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烟火】雪花师妹(小说)
雪,真大。
风,真大。
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嘴巴、吹得人前仰后翻。
没有路人,唯有蜗牛般行进的汽车仍在狂风暴雪中打着双闪走走停停地苦苦挣扎。
“给孩子取个名儿吧?”
一片雪花骤然飞来,紧紧贴在窗玻璃上,似在窥探。它舒展大方、通体晶莹、其大无双,六个条形花瓣,像极了花盆里栽种的令箭。
“叫雪花吧。”
春三月,爸爸突然辞职了,全家要搬回老家居住。
雪花少时曾回去过两次,那是秦都市靠近南山的一院老宅。
爸爸辞职的事十分蹊跷。没有经济问题,没有作风问题,更不存在渎职的事儿。后来雪花才知道,爸爸跟错了人。
老家的院落宽敞明亮,南边有山,山上是密林,时有野兽出没;西边有峪河,遍布漂石、卵石。河里有鱼虾水草娃娃鱼。还有一条船,一条涨水时用来摆渡的小木船。这里野趣众多,雪花初到,觉得一切都很新奇。但省城好友不在身边,却是倍感寂寞。
秋后开学就上高一了,爸爸安慰说:“我的母校。省级重点中学。”
那天是星期日,雪花慵懒恋床,出门时已经十点多钟了。阳光温暖、清风拂面,空气清新。树林里传出应答似的鸟鸣声,清脆悦耳。雪花伸个懒腰,做三个深呼吸,心情略觉轻松。她旋转着心爱的碧玉笛,那笛子在手上转的飞快,犹如风车。无所事事亦无目标,这便信步而行。松鼠看见她,惊慌逃窜,一条大鲵也被她突然临近吓得躲进石缝。雪花纳闷:怎么看不见熊猫和金丝猴呢?她沿着峪河向北而行,数百步之后眼前陡然一亮,朝阳之下,远处有一大片桃林,怒放的花朵粉中带红,映得天地五彩缤纷。
万枝繁英绽嫣红,似开已开醉春风。
雪花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
秦歌呆住了,呆若木鸡。
他不相信世上真有仙女,但仙女明明就站在他的面前。
那女子身材苗条、衣着时髦、模样俊美,大大的眼睛忽闪着仿佛会说话,白皙的脖子上吊着一根红绳,下端垂着一个白玉蝉。她手持碧玉笛,旋转的像直升飞机的翼。神情孤傲冷艳,一副官家小姐的做派。秦歌暗自皱眉:美是美了,但着装极简,过于暴露:上可见锁骨、胸窝,那白玉蝉温润晶莹,悬于颈下极具吸引力。下边裙子遮不住腿弯,走动时膝盖忽隐忽现。白袜子黑皮鞋,裸露着两条美到极致的小腿。
“也不嫌冷!”
“呆头呆脑的,看什么看!”女孩态度严厉、咄咄逼人。
秦歌自觉失礼,忙转过头去,继续清理地上的落叶和花瓣。
“你是谁?”那女孩上下打量秦歌,皱着眉头问。
“我?我叫秦歌。”
“名字起的不错。”那女孩赞道。但当她看清楚秦歌式样古朴的农家衣着、一身家织粗布衣料后却极为失望,毫不掩饰地说:“清泉濯足、牛嚼牡丹,煞风景!你不觉得你的存在破坏了这里美好的景色吗?”
“青山白云下,耕夫老牛忙;你的风景里没有劳作之人?”
“呦,小瞧你了。拽文?孔夫子面前读三字经——”那女孩一呆,惊讶地叫道:“咦,你怎么提着个粪叉子?”
“粪叉子?这叫耙子!没看见我在归拢地上的落花吗?”
“男版林黛玉啊!”女孩笑容轻蔑、一闪而没。看一眼诺大的桃园,望着一地落英,怀疑地问:“这里就你一个人?”
“现在不是了。”秦歌熟练地归拢落地桃花,忍不住小声嘟囔:“秋里的蚂蚱,没经过冬也没见过夏。”
不料那女孩听见了,毫不示弱,讥讽道:“春天的蚂蚱难道经过冬、见过夏?季节有疏漏、学问有欠缺啊。”
“春天没有蚂蚱。”秦歌冷冷回将一军。
“现在有了,有蚂蚱,我看见了,呆头呆脑的。”女孩咬着嘴唇极力忍住笑。
秦歌不语,他讨厌蛮不讲理的人。
那女孩丝毫也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责备道:“你委实不该辍在这里。落花满地不美吗?为什么要清理桃园?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拔毛天鹅,你在破坏美。”
“与其风吹日晒、零落成泥,何如美时谢幕、落地归藏?——我在勤工俭学。”
“好一个发人深省的感悟!有点意思。勤工俭学?哦,穷人啊!”
“自食其力而已。”秦歌看那女孩一眼,不屑地说:“羞于倚靠长辈。”
“乡巴佬!还会挖苦人。看你不出,有点文化却心地歹毒。”
“学以致用罢了。”
那女孩左右看看,换了话题:“一身脏兮兮的,你也是东边那个学校的学生?”
“脏兮兮的?”秦歌看过身上衣服,失望地说:“是脏了点,不过——”
“不过什么?少来这套!后边是不是要说:‘尽管我的腿上有牛屎,但我的灵魂是纯净的’这些陈词滥调?”
“无理取闹!你——”
“你什么你?这么木讷,反应又迟钝,你怎么能考上省重点中学?回答问题:混到几年级了?”
秦歌生气了,但他涵养好。“初三。秋后上高一。”
“你也初三?呆头呆脑还脏兮兮的;哪个班?”
秦歌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上初三,手下不停,懒懒答道:“初三甲。”
“天哪,居然和我一班!”那女孩惊讶不已。“不对,蒙我!”
秦歌也觉不解,迷惑了,停下手抬头问道:“我不认识你啊?”
“我也不认识你啊。”那女孩模仿秦歌的腔调反答一句,做着鬼脸,嗤嗤地笑。
秦歌认真了:“我真是初三甲班的,我叫秦歌,秦都的秦、唱歌的歌。”
“不像,我可确是如假包换初三甲班的。”
秦歌接着干活,嘟囔道:“见了鬼了,我们班没有你。”
“我们班也没有你啊!”看到秦歌不知所措的窘迫样子,那女孩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
“哈哈哈------想不到这儿有如此有趣的呆子!还和我同班,看来以后不会很寂寞。”
“骗子!疯子!”秦歌转身就走,他想换个地方。
“别走。”背后女孩叫住了他。“逗你玩呢,我真是初三甲班的。”看到秦歌不屑于答话,顿时急了:“真的,我是从省城转学过来的。昨天才办完转学手续。”
秦歌更不信了:“从大城市转到小城市?谁信呢!秦都中学是省重点,但建校在南山脚下却是实实在在的农村环境,哪有家长愿意把孩子送到这儿的?”
“不是好人。”秦歌再不说话,抬脚走了。
后边传来悦耳的声音:“认识一下:我叫柳雪花,大家都叫我雪花。你叫秦------歌?”
“哎------”秦歌答应的十分响亮。“顺便说一句:雪花是留不住的。”
背后飞来一脚:“我姓柳、不姓留!”
雪花难以置信,秦歌不但和自己同班,而且同桌,他居然还是学习委员!
秦歌更加难以置信,坐在自己旁边的居然就是昨天在桃园遇见的那个刁蛮女孩,想到她说话肆无忌惮,顿时有些慌乱。偷瞧一眼,发现她的打扮与昨天判若两人。一件蓝白道格子的欧版上衣,五个扣子扣得整整齐齐,长裤布鞋,看上去端庄而朴素。短辫后翘、睫毛上卷,那胸前吊着的和田白玉蝉和旋转的令人头晕的碧玉笛已不见踪影。
秦歌微微一笑,笑的尴尬,屁股上还疼着呢。
柳雪花怪模怪样,笑容意味深长。
“怎么老盯着我看?懂礼貌吗?”
“你,你换了衣裳,这让我想起了‘西游记’。嘿嘿。”
“你土头土脑,倒像了巡山小妖!告诉你:昨天那是休闲服,星期天穿的,懂吗?土包子!”雪花态度忽然一变,低头浅笑,温言问道:“你看看,看我这身衣服怎么样?”
秦歌装没听见。
这一节课,秦歌如坐针毡。下课后第一件事就是质问生活委员:为什么把新来的转学生安排与自己同坐?生活委员苦着脸酸溜溜地说:“我倒是想把她放在我身边,可班主任特意交待:与你同坐。”
“为什么呀?”秦歌啧啧吸冷气,像是牙疼。
“老师说了:她学习成绩不理想,转学成绩单上都是些七八十分的水平,希望你能在学习上帮助她。其实我也可以帮助她的,唉,没这个命啊。”
秦歌暗暗叫苦。学习成绩好,全凭自己刻苦,哪能分心帮助别人?况且是一个差生、女生、不明底细且又刁钻古怪的转学生?正在发愁,柳雪花笑嘻嘻地过来了,拍着他的肩膀说:“秦弟,”这里有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秦弟,听说你是全年级学习最好的?从没得过九十五分以下?外界传说:同学间多有‘既生瑜、何生亮’的哀叹。现在我来了,你可有罪受了。我学习不好,老师既然指定由你帮助我进步,如果中考进不了本校高中部,那你就辜负了老师的期望,也说明你不过是欺世盗名而已。更为严重的是:我会很失望。”
“外因只是条件------”
“停停停!咱不讨论哲学,只看结果。秦弟老师,只剩下区区三个月了,能否考上高中全靠你了。”
“你自己更要努力------”
“我努力要你干什么?”
秦歌囧住了,呆呆地望着她,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说哪句。
“哈哈哈哈------”雪花笑的喘不上气。“这世界居然有如此实在的呆子!怪不得你学习好。我问你:你平时怎么打发业余时间?”
“我?业余时间?清理桃园、看护桃园啊。”秦歌实话实说:“我得自己挣够读高中的费用。”
“失敬。穷到这地步了,怪不得你那天拿着个粪叉子------”
秦歌急了:“那不是粪叉子!”
雪花歪着头认真问道:“是锄头?”
秦歌几乎被逼疯:“也不是锄头!告诉过你:是耙子!耙子!记住了。”
哈哈、哈哈------满教室都是柳雪花的笑声。
生活委员抹去头上的汗,暗叹一声:“侥幸。幸亏没和我同桌。”
三个月下来,柳雪花彻底改变了对秦歌的看法。无论她多么调皮刁钻,秦歌都一如既往,耐心而友善地帮助她,看上去像个体贴关怀的兄长。他有知识、有风度,处的久了,觉得他也是蛮帅气的。
秋后,秦歌与柳雪花双双考进了本校高中部。两人同在一班,课桌紧挨。
老师和同学们称赞秦歌了不起,短短三个月就把一个同桌的学习成绩平均提高二十分,实在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但秦歌却知道那只是一个笑话。坐在自己身边这位女生根本不需要什么帮助!疑惑之余也曾问及所以,柳雪花诡秘地笑了:“平时保持七八十分就行,腾出时间我要学习其它技能呢。”
“其他技能?”
“啊,就说这里吧,有高山流水,哪能不抚琴弄萧?野趣十足,哪能不捕蝉捉蟹?摘枣偷瓜斗蛐蛐,这些功课都是很费时的。”
秦歌很意外:“这些有什么可学的?原来你贪玩呀,那很影响学习的。”
“影响了吗?”雪花反驳道:“只不过是希望生活更为有趣罢了。哎,你业余时间总不能守在桃园终老一生吧?你又不是守护蟠桃园的弼马温,又没人等着与你结义。真的没点业余爱好?”
“有,我喜欢读书。读古代的诗词和散文。”
“看来你我确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教我吧,我跟你学你会我不会。”
“可以。但我俩得捋顺关系,从今以后,我称呼你师妹。你呢,叫我秦哥就行。”
一声轻叹:“罢了,农村人就是爱占小便宜。”
然而,即便是学干农活,雪花的嘴也不闲着。
“猜谜语吧?”
“行啊,”秦歌兴趣很大:“我先说。一个蛤蟆岸上站,两个蛤蟆往上看。字谜。”
雪花扁扁嘴,极为不屑:“是个‘六’字。看来你还不入门呢!听我的:全民望月;猜。”
“猜什么?打一字还是打一物?”
“要不怎么说你还没入门呢!告诉对方是打一字还是打一物,那是民间最浅显的谜语;启蒙儿童的。”
秦歌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现出一个又一个的谜底,闪灭之间总觉不贴切。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仰光!原来是猜一座外国城市啊。”说完有些得意。
雪花格外吃惊。凡是与她放对儿猜谜的,都栽在这个谜语里,无一胜出。秦歌却能在不足一分钟内猜出谜底,不由得暗自佩服。
“孺子可教,勉强及格吧。”
“仅仅是及格?”
“啊。正确的谜底是‘首都仰光。’”雪花颇为欣赏地瞧着秦歌:“你喜欢字谜,那我就出一个字谜你猜。有头无尾。”
秦歌面露喜色:“是个‘九’字。”
“就这一个字?”
秦歌眼珠乱转。忽然大叫一声:“啊,我知道了、我猜到了!还可以是‘七’、是‘乙’。”秦歌高兴的像个孩子。
雪花自视甚高。若论杂学,省城中学鲜有对手。而对面这位呆头呆脑的农村男孩,却使她忽然心动。
此后秦歌迷上了猜谜。雪花告诉他,猜谜是有等级的、而且谜语是有“格”的!例如:梨花格、白头格、秋千格、卷帘格等等,不一而足。
一个月后,雪花再也不和秦歌玩猜谜游戏了。
“想不到你如此聪明!”
又是一年春来时。
桃花更比去年红。
秦歌再次拿起了耙子。不同的是,身边多了一个帮忙的——也许是越帮越忙的人。
“秦哥,你使耙子的时候不要那么粗暴,动作要优雅、要有美感。那是花朵、花瓣,有灵性的。黯然落地,已是无奈,落地不泥,仍不失其艳丽。要爱惜、要轻手轻脚,最好是一朵一朵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再轻轻放进一个花篮里,晾干、储存,照此操作,也能培养一些感时惜物的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