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短短十天左右，李东买房之事彻底搞定。看起来这波操作短平快，其实不然。
　　 房子位于海城中学附近，有些年代了，面积也就七八十平米。于李东这样的打工家庭来说，七拼八凑又借贷的，已算尽了洪荒之力。
　　 拿到了房子钥匙和过户的房产证，意味着下半年儿子只要中考成绩上线，就可以顺利进入海城中学，也意味着他和秋兰已经正式成了这套房子的继任。
　　 入住，室内的一切得重新规划。基于钱紧，夫妻俩决定能省则省，尽可能利用室内一切可以利用的。当然，这还得与前房主商定而后动。但涉及到儿子睡觉的房间、读书写字的小书房等等，还是决定重点装修布置一下。
　　 这天，李东花了好几个小时时间，粗步查看了室内的一切。在前房主的卧室，一张紫红色的半旧高低床上还铺着凉席。床的边上，并立着一只同色的大橱和一只挂衣橱。在橱柜顶上是两只沧桑的老皮箱。
　　 打开挂衣橱，里边挂了一件红色的羽绒服，一条灰黑格子的围巾。除此，还有一件传家宝似的灰褐色人字呢大衣，一件深蓝色中山装，三两条黑色长裤，几件淡灰色、鱼白色、灰色长短袖衬衫。衬衣也是旧的，每一件的衣领上都有或深或浅的淡黄色汗渍印痕。
　　 三门橱里叠放的是一件旧军用大衣。大衣上面依次叠着一条用杂色绒线编织的毛裤，一条啡色的旧羊毛裤。一件八九十年代大人孩子几乎都有的，现时已经很少有人穿的中粗绒线套衫和一件对襟羊毛衫。另外还有一件化纤质料的灰色针织衫也在里边。除了衣服，余下的就是几条被褥。李东伸出手捏了捏，从冷硬程度推断，应该已经陪伴房主多年。
　　 在那间不足五平米的书房，一只书橱成了雄霸一方的霸主。书橱很富有、很丰满，里边不但有五九年版的《新华字典》，有五本红色塑封的《毛泽东选集》，还有厚重的《辞海》《唐诗宋词选》，精装的《红楼梦》《水浒》《三国演义》等等，除了这些，还有很多历史书籍和初高中语数外文本。集邮、工程制图等等的书籍也不少。在书橱的下方，有两扇门是锁着的。
　　 室内的所有似乎都显示了，这座房子的屋主并没有远去，他只是出去散步或者买菜买米了。同时，也在告诉李东，这是一个生活简朴到极点的家庭，又是一个精神富有到让人仰视的家庭。
　　 从卧室到书房，到阳台，再到另一间房间，李东发现了那张双层上下铺和差点忽略的写字台。轻轻敲击了一下，再敲，几声沉郁的回音似乎在告诉他——这里也有“珍藏”。
　　 在把整座房子的物件浏览了一遭后，李东决暂时不再看了，他寻思还是先跟对方再联系一下，关于室内的东西，尤其那些还未开启的，可能属于前房主珍藏的物件。
　　 微信发出去没有回应。李东又借道语音，几次三番，还是没有回答。好在这事不急。又等了几个小时，回复来了，问，还有啥事？
　　 忘记交代了，李东买房是通过中介所老耿介绍的。这事说起来有点复杂，原房主姓顾，本是老耿的远房亲戚，据说早在一个月前去世了。而现在的卖房者远隔重洋。因为这个缘故，为了这件房事，李东与卖方压根就没有见过面，就连后面完成过户的一应手续等等，对方也是遥控指挥，委托老耿完成的。当然，对方的身份不容置疑，借用老耿信誓旦旦的话说，隔山隔水隔国门的，谁吃饱了撑的，拿套旧房子忽悠人？你把心放到肚子里，房子就坐在那里，不可能空手套白狼。现在卖房的人就是老顾的儿子顾欢，之前就听老顾说过，那儿子都在国外有了别墅了。
　　 话扯远了，话说，当李东在微信语音上说起，我是想问一下，屋内那些物件和书啊资料的，该如何处置？想不到顾欢的回应完全出乎他意料，回答就两条：你看中的可以留下。看不中的或者扔掉，或者送人。
　　
　　 二
　　 接到回应的翌日，李东再一次回到海城那套房子里。这次，他从原先租赁的车库里带来了被褥、洗漱用品和一些简单的食品。
　　 进了门，他开始整理、打扫，至于处理，他想等待全部梳理完再作打算。
　　 当窗外的夜色在星光和路灯的映照下，变成朦朦胧胧，如同梦一般模糊的时候，那些橱柜等大件基本收拾完毕。这时的李东坐上了写字台前的椅子上。
　　 仿佛是无意识的，又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催赶着，他准备拉开写字台的抽屉了。
　　 写字台的所有抽屉都是带锁的，是那种小型黑色挂锁。奇怪的是钥匙都插在锁孔里。可以想象，抽屉曾经上锁，却因为最后一次打开，忘了锁上。或者就是主人有意识的留白。
　　 李东拉开最上面那只最大的抽屉，里边如同一个浓缩的世界，每一样物品都规则地蹲守在属于自己的位置。它们安静地躺在那，好像等待日照，等待发芽的种子；又好像埋在土里等待挖掘的青釉瓷器。那一刻，李东似乎看到了那位曾经的屋主，带着犹豫不舍坐在写字台前的情景。他的心里突然萌生出一种疼痛，叹息一声，深吸一口气，站起，走到窗口的位置。好久好久，他默然回身回头，再一次坐在了那张实木老式椅子上。
　　 整只抽屉分门别类放了日记本，塑封好的两叠奖状，大小不等的各种证书。抽屉右边放着的是占据了四分之一范围的，三本浅绿色的影集。李东小心翼翼打开第一本，扉页上是一行龙飞凤舞的钢笔字——顾逸飞的前天。
　　 细细看，在这本影集里，每一张照片好像都是一段岁月的定格。把所有照片链接起来，就是一个男子，不！应该是那个许多年前的小儿郎，沿着那条长长的时光之路，怎样摇摇晃晃地、怎样欢奔乱跳地、怎样带着梦想和探索，一年年长大，一步步懂事的真实记录。透过那些照片，李东感知到了那个孩子的天真无邪，捕捉到了那个少年曾经的懵懂彷徨，想象到了在广袤的大草原上骑着马、赶着羊群的那个毛头小伙子，是怎样一副精神风貌的。还有那张摄于恢复高考后的大学校园的，带着满脸兴奋，意气风发站在一大群同学里边的……
　　 在第二本影集的扉页上，同样有标注——顾逸飞与李美娟的昨天。附言：我们的婚姻从这里起步。翻开首页，是几张年轻的一男一女或并排坐着，或紧紧靠在一起站着的合影，照片保管得很好，虽然岁月的痕迹在照片上如同水印般明显，依旧看得出照片主角曾经的风采。两人穿着规整的春装，胸前佩戴着像章，男子二十多岁年纪，笑着，带着拘谨。女子梳着两条辫子，一脸幸福在如花的笑靥里舒展。在婚照的背面，分别写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地老天荒，此情不变。
　　 翻到影集的中部，开花的婚姻结果了，一位稚嫩可爱的婴幼儿坐在道具小汽车上，扶着方向盘笑着。照片出自几十年前海城老照相馆。照片的背面也配了标注，娇儿欢欢百日留影。
　　 在这本影集的最后，是两个孩子与一对中年夫妻的全家合影。从照片的背景不难推测，那时他们还没有住进这套房子。照片上，一家四口笑意盈盈地站在一排低矮的老屋前，边上隐隐露出一截高烟囱，还有一条斑驳的石街。沿着石街仔细再看，一弯河道和半边水泥高桥占据了相片一角……
　　 第三本影集的扉页也有留字，仔细看却是分了时段的。第一行的字迹浅淡泛黄，就写了三个字——合家欢。第二行墨迹新鲜，细看字迹失去了原先的遒劲刚硬，隐隐还有一丝丝颤抖的痕迹藏在一笔一捺里。李东据此推论，那应该是距今不长的时间才添上的。无意识地摩挲着“顾逸飞的今天”那六个字，恍惚中，李东触摸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凄惶。
　　 从时间上推理，这第三本影集大概起始于他们搬到这座房子后。里边的第一张照片是一家四口端坐在客厅。从照片背面的文字看，所猜非虚。再细看其他一些照片，大部分场景与眼下屋内的物件相吻合，比如那只上了年纪的冰箱，比如一个大男孩戴着眼镜坐在写字台前写作业的留影，比如女孩羞羞涩涩拿着奖状背后的上下铺。
　　 在影集的中部，李东接连又看到了两张家庭合影。从背面的记录看，第一张摄于儿子顾欢考取国内知名大学。第二张，照片上多了个年轻女子。照片背面写着，三喜临门——一喜：欢儿行将出国深造。二喜吾儿订婚。三喜：我的芹丫头考取首都的大学。
　　 仿佛登山一样，登顶之后便是下坡。在影集的后半部，李东已经看不到那种密密实实的喜形于色了，更多的，好像是把无尽的思念和牵挂都倾注在了那些照片上。比如写在儿子儿媳妇在异国棕榈树树林留影照背面的那句，儿在天涯，思儿人在故乡。再比如女儿背着行囊，站在首都长安街的留影背面写的那句，老来无多想，唯盼燕归来。
　　 影集后半部，除了一些儿女的照片外，也有几张老夫妻俩的生活照。与前面风华正茂的结婚照相比，无论是外型还是精气神都已经相去甚远。确切的说，照片上的两个人已经一步步走进了夕阳里。李东发现，从那张五人合影里夫妻俩的青丝染霜，到后面这张双双笑出核桃纹的照片推断，前后间隔也就几年的光景，他无法理解，儿女高飞后的老夫妻，在完成了他们人生最伟大的任务后，该心满意足了，却为何反而老得快了？而那张顾逸飞推着轮椅上的老伴行走在海城滨江广场的照片，应该出自别人之手。李东无法想象那时那刻，那个老人，那位老哥，把这样一张照片放进影集的时候，心里想到了什么。还有那张站在大树下，背剪双手，戴着老花镜，看人家下棋的照片，一看就是一幅夕阳西下，老来寂寞孤独的情景。果然，翻开照片的背面，李东看到了密密麻麻又歪斜的字体——一个人买菜做饭吃饭、一个人看病寻医问药，一个人听电视说话、一个人散步看人下棋。
　　
　　 三
　　 放下影集拿起日记，夜已深。那一刻，李东意欲打开日记的手有了几许迟疑。
　　 屋外有风轻叩窗棂，仿佛在提醒着什么。李东再一次站起，看向窗外。星月微隐的苍穹下，楼群是闭着眼睛的，树木是安睡着的，远远近近的，好像唯有他这里的灯光还在向着夜空低语。李东犹豫了，他走到了那张床上和衣躺下。辗转反侧中，他一遍遍对自己说，别人家的故事，不看也罢。可他的脑海里还是如同万马奔腾，他的心不知不觉被块垒堵住了，连带着影响了他的呼吸。他觉得自己的一呼一吸变得急了、深了，时不时的，总要从胸腔深处用力提上一口气，再缓缓地呼出。
　　 睁着眼睛双臂枕着头，好久后，李东又翻身坐起，再一次走到写字台前。他终究还是做不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尤其在看了那些影集和背面的文字后。他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讲，还是读一读吧。再说，自己与这位故主，现在不再是以这套房子为中轴的，曾经的卖与买的关系了。读吧，不为其他，就为我和他同为父亲的缘故，也该好好读一读，看看这位叫顾逸飞的老哥这些年来，是怎样一步一步从前天走到昨天，直至去往天国的。
　　 是的，李东急于了解，急于知道。不知不觉中，他觉得自己现在走的，就是顾逸飞已经走完的路。哦！应该说，顾逸飞曾经走的，就是天下所有为父为母者走过的，或者正在走着的，或者未来要走的路！想到此，李东再无丝毫犹豫。
　　 日记一共六本，粗粗翻了翻扉页，里边记载了主人从十六岁到七十四岁的漫长过程。
　　 十六岁那年，顾逸飞进入高中，正当他踌躇满志，梦想在理想的天空中振翅高飞的时候，疼他爱他如生命的母亲突然亡故了。
　　 母亲的离去抽掉了家庭的脊梁，更何况这是一个有着五个孩子的大家庭。好在作为幼子的顾逸飞，在母亲去世后还是受到了父亲和姐姐哥哥的悉心照料。之后第二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开始，按照规定，一个家庭只能留下一个孩子。哥哥姐姐和父亲决定留下他，最终，懂事的他瞒着家人去街道办主动要求后爬上了去大草原的车，把名额让给了有过敏性哮喘的三姐。
　　 十七岁走进大草原，顾逸飞第一次真正领略到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粗犷浩渺。从那时起，漫漫十年，顾逸飞从懵懂青涩一步一步成长起来，他学会了骑马赶羊，学会了劈柴、煮奶茶。他在流泪流汗中一步步悟道。经过大草原的熏染，他懂得了理想与现实，梦想与生存，有时是矛盾的，有时又是一体的。那几年里，他读书，他思考，他彷徨，也常常与那些兄弟姐妹在蒙古包里引吭高歌，在青青的草原上放马追逐。年年月月日复日，那几年，他真的把汗水融进了草原，把青春献给了草原。他真正体会到了面对蓝天，向着太阳微笑的真实意境。
　　 在大草原里，他还邂逅了爱情。那是他的初恋，是在日积月累的同甘共苦中，萌生出的的爱情。这样的爱情无关家境，无关风月，是经得起“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样的誓言的。
　　 离开大草原的前一年，顾逸飞的爱情成熟了。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草原上淡淡的杏花开得正热闹。那天，他和恋人双双走进了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蒙古包，那是他和爱人婚姻的殿堂。
　　 婚后第二年，顾逸飞成了恢复高考后的首批大学生中的一员。从那时起，整整四年，他和爱人有家却似无家，成了一对相思相爱难相聚的夫妻。直到顾逸飞大学毕业，直到爱人回到海城，这一对劳燕分飞的夫妻才真正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