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是吗？
　　 蓝文栋陷入深深的思考中去（我们这一代到底与父辈的不同了，是我们的悲哀呢？是他们的悲哀呢？）他们的悲哀造成了我们的悲哀，我们的悲哀也造成了他们的悲哀。归根到底是谁的悲哀造成谁的悲哀呢？是历史底层的枯竭吗？是现代精神的缺损吗？（我不敢相信，我无法明白）蓝文栋望着院子中一阵风起来，似乎一件乐器胡乱地弹出音响，桌子晃动了一下，妻子披着头发走进小屋，那时他自己正睡觉，有个梦，一个女人光亮的发，白而嫩的面孔，鲜冶得桃子的唇，坐在哪个角落里读黑格尔的辩证法，旗袍里的胴体像一束花散发着诱人芬芳，有一种音乐像零碎的雪瓣一片一片飘进灯光温柔的房间，自己走过去，很长时间的注视她，然后在她身边坐下，坐上一千个这样的夜晚有多么的美好，他嗅着她身体散发的如兰似麝的芳香，望着夜宁静温馨的模样，望着她全身关注安详端庄的深情，跟着轻柔的音乐跳动呼吸，心无比愉悦。（能坐上一千个这样的夜晚么？）（坐在芳草中，坐在月光里，坐在温柔的风里）但是她忽然扭过头，望着他，把书放在了书桌上，夜忽然一翻，她哭了，他一下就醒了，发现妻子站在床边，呆呆地望自己，他一怔“你？”他说。妻子在椅子边儿坐下去。蓝文栋觉得那俊美的女人她柔弱的心像小草一样在冷风里颤瑟，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有什么事儿，说，”他注视着她的脸问，她的身子一动，他抚摸着，他问：“你怎么了？”她的眸子没有光彩，她好像在一个木房间里，周围没有知觉，她也没有知觉，蓝文栋一时也好像隔了一层雨水被淋了一头一脸心却不知道为什么。”“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蓝文栋以手托她的脸摇她的头，她忽然笑了，她说：“蓝文栋，你对不起俺。”“是吗？”文栋轻声地，目光里满含疑惑，他的手有些颤瑟。
　　 她伸手抓住蓝文栋的手：“文栋，告诉我，你与林箕天白玉宛那些人到底要干啥？”
　　 文栋笑了，用手抚她柔美光洁的发，“不要紧的，我们在一起写写小说而已，”他说。
　　 “不！”她站起了身子：“你在糊弄我，我不信！”
　　 蓝文栋的心像火焰一样刹时触动了黑暗，月光似乎泼进来，蓝文栋在水里浮了，飘。
　　 “我知道你要胡乱猜疑，你不懂得我，不理解我，”蓝文栋盯着她，目光凝固了一层陌生，这层陌生在她觉来泛着大片寒冷，她不相信蓝文栋，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有什么可以理解的，她觉得自己与丈夫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庄稼人，难道蓝文栋会比自己高到了哪里）她想笑，终于笑出了声，这笑声冷冷的。蓝文栋忽然发现自己躺在了荆棘里，再没有了一点儿舒服，蓝文栋一下揪住她，问她：“你笑什么？”她望着蓝文栋，她说：“我笑你真能糊弄人，你们压根儿不是为写小说！”“不是为写小说？”蓝文栋把她抓的更紧，他要把她心里的话挤破出来，“是为什么？”蓝文栋一字一顿，字字如刀。她触及那一道芒刺般的目光，一下一下刺进来，她的心瑟瑟发抖，那间房门紧闭，她逃不出去，也不会有人摸进来，阳光有时一缕缕鱼一样游进房间，那一天增加了几片斑驳。“为什么为什么？”她一时回答不出，但是那天晚上一个人送走了白玉宛，她想起来了，“蓝文栋，你跟白玉宛要好，写小说不是真的，”她说。随后她听到了很痛苦的一声响亮，她躺下去，捂住了脸，那一记重重耳光打的她泪花儿直冒，几乎同时，一只脚狠狠地踢在她的胸脯上，门砰然打开，蓝文栋愤愤地走出门去。蓝文栋站在河边，一滴泪像石子掉落在潺潺的水里，天有些黑，一朵花似乎在眼前开放，嗅到了那种声音，他的心浸泡在那些悄然里，似乎负载着什么，却是脆弱的一触即溃，那些管光明好像在黑灰里滑翔了一番，水淋淋的，被浇得湿透，但是他还能回过头，回过头望自己的手，看到了绿绿闪着光华的草，在手指上长大。看到家中院子里那盆仙人掌开出了鲜艳的小花，看见他梦中的女人的灿烂笑容。蓝文栋知道天空黑下来了，太阳“砰”然坠落，河水溅起来，洒到岸边去，在灰黑里划出光亮的狐影，蓝文栋也似处在那明灭的影里。触摸那浮沉的一层，刹时有了巨大的无奈：顽石，你怎么也移不动的，在乡村的街巷有一块巨石，它的躯体腐朽，在腐朽的壳内藏着顽固的灵魂，它底气虚浮但十足，它经常坐在那里，挡那来往的行人的路。
　　 蓝文栋沿着小河向旷野走去，风一荡一荡，树一摆一摆，水一晃一晃，心一沉一沉，他就容了这感觉，走入无人之境，他思索着，走过大河湾小河湾，走出乱苇丛。曾经有一个夜晚，那乌㽎色的土堆摆在面前，满天里垂下星斗，像一声声秋水激着清泠，在这里一个人，品着静止的孤独，感觉自我的俣大）他什么也不能感觉了，在往日的流里，在先进的影里，一份困惑让他无法明白，古时的人没有今天的文明，上辈们没有今天的思想，他们竟能活下来，并且有可能比现金这些年轻人活的更快乐，是不是在天意面前，对生命本身一切都是无所谓差别的，都有一份永恒，蓝文栋不敢去想。他不相信天的意旨能改变一切，但他感到了那层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他一步步走下去想那顽石，想那上天与人。
　　 很久以后，他感到了累，依在一棵树上，呆呆地望着天空，风还是一荡一荡的吹，他的衣衫一摆一摆。
　　 此时，他忽然就后悔起来，他发现了做女人的可怜，他觉得他不应该那样对对待妻子，他本是文静温柔的，而自己这次伤了她，她会怎样呢，她还在哭吗？他想回家了。
　　 他扭转身子刚想走，不意间看到了一个人，一瞬间他的心被吸引去了，她站在旷野里，风姿卓越，像一株梅树，在黄昏的风里挺立，她是那样旷世绝代的美丽，长发如墨，肌肤胜雪，她好像姑射山上的仙子，她的美里透着一股高洁，一股傲气，这是纤尘不染出世拔俗的一段风韵，给人一种无法接近的感觉，这感觉在她碧玉竹笋似的手中所握紧的一本书上迸动着惊心动魄的火花。
　　 蓝文栋呆呆的不能走动，但是那人笑着走了过来。“我看见你好长时间了，一个人在想些什么？”她问。
　　 “想些什么？”蓝文栋摇摇头，“我想的事你未必愿知道的。”
　　 “讲讲听，”她说。
　　 蓝文栋笑，他忽然问：“你叫什么？”
　　 她看了蓝文栋一刻，回答她：“陈小燕。”
　　 “你真想听我讲吗？”他问。
　　 她说：“想。”
　　 “好吧，”蓝文栋说，“我先问你，在天意面前，在生命之中生与死有差别吗？”
　　 “没有，”她回答，“因为上天赋予了人与万物其它生命一样的生死，这是自然运行的结果，不可做任何改动。”
　　 蓝文栋点头，他继续问：“那么人还应不应该改变自己以违背天意，从而遭到自己的惩罚呢？”
　　 她的目光里掠过了大片蒺藜，一下抓住蓝文栋的手，她说：“应该，无论自然天意怎样规定人类，可是在人群中间生死总还有别啊！有的人生的伟大，死的壮烈，有的人却生的卑微，死的可怜，而那些丑陋肮脏的人活在世上世纪上已经死亡。”
　　 蓝文栋惊愕了，震动起来，他握紧了她的手：“小燕，怎么我今天才找到了你？”
　　 她笑了，两个人二目相对，久久不能分开，那一份心灵的感应，像一段弹簧震颤不已。
　　 蓝文栋说：“小燕，为什么不问我叫什么，我叫蓝文栋，一个搞文学的人。”
　　 “什么，你就是蓝文栋，”她惊叫起来，进而一把抱紧了他，“我朝思暮想的人啊！”
　　 蓝文栋大吃一惊，挣脱了她，“你认识我？”他问。
　　 她的脸红了，透露着美丽的羞涩，像那春日的桃花。蓝文栋深深为这种美丽所诱惑，一碰，他碰到了那个梦中的女人，是她吗？不像，但是她的骨头里散发着那女子的芬芳，不可抗拒，勾魂摄魄，像一把精致琴瑟弹出的艳丽音符，在幽寂里使人神飞骨酥。
　　 她忽然笑了，她察觉了什么？“蓝文栋，我就是陈莫！”她说。
　　 蓝文栋再次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你就是陈莫？”一瞬间他似乎陷入亦真亦幻的梦境里去了，“陈莫，陈莫就是你吗？”
　　 她嫣然，“不相信？”她问。
　　 蓝文栋没有回答，久久注视她。
　　 “你的美丽，你的才华，让我惊讶极了，”蓝文栋终于说，“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子！”
　　 “谢谢你，”她说，“我们一样，都爱文学，也爱这农村，都有一颗真挚的心灵，我们的相识是必然！”
　　 蓝文栋点头：“希望你加入我们文学社，我们共同拼搏，前进！”
　　 她答应了，这也是她的希望。
　　 两个人就是那样站在风中，二目相对，紧握双手，像两株向阳的树，散发着绿的火似的信息。
　　
　　 7
　　 白玉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菁菁而柔的草上，发现昨天的影子在某个角落里晃动。她扑过去捕一只蓝蓝蝴蝶，她的蝶儿不是庄周。她躺在那里，梦见林箕天走来，送她一只粉蝶，芬芳四溢，馥郁烂漫，全部注入心肺，她陶醉了，她喝了名酒“女儿红”，她可以对杨玉环说话，可是她又厌恶杨玉环的风仪，有时候她可以混在那庸俗的一群中，从此化作了其中的一个。可昨天爹狠狠地训斥了她，说她是一个败坏风俗有失门厅的野女子，让她从此老老实实死心塌地做一个农家女儿本来可以到县城做工，如今必须断绝此念。她笑，“我偏要去爱箕天，我偏要去搞好我的文学社！”她想。
　　 她前世是一头牛吗？她想，我前世是一头牛吗？但我不是田里一味低头直至死去的那一头。她坐起来望纯蓝的天空，天空里几片浮云，正若游子。她说：“箕天，我本来不爱你，可是我爱上了你，我必须爱你！”
　　 白玉宛站起身子，离开草地。她恍恍惚惚似在梦中，她坐起来了，这次她真的醒了。她能触摸出什么是桌子什么是茶几来，但是她坐着，发愣，后来忽然流泪，泪水在阳光里泛着大片湿亮光泽。仿佛一个晶莹东西被摔成一片粉碎。
　　 （床，这窄窄的床能容下我，但是这天地这般狭隘，我一翻身便受着压迫。）
　　 她开始梳理她的乌玉似的发，发现手动处便似触了铁壁，便冰冷了一把，直似伸入透骨的冰窖里。她能听到周围世界里的呻吟，来自底层的骨头，坟墓中葬的是他们吗？她的洁白如玉的牙齿咬着嘴唇，她要冲动，冲撞出一股力量来，走出这笼子似的空间。
　　 她起身打开房间的门，爹正在堂屋里看电视，她要走过去，告诉他她要去社里，她还要去工作。她知道爹一定会狠狠地摇头，并恨声地责骂。
　　 （我本来早就知道，我是早已知道之后，仍这样做的，我还害怕吗？）（我是街西那个丧失爱情与幸福含恨自缢的李莲儿吗）（我要抗争，现在我必须走过去，站在爹面前。）
　　 她坐在了爹面前。
　　 “爹，我到外面一趟。”
　　 “干啥去？”他问。
　　 “到文栋家。”她回答。
　　 爹摆了一下手，没有看她一眼，说：“白玉宛，俺家姓白的人第一个出了你这人，这样不守规矩，这样出格，在俺心里头你可是一颗野蒺藜，刺手扎脚野性有的是你，俺也不想说你多，到外头去听听人家对你的看法，使俺多伤心，白玉宛你不应该做俺的女儿，你走吧，抓紧，看见你就烦，以后咱父女关系一刀两断！”
　　 她怔住，恰似被一只手一下贴在了墙上，脸像一幅画凝滞了一颗心。
　　 “不，爹，您不知道。”好久，她说，“我从没想过背叛家庭，背叛您，您在我心中永远是可亲可敬的父亲，我爱您，可是我想让这农村文明富裕，使人们相互关爱，让这一切和谐和美好，我不想把本来幸福的变作痛苦，更不想让人与人之间相互猜疑甚至攻击，因为我爱这一切，我想法把丑恶变得善美，我才去办我的文学社，让人们在思想上解脱束缚，去明白真善美到底是什么，我这样做，您认为是错的吗？您认为是背叛您吗？”
　　 “傻子，你是一个大傻子。”
　　 她全身一颤，一下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她笑了，她理解爹说出这番话的原因，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有什么可说的呢。
　　 她于是走出门去，她一走动一切都迸碎，而她自己也如似一个气球响了，一声“砰”一下炸在心篮里，劈里叭啦的泪珠也就滚落下来，好像一颗颗太阳，烫而又圆，顺着圆圆的脸腮掉落下来。
　　 她的身子靠在院子的墙上，听见墙在颤抖，这时西风吹起来，她的脸隐隐生疼，她的心也似受着刀割。
　　 她应该怎么办呢？
　　 她一扭身冲出大门，而在身后，她听见爹一声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