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追月逐花(小说)
一
秋日的黄土岗,暖阳初升,满山红叶将这个早晨映衬的火一般热烈。地处太行山腹地的一个乡间小道上,马蹄翻飞,尘土四扬,一骑快马正赶往滴翠山庄的路上。
黄土岗上影影绰绰的树林间,两人四目相对。他们并不关心这匹快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他们关心的只是对方手中的刀和剑。
“我若死了,把我送到青衣帮,可否?”身穿青衣短襟,肩头扛刀的虬髯汉子,指着身边的马车说。
“我为什么要杀你?”土丘上一个挽着发髻的素衣少女双手正把软剑握成一个圆圈。
“你为何要来赴约?”汉子道。他以为这个少女为了杀他,已经事先把他的生活环境和生活习惯都打听的清清楚楚,但他错了。
“为了你说的那个真相。”素衣少女眉浅目明,樱唇绯红,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杀人的主,就算有人认为武功比她高,城府比她深,也绝对想不到,这个看似单纯无知的少女竟然会为了打探一个秘密而去赴一个男人的约定。
“你是钟无影的女徒弟无疑?”汉子拧了下鼻子。
“话可真多。”女子道。
她说完这话的时候,那汉子已经有些不冷静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叫林啸天,你还认为我的话多吗?”话未说完,汉子便脚下一弹,一缕黄沙扬起,在光晕中弥漫成一道沙帘。他在沙幔中挥了挥钢刀,刀锋前刺,气流在刀尖发出嘶鸣。素衣少女嘴角一扬,微微偏头,亮如镜面的刀身贴着鼻尖划过,她甚至在那刀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双眼。
刀再劈来,她又侧身退一步。退到第六步,汉子凌空跃起,双手握刀,自上而下砍了过来。素衣少女退到第七步时,身子站定,嘴角一扬,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忽地,她手里寒光一闪,移形换影般站到了那汉子身后。
“七——步——杀!”汉子眼如铜铃,身子僵硬,两脚一前一后像是钉在了地上,钢刀停在半空,血流随着三个字一顿一顿地从口中喷出。
她仍旧是扬了一下嘴角,她叫追月,她要复仇。杀人,对她来说就跟吃饭、喝茶一样,拔剑之前和拔剑之后几乎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变化。看着剑锋划开对方脖子那根大动脉后喷薄而出的血柱,她唯一的思想是回忆起第一次杀人时的兴奋和之后的麻木。
答应并做到对方死前的请求是她的原则。然而,杀死林啸天并不是她的目的,若不是林啸天的刀太快,她绝对不会用最后一招。
鹅黄色的光晕洒满了整个黄土岗,山林间的晨雾已经完全退去,山涧里飘来一缕轻风,血腥在潮湿的风中慢慢散开,消失的无影无踪。
人的性命何尝不是如此。
追月把汉子的尸体和玄铁钢刀装上马车,约半个时辰,来到青衣帮。
副帮主马青山带领一干人等早已在大门口等她。
“你知道他一定会死?”追月问。
“不,是帮主知道他一定得死。”马青山说。
“他想隐瞒什么?”
“江湖早已传遍,你有一份名单。”
“你知道的不少。”追月想起,师傅给她名单时说过,一定要按顺序找到那些跟她父母被杀有关的人,但她下山后报仇心切,在醉花楼遇到流星锤聂锋,便取了他的脑袋,那是她用七步杀功法杀的第一个人。
聂锋是名单上第三人,也是追月记忆最深的那个。然而,就在追月要逐个打探行踪的时候,青衣帮帮主楚天豪主动约了她。
追月最讨厌主动送上门的人,但她更讨厌的是自作聪明的人。
马青山以为自己很聪明。因为楚天豪对他很信任,甚至让他处理全部帮务。
人一旦觉得自己很聪明,那他一定死的很快。但是马青山不同,他是真的很聪明。
“姑娘,江湖传闻,已有五个人死在了你的七步杀之下,可是真的?”马青山问。
“不是我杀的。”
“有区别吗?”马青山瞅了追月一眼
江湖中会使用七步杀的只有碧水宫的人,而碧水宫早在20多年前已经分崩离析,追月知道马青山想说什么,她扫视了一圈围在边上的喽啰们,问:“你还知道什么?”
“没什么,只是马某觉得帮主死的太不值得了。”马青山一步一步走近追月,追月开始后退。
“他自己要死的。”
“姑娘应该知道,我们帮主楚天豪,就是十五年前的林啸天,他是你复仇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吧。”马青山额头青筋崩出,双手紧握,连气息都紧蹙起了。
“是又怎样?他只是苟且多活了二十年而已!”追月哼了一声,退了两步后,又退了一步。
“我应不应该为帮主报仇?”马青山紧逼一步说。
“应该。”追月说。
马青山的刀已经出鞘。刀已出鞘,就意味着有人要倒下。
“你原本不必死的。”追月又退了一步。
“我知道。”马青山的刀已经拔到一半。
青衣帮不是江湖中显赫的帮派,想必这个马青天知道一点她和林啸天的恩怨,追月想了想,掩面微笑道:“马帮主,你知道是那些人杀人后嫁祸与我的,你倒是给小妹说说,我是去杀了他们呢?还是不去理会他们?”
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突然被追月这个举动弄得莫名其妙,他直勾勾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朝气的小姑娘,不再往前走。
她知道马青山已经有了台阶下:“小妹和林啸天有旧怨,但和马帮主却只有一面之缘,不知马帮主作何想法?”
马青山脸憋得通红,突然推刀入鞘,叹了口气说:“不瞒姑娘,几天前,帮主私下告诉我,他要去完成一件未了的心事,一旦他战死,让我等绝不能为他报仇,他还留下亲笔书信,让我转交给你。”
追月心里纳闷,这林啸天怎会知道自己要报仇,难道林啸天已经知道聂锋的死是因为那件事?那些用七步杀杀人来混淆视听的做法到底是干的?当年的“五鬼”真的像师傅所说,都改头换面隐居起来了吗?众多疑云涌上心头,她决心要弄个明白,也让仇人死个明白。
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你越想弄明白,就会陷入的越深。那些诱惑会一点点缠住你的神经,让你无法拒绝那些诱惑。追月也一样,她想立即知道林啸天为何要约他找死。
“信?林啸天给我的信?”追月故作镇定。
马青山从怀里取出书信,那书信用蜡封着,看来马青山到底是个忠心的下属。追月接了信刚要拆开,马青山抱了拳说:“姑娘,青衣帮今日承诺,不与姑娘结仇,还请姑娘自便,我等要为帮主入殓了。”说完,招呼众兄弟将帮主尸体抬入院内灵堂,兀自回到院中办起了丧事。
她撕开书信,上面只有一句诗:
“灵泉隐旧事,幽谷生新愁”。
她仔细看了几遍,没有注解,也没有落款。这林啸天搞什么名堂,她正要追上去问马青山,那马青山像是要躲着她似的,竟然招呼随从关了大门。她遥望着牌楼上“青衣帮”三个大字,忽然觉得她的行踪可能有人提前预知了,甚至,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提前有人为她安排好的。
蛋黄色的太阳挂在正头顶上,追月孤零零地走着,在一个岔路口她停住了,回滴翠山庄?还是去哪儿?这几天为避开官府搜索而引来麻烦,她饿摘野果,渴饮泉水,风餐露宿只为打探仇人下落。
看着风干在枯枝上的树叶,她忽然间萌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冲动,就像一瞬间喉咙被人塞了东西,她甚至感觉到师傅在看她,弟弟逐花也在看她,她轻轻地呼吸着,呼吸着不再暖的空气。二十多年来,没有人走进过她的心,这一刻,她多想弟弟在身边,围着她转圈、蹦跳,一块儿练习剑法。
肚子在咕咕作响,得先填饱肚子再说。她理了理额前乌发,拍掉裙上灰尘,又在溪边洗了手脸,才到镇上买了两个热包子,打了一壶热酒,走出街巷,见四下无人,飞身跳上槐树,靠在树杈上就着温酒啃起了包子。
“到底林啸天留下的诗句里藏着什么秘密?灵泉,旧事,幽谷、新愁。莫非灵泉指的是城外的寺?”追月脑海里一个激灵,看天色尚早,翻身下树,奔向城外灵泉寺。
二
时近仲秋,前往灵泉寺的拜佛许愿的香客逐渐多了起来。追月握着书信左右穿梭,又时而抬头往前瞅,刚进寺院大门,就远远望见了空大师正带领众香客在大殿前焚香叩拜,两边一众弟子敲鱼诵经,一片肃穆。
追月从在人群外踮脚挥了下手,正要呼唤,忽觉不妥,悄悄转身移到大殿左侧一石屏风处静候。她四处看了眼,心中不由得暗自感叹,这灵泉寺虽不及名山古刹,却也自有幽静之处,那寺外绿树环绕,红叶婆娑,前院有一荷花池,有屏风与各殿相隔,池中一股灵泉喷出,高达一丈有余,常年不断。前大殿供奉众佛,两侧有菩萨殿和罗汉殿,后院侧房是众弟子诵经、用斋、休息场所。
追月绕过屏风,正准备往后院走,一小和尚上前作揖道:“女施主请止步,了空师傅交代,请施主到菩萨殿前等候。”追月悻悻地应了声,往菩萨殿走去。
“灵泉藏旧事,幽谷,幽谷……”追月边走边嘀咕。
“你来了?”了空在追月背后问。
追月转过身说:“你就是了空师傅?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阿弥陀佛!”了空微微向前倾了身,念了个诺,道:“姑娘可是为那楚帮主而来?”
追月拿出书信问:“敢问这是为何?”
“佛门寻清净,红尘莫回头,女施主,请这边说话。”了空带追月来到一棵桂花树下,并未回答追月的话,而是又问:“施主可否闻到花香?”
“闻到又何妨?”
“你又可曾看到是哪朵散发出的花香?”了空微微一笑。
“大师这是话里有话啊!”追月目光如剑。了空避开主题而言其他,这让追月很意外,但又觉得了空似乎明白她的来意,于是又说了句:“敢问大师,恶人做恶是因为世道变恶了,还是人心本生来就是恶的?”
了空轻声笑了笑,捋了捋下巴上稀疏的胡须,说:“善哉,善哉,没想到施主颇有慧根,想那楚帮主能死在姑娘剑下,他也应该知足了。”
追月闪过身子,站到了空面前问:“大师傅怎知?”
了空看私下无人才缓缓说道:“楚帮主,也就是林啸天,三日前突然来到本寺礼香跪拜忏悔,老衲问他何故,他向老衲道出了20年前他在蔡家庄做的恶事。”
“他做的恶事何止那一件?”追月不屑。
了空仰天轻叹了一声,微微摇着头:“古今以来,兵者刀剑相见,本无善恶之分,只在乎于带兵者所图,而那林啸天,他在蔡家庄杀得的都是手无寸铁平民百姓,此为大恶!”
“那,这句诗?”追月从怀里掏出那封书信。
“这句诗的确是老衲所写,那日,听完林啸天的诉说,我写了两句诗送给他,让他一旦遭遇不测,就拿出这两句诗念给找他报仇的人,那人自会放过他,而来找老衲,没想到他……”了空连叹几声,捻须轻语:“没想到他到死都没有放过自己的灵魂。”
“他在担心什么?”追月问。
“一个人没有证据的时候,说什么都是徒劳的。”了空说:“既然林啸天已死,施主可否就此住手?”
追月鼻子发出“哼”的一声,咬了咬牙,细细的两弯眉毛拧成了一条线,师傅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找到他们,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死在你的剑下,你们的父母才能在九泉之下安息。”
追月又想到了弟弟逐花,他一副俊秀白皙的脸上竟有着浓浓的长眉,高耸的鼻尖常常被他拧的通红,师傅每次训话的时候,追月都会偷偷看弟弟,看弟弟被训斥哭了之后不停地擤鼻涕,她就在边上憋不住偷偷笑,她忽然间发现弟弟长大了,不再和她争东西,也可以独自去办师傅交代的任务了。而她,决不能被老和尚这几句话给忽悠。
“当年蔡家庄惨遭灭门,所有参与杀戮的人都应该死。”追月龇了龇牙。
“阿弥陀佛,花香无形却有味,施主可否明白其中道理?”
“师傅,众生皆有余恨,何以释怀向佛?”追月厉声问道。
“既然如此,施主请跟我来。”了空转身向菩萨殿走去,追月紧随其后。
了空在菩萨殿的墙壁暗阁中取出一本线装书卷,递给追月说:“此事牵扯甚多,老衲也只是略知一二。在我年幼时曾随师傅学习卜卦之术,后又到西域学过一些障眼的法术,回到中原后便以相面、卜卦为生,二十年前,有人托我为人相面,我不知内情,收钱办事,后来得知缘由便愧疚不已,就隐居到此做了和尚”。
“大师当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唉!都是缘孽啊!”了空方丈双手合十,望着菩萨说:“你的师傅可曾对你提到过碧水宫?”
“你认识我师傅?”
“何曾是认识……”了空正要说下去,忽然后山林中响起一阵急促尖锐的哨声。
“施主小心!”了空听闻哨声,推过追月,自己却一阵哆嗦后倒地浑身抽搐,眼睛圆睁,口不能语。
追月忙点了了空的穴道,跳出殿门向后山追去,追了大约不到一里地,仍不见人影。她忙转身回到寺内,了空和尚却不见踪影,她四处查看,屋里没有打斗的痕迹,手法之快也不像是一人所为。
想必是一人将她诱出去后,潜藏在附近的人劫持走了了空和尚。追月穿过屏风沿着石铺小路来到大殿,见众人未察觉侧殿异样,深深吸了口气,决定先回客栈,从长计议。
线索断了。追月懊恼地盘坐在客栈的房顶上,望着月亮发呆:我报仇有错吗?
“你没有错。”一个浑厚的声音从空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