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庄，夜。
　　 月光好像从高处的草丛里淌下来，一下泼到树上，又一下泼到地上，溅得哗哗响。
　　 他自己倒好像在某座城市某座楼的阳台上了，一瞬间发现了自我，头顶上满聚光明，他便捧托着这呈缎状的光滑美丽的光明，品味着自己，后来联想起草丛中的月光来，啥时回到现实中来了。坐在木窗下，听着风吹过梧桐树，萧萧瑟瑟，心也乱将起来，仿佛寂静的夜空里飞过了一只石，“嘭”地落入澹然的水面，刹时微小浪纹一圈圈荡起来，那原本頠然天地便似也撼动了。
　　 干脆把电灯拉灭，呆着的时间真的好，
　　 他孤独可怜。在家好像并没有人认识他。他想起来了，仅仅只有那个女孩儿，短发，长裙，深度的近视镜，一张口总会之乎者也的，给他无限的亲近感觉。他想起了父母的愚昧、小气、庸俗……他想起乡下人的特点。他还是沿着门口的胡同走向河岸，听河水浅浅地流淌，有时慌起来。芦苇也跟着随风晃，在哪里，他好像触过这境界，在学校里吗？确切点儿说是在想来想去要把一个不是恋人的女同学想忘掉的时候，总是没有忘，坐在一个人世界里便鬼也似的想她，走在岸上想些事也似很惬意，尤其是在这月圆之夜，怀里揣着，让心自由放任去。像些碎碎的花瓣落进幽然的苇从中，只闻的一片灰暗，却也寂静无声，在这里便是这种感觉让他有所痴迷。
　　 然而这时便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并发出一声轻轻的笑来，荷花开了么？他能感觉到来人的荷的气息。于是回过身来正见他站在月下，短发、长裙，近视镜，纯净的脸上带有微微的笑。
　　 游者，神也，她说，你若有所思又在神游此岸？
　　 他望着她，怔了一刻，忽然大笑，笑毕却又恍然若失。
　　 此岸，彼岸，他的目光伸向河水，在那里一碰，好像听见了某个人在塬上咍然一下。
　　 可是，你也走到到这里来了，他说，莫非也在神游吗？
　　 什么神游与否？我们还是一起游吧。她移动脚步，率先走向小小河湾一个从繇繇的小汀上。
　　 坐在那里，他只觉的自己又坐在幻觉里，那个女孩儿柔滑的手掌揉搓着自己的背。一个下午，打完篮球，躺在校外的租借的那间小房子里，身子好累好疼，那个女孩儿推门进来，露着阳光般的笑容，站到床前轻轻地给自己揉背。他拾起一颗石子仍向水面，水面一下裂开，心也一下散去。只是在什么地方留下一片尖锐的声响。
　　 她听着，那声响附在某处树杆上，听着滴滴泪似的滑向水漈，溅起来了，河湾里似乎有了一声棹又一声棹，划出来，从心里一直入岸以及芦苇的体壳里，她下意识地把手搭到他的肩上，同时看到月光震颤着，一瞬像触摸了一根光滑跳动的着的瑟，心也剧烈地跳了几下。
　　 他静静坐了些时候，开始凝望她的脸，她的脸儿洁白，欢乐，忽然间有了些犹豫。
　　 这些天来，你怎么过的？他问她。
　　 她笑笑，一切如旧，像在学校像在学习，剩下的便什么也不像。
　　 真的，真是的，可我却什么也学不会，学不会，我只想这些高考落榜者到底不如以前了，落到受到别人嘲笑的地步，也不知何以了……
　　 不，箕天！她打断他的话，怎么会那个样子呢？别人嘲笑你，而你自己也竟不知道干什么好了吗？不行的，他们，那些轻人轻己者又算何物呢？而你根本不必放在心里的呀。
　　 是吗？他说，别人在后面指着你的脊梁，你依然泰然处之，而你的父母面对别人的嘲弄给你的是无奈恼恨的脸，你依然泰然处之？这还不算什么，但是当你发现在这里是多么的多余，对面的人全好像来自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你相信自己真的无用吗，你还泰然处之吗？”
　　 我从不相信自己无用但是也从没有感到过自己无用的啊！她这样说，并且那声音变得幽幽的。
　　 好像有谁在湾那边笑了一声，接着一丛芦苇动了几动，发出轻细的声响，终归于平静，就像有人挑了一下油灯芯又一下把它掐灭。
　　 他的心有了一分担忧，觉得是一个墙壁，但依然被人挖了洞，窥伺了去。其实，这不算什么……他又想，这算什么呢？
　　 那是谁？他问
　　 不知道，倒好像一只耗子的，她笑。
　　 嗯，他轻轻的一声，拉起她的手，说，换个地方吗？
　　 她又笑了，好像触摸了一下滑稽的味道，却已经站起来，发现心境中一只鹤一只鹤地飞，竟是回到了初中时的小妮子时代，偷偷地给人写了情书，坐在课桌旁忐忑不安的想，他呢？却是回到现实中来，只见这箕天了，那羞羞的脸颊也不见了，剩下这份坦然也需要隐藏吗？
　　 “不平的……”有时站在田埂上冒出这想法来，很自然，似乎是路边的随意一棵蒺藜刺抛入心里来，并且滑动着自上而下的声音，那时太阳仿佛被扣进了哪个黑黑的洞穴里，扣那关闭的死死的门，袭来的却是一片失望，有时也竟然流泪，而如今不想那样了，却做着如此这般的事。
　　 走，想往哪里去呢？她问。
　　 我不知道，他说，随意荡吧！
　　 不，她望着他，肯不肯跟我回家？她问他，而且那清秀的眸子里有了一层亮而闪烁的东西，让他有了无限的神往，把他引进自由欢乐熟稔的那般境界里。只停了半晌，你想回去了，他才这样说。
　　 她却幽幽地有了一声轻叹，中间里有自自然然的无法分辨是什么样情绪漂游着，给了他一丝惆怅失落感觉。
　　 他品味着这感觉，也就忽然像贴近了落花的身子，问得了那呼吸，啥时连同自己也就葬进了泥土里。
　　 你是不愿跟我回家的，我知道，你怕别人伤及你的名字，她说，那么，我走了，我还要对你说，我有几本贾平凹的书，是一个同学送的，你要看，就去拿吧。说完，穿过苇丛，她走了。
　　 剩下他在河汀之上，很久很久，仿佛跌进一口池里，思想与感觉刹时走离了体壳，似乎想了些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直到后来走回到家中，才觉得一切有了些真实。
　　
　　 2
　　 林箕天高考落榜的消息，在这一个秋天被村人炒得沸沸扬扬。而白玉宛呢？这个同为高考落榜者的近视眼的姑娘，她的名字也不免被人家长里短的议论。白玉宛想过，当她抚着墙上的青苔，思索着太阳能怎样可能照在那上面，一片光辉，她将怎样从这困境里走出来？黑黑的路她总能感应到那盏明灭不定的灯，一把抓住它该多好，她一次次走出门望，哪怕能碰的那一点声息呢？她也高兴，可思想是空空的，她仍需面对现实，面对蓝天下的黄土，黄土上的黑太阳，面对这村庄里的弯弯曲曲窄窄矮矮的胡同。她走在那里碰见红衣衫半老徐娘的杨二嫂，杨二嫂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掌握很多乡下的俚语，她说，玉宛呀，给你说个媒吧，省了你猫儿样叫春的啊……
　　 白玉宛笑，二嫂呀，你才是呢，何必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呢？二嫂怔住了，有了满肚子的不解，终是尴尬了一番，笑几下声音的声音，走了，但玉宛已是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无聊极了，这人又是对自己与林箕天的事情感兴趣了。白玉宛想着，一步步地走回家来，望着娥美的阳光如何照在青苔之上。那是一个黄昏，风声溜过窗口，树叶响了一下又一下，爹从地里回来，告诉她要在县城给她找一份工作，那时她是默默的，发觉纯蓝的天空忽然有一层灰，只留下西山一片褐色的光。天说黑也就黑了，刹时便化作了一团，那一夜她辗转反侧没有睡好。
　　 她好像被什么推来推去，在某片炽热的沙地上，她心里涌动着大团赪红的血，结果还是听见了什么击打着窗口，引起一层疑惑来。那是风，悄悄地走在自己身体上触了，然后走掉，泪也就簌簌地下来。为什么，她想，我不能实现我的希望，反而在这里徘徊，我找不到真正的归宿，我还要寄人篱下，漂泊不定。我将要这般的生活了，是的，我自己好无用。她能发现自己的手脚被捆扎起来，丢到了哪里？她的眸子却无法看见，她好像被囚进了水里，一声也不能喊出，那个光明的光口被苫子遮掩了，有一下是撞的惊心动魄，有一下是哑口无言，我的他的她的你的都好似震颤的手指抚摸这瘦弱细小的天空，让她消瘦这如火如荼的滋味。她坐在老式木椅里，等林箕天的到来，等某个朋友的到来，结果来回出现的是母亲的黑红的脸盘。那脸盘像月亮一样在水缸里晃着，晃得满街满巷的都是。后来就像笼在一个器皿里，晶莹透明地令人心灵震颤，什么魔力硕大的吸引在胸前，一瞬间让她无限地臬兀，她发觉贴在绷紧的弦上却已预感到一刹被攒击的粉碎，留下那怎么也吃不清的声音在空间里空鸣。这时一个人开门进来，手顺着他的肩头滑落。是太阳吗？热热的烫在脸颊，她抬起忧郁的眸子，看到是微笑的箕天，他是通过深幽的胡同而来，还是在大街上走来呢？爹一早就往邻村了，娘又刚出去，他是猜测了什么而来吗？她让他坐下，给他倒水，听水声在静静的空间里汹涌，好像有一颗心在水面上流动摇曳，她感觉到了，问她，你好像不高兴，对吗，玉宛？
　　 她露出笑来，却似春光在冬水上泻尽那无限生动，也许有之，她说，但为之不甚，只需碰一点欢乐便可得。
　　 哦，他点头，但那又是什么呢，使得你一个人呆呆失神。
　　 她没有回答，睁大了眸子望他。一把锹，躺在他的身边，一支烟夹在他的双指间，他是谁呢？不是林箕天的，而以后呢？她不敢再去想象恐怕触及了那被掩着的伤口儿，她不愿赶走那些美而飘曳的鸟的影子，仅只留下一点根也会生发出这些冲动的希冀，也不至于忽然的低落，从而永久下去。
　　 林箕天还是叹一口气，我们是不能这样地活着。他说，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我们要主宰这个世界。可是我们应怎样地走呢？怎样地走最好呢？我现在还是弄不清楚。唉！我相信每一步都是艰难的。
　　 是吗，你不怕吗？她问，她的心野里突然地守了某种抚摸，升腾出某种芬芳来，仿佛也就看见水里的舟儿靠上岸来，得到了一些切实的感受。她自己也就洋溢着这感受。
　　 我曾经害怕，可是那有什么用呢？总是空空消耗精力，最后把才华掏空。他说，唯一最好办法就是直面他们，那么无奈痛苦痛也就被认为是合理的，也就释然了。
　　 她点头，在她的目光里房间开始了大片的扭曲，然后她似乎突然处在一个绝对空明的境界里，闻不见半丝嘲哳，摸不到一丝灰尘，她的心溺于柔滑愔静的水里，得了一次完备的呵护。她有了哭的感觉，却还是嫣然地笑了，像碰翻了苦酒的杯盏欣喜地发现自己无意中获得了希望，竟是像触动了狂欢，母亲的伤心已经顾不得，父亲的打算也不再去想，她走她的，尽管在田野里，在芃芃的草丛，在窄小的胡同，在柏油马路上，她走她的。拉着母亲的衣衫。娘，她叫，我怕……那是在童年，母亲的温暖流溢满整个空间，如今去观察那些时间，倒似在石的斗室里游戏，无味而拘束，而此时却已到了极致，于是走了出去，看见了天空的奇美，石卵中的哲理，她是品了这番滋味而欢乐，她摸出黑暗中的巷子，像一只蜻蜓沿着红日的第一缕透明光辉起飞。刹时发掘了自己，她就沉在这情景里，心开始坚硬，破袭了沉浮。
　　 他已发现院内的矮墙坍圮，发现邻家长舌的泼妇的文明，发现愚昧的女孩儿不再迷信，他高兴地站在河岸上咏那两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们仅仅握住了对方的手，白玉宛的眼泪也就掉下来，簌簌……在寂静里这声音也就显得异样硕大，像块块岩垒，滑入湖中，而空气就颤动起来，一把水壶里的水溢出来，竟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响声。
　　
　　 3
　　 林箕天等太阳落进山就去找蓝文栋。那时月的光辉已幽若的落在道旁的林稍上，泛起一层柔和的白。蓝文栋家只需穿过这片树林便到了，一片大院子，高高的红砖的墙在月光的白里，那房屋高大，窗子里的灯光雪亮。林箕天便走到窗子边，附着窗口喊，文栋，文栋。数声后，里面有人应了，接着大门打开，蓝文栋走了出来，林箕天迎上去，两人见了，互相仅仅握手，竟是难言的喜悦。蓝文栋注视着林箕天，发现他英俊的面孔消瘦了许多，心弦上便是一颤，说，箕天，你瘦了，本想去看你的，但知道你这些日子，非常痛苦，有知道你这人能在不但反省中前进，朋友是不大起作用的，所以就没有去你家，你介意吗？
　　 箕天微笑，知我者一人足矣！今天能听你这一番知心之言，真的如嗅见兰香四溢了。
　　 蓝文栋松了手，问，怎不进家去，而在外面喊呢？
　　 箕天没有回答，而是问，嫂子在家吗？
　　 在的，他回答，有什么事吗？
　　 箕天点头，那就不去见嫂子，他说，有件事要与你商量一下，并且要引你去见一个人。
　　 哦，蓝文栋轻声地，那我告诉她一声我走了。说完蓝文栋走进门去，过了一会儿，出来，示意箕天可以走了。
　　 这时林箕天的心一下子被塞得满满的，想起了蓝文栋初中毕业回到家中，不久与人结婚，但是他不爱她的妻子，他只是遵从父母之命，委曲求全。他虽然尽力使家庭保持温暖，可是他与她之间实在相差太远，怎么也难以有一种和谐和默契。他爱好文学，一直笔耕不戳，近年来开始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作品。他用他饱蘸感情的笔抒写他的恨，他的爱。他是他的初中同学，一直把他引为知己。虽然与他一东一西分别住在两个村庄，但实在很近，仅隔了一条路，从没有断过音讯，如今却真正走到了一起，在失落中寻这依靠，发现了竟是如此地令人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