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填坑(小说)
终于有一天,崔胡子不来上班了,搬离了宿舍,他的传呼也停机了。
随后,没两天又走了两个,五个人变两人。走的这两个也没做出业绩,目前还是只有崔胡子开张的这一单。剩下彬子和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压力,整天不是和老板飞眼,就是和大师兄撒娇。后来有人告诉了袁主任,这个女孩也就消失了。
彬子也想走,可是他无处可去,他不想去挣这个快钱了,他觉得自己心理素质不够,内心承受不了这个压力,什么《厚黑学》,扯淡。他和老板商量能不能让他去做正常的业务,哪怕卖水也行。老板冷着脸淡淡地说,努力加油,不干这个,先把保底工资退回来。彬子傻眼。
陆陆续续又有新的业务进来,每次开会,彬子都会被老板或者大师兄骂,一天天过去,业务还是进展不大。其实彬子也在抓紧找工作,他想跳出这个坑。他尽量躲开老板和大师兄视线范围。
这一天,彬子BP机响了,居然是之前联系的一家江苏造纸厂说明天想过来谈谈,可以接受延期支票。这天晚上,彬子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的脑海里一会儿是崔胡子,一会儿是老张,一会儿又是老母亲谆谆教导,期待的眼神。似乎还有一副闪亮的手铐在梦里晃动,把他惊醒。
彬子一早给江苏这家BP机上回了一个留言“不要来了,是坑!”
也不知这事怎么就老板知道了,老板大发雷霆,把大哥大砸在彬子头上,又掉在地上,摔坏了一个角。行李是老板让人扔到大街上的,彬子捡起来,拍了拍,尘土挂满了他的脸上和身上,可他是心里笑着走人的。
彬子来到一个露天的饭铺前,坐在油渍麻花的饭桌旁,跟老板要了一碗羊杂碎,两瓶啤酒。羊杂碎是他唯一能消费得起的肉食,以前他也偶尔来这里打牙祭。他仰脖嘴对嘴喝着啤酒,抬头正看见一直孤雁从头上飞过,留下一声哀鸣。
三
几经辗转,彬子终于在一家叫北京宏岳纸业的公司站稳了脚跟,半年后竟做到了和公司最好的业务员四川人付强不相上下的水平。这家老板姓田,很是赏识彬子,为了公司发展,也为了平衡四川人过多的需要,让彬子从老家招聘几个同乡过来加入。彬子如鱼得水,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也收获了久违的尊重。
又过了两年,这一天,彬子没出门,在公司跟客户核对账单,突然眼前的电话响了起来。彬子本能的接起电话,“喂,您好,宏岳公司,请问您找谁?”对方犹豫了一下,说,穆伟在吗?穆伟是宏岳公司之前招聘的业务,干了没两个月就走了,彬子知道。彬子立刻答道:“穆伟不在我公司了,有什么事您跟我说!”“那你明天能不能给我拿点纸样过来,我是某音乐学院的,地址是***。”
做业务的能捡到客户是件高兴事儿,第二天彬子赶了过去。
地点就在学校内的书店兼商店,接待他的是一位年近五十的老师,他的手指有点肿大弯曲,走路也是慢吞吞地挪动,应该是类风湿。还有几位大姐见彬子也是满面春风,打开了空调,拿出伊利四个圈和冰镇西瓜给他吃,嘘寒问暖。这让彬子有点受宠若惊,心想,以前都是自己要陪着笑脸跟客户说话,今天这是怎么了,还是高等学府的人有素质。
类风湿老师姓吕,聊了一会儿,拿出原来的用的纸张比了比,痛快地说,就这个,没错,这两天送一件过来,顺便把发票开了,我们这是公家单位,走手续,过几天才能拿支票。似乎一切正常,西瓜甜,彬子心里也甜。
送货路上彬子还在和司机吹牛,一会儿卸完车,应该有冰镇西瓜吃。大热天两个人卸完一吨多货,码放好,已是大汗淋漓。彬子擦一擦头上的汗水,从包里小心的找到发票,拿出来,发票上立刻出现一个湿手印。吕老师接过发票,瞅也没瞅,直接放到了柜台上,说,来来来,我跟你说个事儿。
没有冰镇西瓜,没有“四个圈”,彬子听到了一个故事。
穆伟从宏岳公司走了以后,也不知从哪里鼓捣的纸给吕老师送过几次。去年年底因为账面上还有结余款要花出去,又没地方放纸,就先付了一件纸钱给穆伟,可是半年过去了,穆伟今天说明天送,明天推后天送,一直没有送货,现在干脆传呼也停机了。类风湿吕老师说,反正他留的是你们公司名片,你看怎么解决吧。
我去——填坑了,这是彬子的第一反应,怎么办?回家问公司领导吧!
领导让彬子自己想办法解决,可能是领导心情不好,也可能是领导想得复杂了,还可能是领导要考验彬子的能力吧。
三个月,彬子去了无数次,类风湿吕老师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问急了,就说没办法,公家的总不能我们几个陪吧,你们公司肯定能找到他。好在穆伟是北京人,彬子按预留身份证地址找到穆伟家,拆迁村,已无处寻觅。
可巧,公司那时候库房里正好有一批出版社处理的书籍,放了一年多,落满了尘土和鸟屎。那天彬子无意中发现里面有很多音乐书籍。彬子灵机一动,他悄悄地拿个几个品种给吕老师,问能不能卖掉,能不能顶账。吕老师用他那鸡爪似的手仔细翻了翻,说:“可以,不过按六折。”好在这种书很贵,每本都要二三十元。趁公司不备,彬子老鼠搬家一样,搞了很多书过去。不久后,彬子终于踩着这些书从坑里爬了上来,拿到了货款。老板不知道原委,彬子只说吕老师被自己一趟趟锲而不舍的精神感动,不好意思了,才给结的账。田老板还不住夸赞彬子“不逼你一下,自己都不是道自己这么有潜力吧,晚上给你庆功,喝酒!”
四
多年后,彬子开了自己的公司,有几个感觉不错的朋友经常花天酒地。其中一个四川朋友姓陆,为人豪爽,出手阔绰,彬子引为知己,从工作到生活,都无话不谈。两家媳妇一起带孩子,也走得很近。一次闲谈中陆嫂说起要认一个木命的干儿子对身体好,恰好彬子媳妇也要找一个水命老妈养着他。两家找人一合八字,没毛病,正对路。这种关系四川人叫“打干亲家”,从此两家更是越走越近,生意拆拆借借,串个货什么的也是常有的事。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陆家后来被跑路的客户连累,倾家荡产。之前陆家从彬子这里拿了50多万的货也无力偿还。在这个世上,有两种坏事,一种是好人办的,一种是坏人办的,但其结果都一样,都是坏事。
两个昔日老友坐在地摊上,默默地喝着酒,空啤酒瓶子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桌子上、地下凌乱地堆着花生,毛豆壳子,盘子里的一堆羊肉串却没怎么动。
老陆拿起瓶子,跟彬子眼前的酒瓶碰了一下,也不管彬子喝不喝,自己仰脖灌下去剩下的半瓶啤酒,甩手把瓶子扔进了绿化带,刚才还在唱歌的几只蛐蛐马上哑了火。酒把老陆的脖子、脸、眼睛都染成了红色,他一字一句地对彬子说:“咱兄弟一场,陆哥不想连累兄弟受难,你也知道,我这事儿在圈里差不多传遍了,外债还有几百万,这样吧,我去扎纸,扎来多少算多少,尽量把你这个坑填上,别人的债我真的无能为力了。”接着,他目光呆滞,愣了一下又说“我那个银行贷款,信用卡也都过期了,无论谁告我,我都免不了要进去待几年——到时候有空来看看哥!来,干杯……”
彬子没说什么,眼里闪过一丝苦笑,拿起眼前的酒瓶一饮而尽。
苦笑,也是笑。彬子想借着这杯酒给自己壮行,明天他还要继续寻找自己的生活。
彬子做了多少“填坑”的事。老陆也拿彬子无奈。一日,他再次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他说,彬子,想想你是对的。那些坑,倒是无法越过的坎。不填几个坑,脚底下的土垫不高。
彬子说,这是嘲笑还是理解?其实,他喜欢老陆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