“三月不知肉味”的彬子和伙伴感动得稀里哗啦的，发誓要好好干，对得起公司，对得起自己的青春。
　　
　　 二
　　 一周后，彬子一行五人被大师兄带到了联想桥附近的一个高档写字楼，是80平两间房的套间。可奇怪的是门楣上挂是“密云县温泉印刷厂驻京办”的牌子。
　　 大师兄让大家围坐好，平时总是笑眯眯地脸上涌动起愁容。他打了个哎声，对大家说，老板对大家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大家慌忙点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师兄接着讲，你们都看到黑板上我的工资是拿的提成加奖金，我给您们讲讲这奖金是怎么回事。
　　 原来牛老板做生意被密云这家印刷厂套进去200多万，已经拖了两年多了，掉坑里出不来了。江湖上都知道，但有一线希望，能不起诉就不起诉，大家后来找了中间人说和，达成这样一个协议：辰龙公司以温泉印刷厂办事处的名义在市场上扎账采买纸张，印刷厂提供合同，货到印刷厂后，辰龙公司拉走，抵货款。说白了就是把别人拉进坑里，辰龙公司踩着别人的尸体从坑里爬出来。
　　 大师兄上次得手是骗的湖南一家新开发北京市场的造纸厂，事后也有些心虚，跟老板建议，老业务还要在市场上混，日后若是漏了陷，大家脸上也不好看。招些个新面孔，能干成最好，干不成或者露馅随时可以甩包袱，他以后在幕后给大家掌掌舵。
　　 见大家面面相觑，大师兄又宽慰大家，跟你们没关系的，签了合同，盖了章的，是企业行为，对方起诉也找温泉印刷厂，跟诈骗不沾边。提成每吨50元，远远超过普通卖纸的提成。
　　 五个人里年龄最大的崔胡子眼里闪着精光，最先表态，干，凭啥不干，有钱不赚王八蛋。众人也纷纷附和，彬子虽觉得不妥，但也附和。彬子上大学时候读过一本《厚黑学》，觉得自己以前太老实了，觉得那些成功人士哪个不是背后淋漓着肮脏的黑血？秦琼卖过马，杨志卖过刀，自己还有退路吗？这不是被现实逼上梁山了吗？彬子一直在心里宽慰着自己。
　　 那时候很多县市都有造纸厂，多是稻麦草制浆，质量管理良莠不齐。90年代初正是国企承包，改制的时期，很多国有资产流失。造纸厂大都被坑被骗过，所以很多企业规定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钱到位才发货。有时候货到了厂子门口，等拿现金，不给钱不让卸车。所以开始大家的进展也不是太顺利。
　　 姜是老的辣，十几天之后，崔胡子终于钓到了一条大鱼。那天崔胡子一进门使劲朝大家挤了挤眼睛，身后跟着一个50上下岁的矮个油腻男人，转身进了套间。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一个小时过后，公司的大宇车停在了楼下，崔胡子BP机显示一串文字：“老板已安排妥当，车在楼下，可以带他去印刷厂参观。”
　　 晚上很晚，崔胡子满脸酒气地走进宿舍，挨个拍彬子他们肩膀，拿下，八成没问题了。
　　 这是山东一家造纸厂，油腻的业务员是老张。老张在电话里拍着胸脯跟厂子保证，印刷厂规模没问题，印厂跟出版社签的合同我也看了，确实有一笔大活儿，一周后出版社预付款就会到印刷厂账上……虽然给的是十天后的延期支票，到期保证能入……造纸厂最终还是妥协了，最终掉进了坑里。
　　 几天后，合同签好，发来两车货。老张美滋滋的拿上一张延期支票回厂交差。殊不知，这张支票，人名章被动了手脚，到期入就是废纸一张。后续的事儿崔胡子可管不了那么多，纸拉回辰龙后，老板喜气洋洋，当时兑现，厚厚一沓现金当着其余四个人的面交到了崔胡子手里。崔胡子嘿嘿笑着说：“哥几个，晚上喝酒啊！”
　　 又是十几天后，老张找上门来，正好把崔胡子堵在了屋里。崔胡子倒是临危不惧，镇静地说，我就是温泉印刷厂的业务，负责接单，支票可能工厂财务盖错章了，你找财务就行了。老张这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坐车去了密云。结果财务“出差了”，据说要半个月才能回来。半个月后，厂长又不在，把章带走了，几次来来回回地踢皮球，老张终于认识到问题没那么简单，脸越来越黑了。
　　 一天，一脸憔悴，胡子拉碴的老张带来了两个胳膊上攀着龙，画着虎的彪形大汉，把崔胡子堵在了屋里，崔胡子故作镇静地说，现在是法治社会，这里是北京，是首都，别撒野啊，敢动我一下试试，让你们丫的吃不了兜着走。彬子偷偷出去打电话告诉了大师兄，大师兄报了警，警察很快出警到来。老张试图跟警察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警察根本不听，只淡淡地说，别打架啊，要钱去法院，出门左转，钱的事儿我们管不着。老张泄了气，灰溜溜带着人走了。后来据说老张在密云厂子门口支起了帐篷，天天堵门口要账。崔胡子BP机每天都能收到老张对崔胡子祖宗十八代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