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顾逸飞成了海城一座大型工厂的一员。翌年，他和爱人的爱情结晶出世，那是他们爱不够疼不够的儿子。与此同时，顾逸飞在事业上开始一路开挂。从技术员到工程师，再到工厂的副总工程师，就像擎着红旗的旗手，一步一个脚印登上了长城。
　　
　　 四
　　 儿子的降生宣告了顾逸飞和爱人精神、实质生活的双赢。在日记的字里行间，详尽记载了这位初为人父者兴奋到夜不能寐、心花怒放的细节，记载了他的手足无措和小心翼翼，还有他的忙碌和带笑的小苦恼。甚至小到换尿布时被一泡尿洗了脸，如何地尴尬了，爱人诙谐他了，夫妻双双发自肺腑开怀大笑了；爱人上夜班了，他自告奋勇带儿子睡觉了，半夜起来泡奶粉却手忙脚乱出了差错，被肉嘟嘟的小脚把没拧紧的奶瓶蹬翻在床上，床单染出了奶花花。还有儿子第一次发高烧，夫妻俩黑夜抱着孩子去医院的着急慌乱。
　　 除了这些，日记里还记下了一次小地震的情景。那一个雷暴天气，瓢泼大雨下了一整天，到了晚上依旧大雨倾盆。半夜，他们躺着的床开始摇晃了，两口子慌慌张张站到了地上，紧接着，房顶突然噼里啪啦往下掉瓦，有几片掉到了床上，孩子“哇哇”大哭起来。把夫妻俩吓得半死，他一把抱起儿子，顾不得身上只穿着背心短裤，一只脚趿拉着拖鞋，一只脚光着，走了好长的路。到了医院，汗水和着雨水把他站着的地方打湿了也浑然未觉！直到医生告诉他们，孩子没有受伤。那一刻，他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另一只拖鞋也不见了。也是直到这时，夫妻俩一颗悬到喉头的心才回到了原位。
　　 孩子第一次喊爸爸的那天，顾逸飞把自己的激动用一段长长的文字固定在了日记上。他说，等了整整十三个月，我的欢儿今天叫爸爸了！这是天籁之音啊！是我三十四年来除了娶妻，最最幸福的时刻。他说，从此后，他要做一个好爸爸，为儿子的现在和将来，他即使穷尽一生之力，也无怨无悔。
　　 后来的事实也一件一件证明了，为了孩子，他和爱人真的做到了不虚言，做到了穷尽一生无怨无悔。
　　 儿子十岁那年，他和老婆双双下岗。那时候他们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母，至于那个小了儿子三岁的女儿，原是他老婆的侄女，侄女变成女儿，是因为一场大变故。在日记里，关于女儿亲生父母的那场意外也有细述。
　　 下岗后，生活面临挑战。孩子还小，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每一样都需要钱，人都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工厂关门了，工作没了，未来的路要怎样重新起步？
　　 为了生活，为了两个孩子，夫妻俩摆过地摊，做过小手工，替人打过工。最困难的时候，顾逸飞跟着几个原先厂里的同事做起了搬运工。看到这里，李东的眼睛有点模糊，此情彼景，不禁让他想起自己干搬运工的过往。
　　 日记接着写道，多亏了那几年在大草原练就的体魄，虽然这些年来，体力劳动少了，年纪也稍大了点，但相信自己磨一磨还是行的。
　　 为了一对儿女，为了这个家，顾逸飞的肩膀红肿了，破皮了。他的手掌有了血水泡，又结成了厚厚的老茧。他每天骑着辆从别人手里买来的二手三轮车。揽不到活的时候，不管是寒风呼啸的冰冻天，还是骄阳似火的三伏天，他和那些工友们就蹲守在大桥下的树底下，或者直接坐在自己的三轮车上。来活了，他们就像懵懂的瞌睡者突然被鞭炮声喊醒了，立马抖擞了精神，把三轮车扭出一个大大的半圆，再骑出一路笑声，吱嘎吱嘎穿行在海城的大街小巷里，再背着一袋袋的水泥、黄沙、一块块的大理石、大木板，艰难地在一座座楼道里负重前行。
　　 艰难困苦中，日子过得磕磕绊绊，却也苦中有甜。转眼儿子要上初中了。那时海城的初中距离他们家住的老厂宿舍有点远。夫妻俩商量得给儿子买一辆自行车才好。为了买车，顾逸飞跟几个搬运工开了口。大家都是苦生活的人，每个人的背后都拖着一个家，大家都不容易。好在都理解，也够义气，大家齐心协力，最后凑出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的钱，直到半年后，全部还清。
　　 两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顾逸飞的工作境遇有了好转，他辞别妻儿只身去了外地。在那里，他与几位原先的大学同学一起办起了模具加工厂。与此同时，老婆也在海城的家具店里找到了一份卖家具的工作。这样一来，家庭的经济形势开始好转起来。
　　 这套房子的故事，发生在顾逸飞去外地工作后的第四年。那年，海城的旧城改造已经开始，恰好老厂的宿舍面临倒塌的风险，加上欢欢已经上了高中，芹芹也行将进入初三。天时地利加上情势所迫，夫妻俩开始往套房的目标奋进。那时的拆迁比不得后来，更何况厂区的住房属于公房。最后夫妻俩咬咬牙，拆迁补贴了一些，又借了外债，最后从一位生意人的手里买下了这套房子。
　　 买了房，接下来就是漫长的还债。从九十年代中期一直还了五年，债终于还清了。还清外债的同年，儿子已经是大学生。
　　 儿子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了出国深造的想法。同期，女儿上了大学。外人看来，一对儿女龙飞凤舞，给这个家庭，给他们做父母的添了多少光彩和荣耀啊。只有他们知道，荣耀是戴在头上的花，儿女的争气努力，装点的是家庭的门脸，门脸的背后则是沉甸甸的负担。为了凑出儿子的出国费用，他和老婆真是耗尽了心血。好在那时女儿的大学费用不是很多。这样，顾逸飞卖掉了多年积攒的珍贵邮票，卖掉了老家的老宅，又跟哥哥姐姐挪借了一些，算是勉强凑够了儿子的前期费用。
　　 一对儿女相继飞出去后，顾逸飞回到了海城。他对老婆说，孩子们飞出去了，我们也将一年年老去。从今以后，我要回海城陪着你，苦一点难一点不怕，我们相互得伴着。好在这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了海城的每一个角落，回海城不久，他在一家机电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
　　
　　 五
　　 儿子出国前一周，带着未婚妻回了家。儿子告诉父母，此次回来一为订婚，二为辞行。儿子启程的那个早晨，顾逸飞看着晨曦中走向远方的儿子和未婚妻，突然想起了有人说过的话，所谓父子母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那一个早晨，顾逸飞忘记了吃饭，忘记了剃胡须，就那样和老伴站成了两棵树，痴痴地，呆呆地，看着儿子他们慢慢走远了，变小了，不见了。那天的后来，他在日记里写道：父母之于儿女，就是看着他长大了，欣慰地笑了。看着他出门了，担心得睡不着觉了。看着他一步步走远，一颗心跟着飞走了，只余下空壳了。可即使是空壳还是禁不住条件反射般、一直痴痴地望，期待着背影会回头再挥一挥手。然后，轻轻地，轻轻地叮嘱一句，爸妈不在身边了，冷暖要当心，要好好吃饭，不要熬夜，要照顾好自己！说完还要再挥挥手道一声再见！而这样一次次的再见，终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走到再也不见。
　　 细细想来，这时光还真像个橡皮擦，不经意间顾逸飞的儿子出国两年了，之后他们的芹丫头也跟着女婿出国了……慢慢地，他和老伴空了，闲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看流云，看星星，开始编着手指数日子，数年岁了。
　　 他们无数次盼啊盼，只盼着远飞的一对儿女能够带着他们的另一半和孩子回一次家，不为父母，只为让父母看看几年未见的儿女胖了还是瘦了；只为亲眼看看隔代孩子的模样，亲手抱一抱、亲一亲，再听一听那嫩嫩甜甜的声音喊一声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只为当面悄悄问一声，家庭和美不？夫妻和睦不？工作辛苦不？
　　 望穿秋水中，又一年将走到春节的门槛边了。他们像盼望着拿压岁钱的孩子一样，再次巴巴地打去电话问，问今年能回家过年吗？最终，满腔的热望再一次被儿女们打成了玻璃碎片。儿女们还是那句带着些许歉意的话，实在是工作忙，加上孩子最近要学啥练啥的，今年过年还是回不了家。
　　 不回家那就多打几个电话吧。见不到人，听声音也是好的。等啊等的，后来儿女们来电话了，就像那些外国人早晨见面说的goodmorning！他们总习惯性问，爸妈好吗？
　　 能不好吗？每次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他和老伴都差点把话筒当成了亲儿女。有一次，电话响的时候，老伴正在卫生间洗衣服，这一下，了不得了，三步并做两步的，一个趔趄，摔了。那一跤摔得呀，疼得老伴的眼泪都出来了，事后更是冷敷热敷地折腾了一个多星期。可即使这样，老伴当时还手指着躺倒的话筒，摇手示意他万不可大惊小怪。意思他自然懂，老伴呀，怕孩子听到了不放心呐！那天的最终，老伴龇牙咧嘴、一步一趄挪到了电话机的边上，接电话的那一刻，还不忘话里带笑，声音里调些糖……
　　 说到电话，还有好笑的。每一回孩子的电话打过来，老夫妻俩的亲密关系就会短暂变味。两个人把话筒抢过来抢过去的，比抢电视遥控器可劲多了。双双眼睛瞪着，嘴里用哑语喊着——别抢！我先说！可对着话筒却不约而同又风轻云淡地回答，爸妈好着呢！好着呢！说完还不忘问，你们在那边好吗？天气冷不？要记得添衣哦。当然咯，因为心痛着隔洋通话费钱，每次明明意犹未尽，明明才说了不多，老两口又会异口同声催着对方挂电话，他们总说，挂了吧，挂了，这电话太费钱。
　　 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电话虽然不多，终究也是变相的会面。好在儿子出国第六年的那年春节，带着老婆孩子终于回了一次家，同年，女儿一家也回来了，虽然说那次儿女们回来，扣除晚上住宾馆的时间，也就在家里匆匆忙忙呆了七个白天，但于顾逸飞和老伴来说，他们终算解开了长久思念的那个结。
　　 细算儿子女儿最近一次回来，距今已经四年零一个月了，那是为了见孩子娘最后一面。其实这样的见面是对活人而言的，躺在水晶棺里的老伴，虽然在生命终结前的二十多天里，嘴里念念叨叨、念念叨叨的要见儿女最后一面，可终究未能如愿。顾逸飞不知道一对儿女对着水晶棺哭喊妈妈的时候，老伴听到了没有？他们对着遗体低头跪拜的时候，老伴感知到了没有？好像也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他觉得这世上所有的生离死别，大多数不属于死者，尤其是这样的送别。而对于生者来说，假如迢迢万里赶回只为这样的告别，那么不见又有何妨！更何况，那样的话，也是省了孩子的辛苦劳累的。
　　 也因此，当四年后，顾逸飞自己感知到生命行将走向消亡的时候，他早早做了一些安排。他在日记里给远在天涯的儿女写了信。
　　 他写道——
　　 我的欢儿、芹儿：
　　 今天，我在日记里写下这封信。写下它，预示着为父已经来日无多。也许今晚，也许明天，最迟，一两个月，为父真的要走了。
　　 凭心说，我想最好活过今晚，活到明天。假如明天我还活着，我会去养老院。手续我已经托人办好。去那里的目的，不为热闹，不为老来无依。顾念到你们远在天涯，我只是想把自己的身后事全部托付给他们。
　　 我知道你们一直很忙。也因此，我在电话里一直告诉你们，为父很好。其实，自从你们的妈妈走了之后，我就开始不好，我想她，我常常一个人在屋内喊她的名字，我整夜整夜地失眠，我无缘无故地消瘦，我胃痛……我知道，所有的这些都在告诉我，大限将至。
　　 记得曾经有人说，这世间最悲凉的莫过于生儿育女，操劳了上半生，怕添麻烦独守了下半生，最终，却活成了一座被人遗忘的孤岛。其实话不可以这样说，在我和你们的母亲看来，生儿育女是父母的责任，操劳、怕添麻烦则是所有爱孩子的父母之共性。对于父母来说，只要儿女过得好，其他的都是小事，即使自己病老无依，即使自己行将归去。
　　 对死，我原是看透的，人生自古谁无死？何况为父今年已经七十有四，套用古来稀那话，够本了。
　　 人死总得有些交代，人们将之定性为遗嘱、遗言。多少年，多少代了，这好像已经成了惯例。这人哪，到死还是看不透，想不开。为父自然也是不能免俗的。
　　 细细算来，自从你们的妈妈走后，为父少有积蓄。至于这些年来你们兄妹俩寄回的钱，我在前几天已经分别打给了你们，而你们也告诉我收到了。
　　 说起来惭愧，你们的爸妈辛苦劳作了一生，勤俭节约了一生，最后留下的只有眼下我还住着的这套房子，还有就是一屋子的不合时宜。
　　 至于房子的处理，我想你们兄妹俩会达成共识，这事不说也罢。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关于我后事的处理。
　　 四年前，你们妈妈的骨灰是安放在清静陵园的骨灰堂里的。四年来，每逢清明，我一定会去看看她，把她的相片擦一擦，和她说几句话，给她送上一束白黄相间的菊花，再给她买几样喜欢的吃食。其实，人死了，一切都已虚枉，又哪里能够再闻到花的香，品到食物的糯？说到底，就是活着的人对死者的一种缅怀和追思罢了。
　　 眼下，我也将步你们妈妈的后尘，我想，到时委托养老院的人，将我和她的骨灰，一起撒入海城那条通江的河道里。
　　 为父不信死后有灵魂，却免不了还是有点痴想。我想，万一死后真的有灵魂的话，守着那条浩浩渺渺的大江，也许有朝一日，我们的灵魂会见到从天涯归来的孩子。哎呀，说起来，为父还是异想天开了……
　　
　　 六
　　 不知不觉，天亮了。李东也把日记看完了。看完日记的他突然有了打算，他迅速打开微信，再一次给天涯那边的顾欢留了言。
　　 他在微信上写道：昨夜我花了一整夜的时间，看了你父亲留下的影集和日记，也粗粗浏览了你们兄妹俩，从小学一年级直到高中毕业的所有奖状。看完这些，我突然有了个想法，我想把那些珍贵的照片资料用手机翻拍了发给你看看。至于日记，我会尽可能保存。我梦想着，有朝一日，你突然想起你父母亲了，突然想到要看看他们曾经经历过的故事了，到那时，有了这日记的指引，好歹也是一份惊喜。而于我而言，无形中也是做了一件好事。
　　 我是个粗人，读书不是很多，常年干的是粗活，但我也是一个做父亲的人。我深知父母对儿女的爱是一种不求回报的、无怨无悔的。人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世上的父母永远不怕孩子给自己添麻烦，但永远怕给孩子添麻烦。我想，这就是父母，这就是爹妈。
　　 我知道你也是父亲了。而我的儿子马上就要上高中了，未来，他也会上大学，说不定未来也可能会出国。看了你父亲抽屉里的影集、日记和信，说实话，我的心情很难受，为你父母，也为你们这一对兄妹。我想了很多很多，俗话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我相信，这话，见多识广读书又多的你，一定比我理解得透彻。我想，我们都是自己父母的孩子，现在也都已经是孩子的父母，未来，我们也都会变老，直至故去……这些，想来你应该比我理解得全面，想得也更深远。
　　 我给你写这些，只是想请求你，无论如何这两天不要删除了我这个买房的“好友”，请给我一点时间，我只是想尽量完整地再现你父母的前天和昨天。我想让你借助那些照片和资料细读一下你故去的父母。
　　 当然，这事我唐突了。现在的你，也许会感觉多此一举，算我多事吧，我想，对你来说，也就花上一点点的时间看一下你亲生父母曾经的故事，何况，里边有太多涉及到你和你妹妹。也许从中，你会有些感触的。
　　 信息发出去后没有回应。李东不知道是不是咫尺天涯的时差缘故，还是对方压根不想他这么做，还是已经将他这个多管闲事的人删除了？他希望是距离导致的延迟，而非别的。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