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烟火】雪花师妹(小说)
“我的天哪!”秦歌瞪大了眼睛:“师妹,你知道这桃园有多大吗?三十亩地呢!你那种干法我得捡三年!还上什么学呀。捡到篮子里?还晾干?还储存?读过‘红楼梦’吗?黛玉葬花还扛着一把锄头呢。”
雪花捡起一朵落地桃花,失望地说:“暴殄天物,你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
“天马行空,你却是一个脱离实际的人。”话音未落,唰唰就是几耙子。
“也许------是我矫情了。”
黄昏时分,夕阳灿烂,天地间五彩缤纷。
“回吧?踏着夕阳回家,不乏诗情画意。”
看着地面上平铺的花瓣落叶,还有一些稀稀落落正自脱离枝头,秦歌说:“你先走,我带锅盔着呢。天不黑我不回去。”
“把你的锅盔拿出来,一人一半。”
“行。我可没带水,怕撒尿。”
“粗俗。”
清理落花,并不轻松。秦歌觉得有些累,想伸伸懒腰。抬着头转动脖子,看到云行影动,又觉花香送风,心情十分舒畅。一转头,瞧见雪花师妹扶枝嗅花,目光流盼,与夕阳相映成辉,风姿绰约不可方物,实属景中之景,顿时有一股冲动。手一松,耙子落地,三步跨到师妹身边,揽肩探头,深情一吻。
雪花整个身心都沉浸在绚丽的大自然之中,突遭强吻,惊悚不已,情急下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那耳光过于响亮。
秦歌如梦方醒、大惊失色,此刻才意识到铸下大错。羞愧之极,悔之、愧之,欲逃之。不料雪花拉住他的袖子,轻声说道:“别,别走。这会儿风景最好。此时走散,再难收场。”说完,以指轻揉秦歌面颊。
秦歌渐渐回魂,瞧一眼雪花,看到她明目皓齿、两颊羞红,更觉痛悔。言道:“师妹,我,不能自控,你太美了------对不起,以后绝不再犯。”
“那倒不必,也无需自责。来,坐下,一起欣赏美丽景色。”两人寻一个向阳田埂并排而坐。雪花背靠着桃树,轻轻说:“靠近点。”
秦歌全身僵硬,极不自然地挪动身子。
“再靠近点。”
秦歌已经感觉到了雪花的体温,愈发紧张,微微战栗。挺直身子,坐的像尊佛。雪花很随意地坐着,单手托着下巴,微笑着,面对夕阳。
“我在城里从未见过如此美景。”
日日夕阳复夕阳,秦歌真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
但他不想扫兴。
“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这句话秦歌听懂了,却未答话。
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直到天色灰暗。
“想回去吗?”
“不想。”
“你的诗情画意呢?”
“现在还有夕阳吗?”
“有人说:十六七岁是最危险的年龄。”
“那就------别辜负好时光。”
雪花忽然闭目靠近。秦歌再不犹豫------
初试生涩,以身抵树,惊的桃花如雨。
周末,秦歌和雪花相约,俩人再次来到桃园。
雪花腰后斜插着碧玉笛,紧衣长裤,多了几分英气。
天黑的很快,秦歌觉得揽住雪花的肩头不过片刻,无月的天空却已满布璀璨繁星。那些星星一层一层的,有大有小、明暗不一、闪烁不定。身处天地之间,秦歌从未觉得自己侍弄多年的桃园如此温馨、如此静谧、如此透着甜蜜。他忽然意识到:能与雪花师妹在桃园畔、繁星下静处,这就是“幸福”。看着身旁毫无嚣张跋扈之态、多了几分小鸟依人般可爱的雪花,真想就一直这样坐下去。
夜,越来越凉,心,越来越平静。
“嘻嘻,像尊佛一样坐了两三个钟头,恐怕肌肉都僵住了。活动活动身子吧。”秦歌突然双手杵地,软塌塌放松了自己。
“来,我拉你起来。”两人来到峪河边小船旁,确认主人不在。雪花一个大跳踩在船头,那船猛然翘起尾部剧烈晃动,眼见雪花就要跌倒,秦歌一把抱住了她。
“莽撞。你以为船下是陆地?不过也好,”看着揽在怀中的雪花,秦歌满意地说:“真好。跳得好,船也好;真好。”
“你果然是个流氓!放开我。”
小船知趣、渐趋平稳。
雪花独立船头,一支横笛靠近唇边,对璀璨星空而奏,那姿态,真的是身如玉树、目流虹彩。手指起按间,吹奏着婉约撩人的秦腔笛子曲牌《傍妆台》。
秦歌盘膝而坐。轻击掌心,打着节拍。身处美景,有美人相伴,秦歌诗意大发,想写一首诗以描写眼前美景,借以抒发自己心情。但他知道自己作诗的水平,不空灵,只是押韵的写实句子罢了。
“说出我的心里话,只要师妹喜欢就好。”节拍声中,已成四句:“雪花师妹一十七,独立舟头诉横笛。无边繁星坠入河,不知为声为色迷。”半阙已就,小船主人回来了,醉醺醺的,见到二人张口就骂:“狗男女,居然把我的小船当了花床!”秦歌拉起雪花的手转身就跑。跑出一段路后,弯腰张口,喘息方定,两人放声大笑。
高三那年春天,又是桃花盛开的季节。
秦歌走进教室一眼看到雪花满面愁容。
“师妹,咋了?”坐下后悄声问道。
“爸爸以前的领导没事儿了,春节前已经移民去了美国。两周前来信,希望我们全家也移民。爸爸这两年生意很好,也积攒了些钱,两人约好绑锅投资。现在移民手续都办完了,这才告诉我。爸爸也给学校打过电话,现在只等我去校务处办理退学手续。”
仿佛两脚踩空,秦歌一颗心铅球般砸了下去,心绪顿时乱作一团。凝视良久,质疑道:“移民?美国?这么容易?”
“我家在那边有远亲,爸爸的领导在这边有关系。”
“你一定要走?”
“我——不得不走。”
秦歌下意识伸手抓去,顿时有一种即将失去雪花的强烈恐惧。
临行前,二人再约桃林,见桃花依旧,却已是老枝新绽。雪花泪如雨下,秦歌也无可奈何。两人依依不舍,互诉衷肠之后立誓相约:今生绝不相负。
“秦哥,你是好人。脑子好、人本分,涵养也不错,只是不懂修饰,少了些人情世故。在现在的年轻人里是最好的了。别忘了我。”雪花摘下佩戴的白玉蝉递给秦歌:“妈妈说:蝉,秉性高洁,不食人间烟火。独立枝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还说:蝉有禅意,只有心灵纯洁的人才配佩戴它。送你,见它如我在。”
秦歌抚摸片刻,摇摇头,反手给雪花戴上:“说的跟永别一样,不吉利。”
“也好,早晚归你。有一天,我要在桃花盛开时节,亲手给你戴上。”
此后五年,两人书信不断,多是些自创的文配诗体裁。字里行间情浓意真,无非明月寄心、桃花写情,互诉相思意。还不忘互嘲:两个烂诗人,通纸顺口溜。
大学毕业后秦歌创业有成,想到与雪花生活环境迥异,担心婚事有变。多次去信追问:家人可知你我相爱?是否同意嫁回中国?
雪花安慰道:家人通达,料无不许,说的早了反而自招烦扰。
是年秋,秦歌买了新房,再次修书催婚。言说心如火炙、至盼迎娶。信寄出当日就收到雪花回信,通纸只有两字:已嫁。
秦哥大憾,泪在悲前。嚎啕之,跌坐难移,取舟上残诗续全:
“雪花师妹一十七,
立舟渭水诉横笛。
无边繁星醉入河,
不知为声为色迷。
惊闻举家移民去,
桃花渡口乱云疾。
山盟只做梦时雨,
五年嫁为他人妻。”
诗中有怨。
后十日,复得雪花信,方知家族投资失败,为救父兄,委屈下嫁。
信末附诗,泪痕成孔、字迹难辨:
“秦哥,
可曾记:
相与处,桃花醉人几许?
不意初唇唇捉去,
怎逃的意乱情迷。
柔情纷沓化呢喃,
把海誓山盟轻许。”
非我意,去国万里。
陌生地,互为蛮夷。
悔不及也哥哥,
强颜嫁为他人妻。
恨不得时光逆、海山移,
惜无力。
欲将残心补半月,
奈何星如雨。”
秦歌万分痛悔,方知错怪了雪花。当即办护照、跑签证,筹措西行。一天,忽然收到秦父来信,信中说雪花师妹自订婚后郁郁寡欢,时常独自流泪。无饭少眠,不进药食,前日已殁。弥留间留蝶恋花词,家人始知二人恋情。
信中附雪花手书:
留寄秦哥
一别秦都音信少,
万千思念,只在心头绕。
鸿雁翅断梅枝老,此身难挨春来早。
遥思渡口舟应在,
桃花树下,落英可曾扫?
万里相隔身已非,唯恨不曾枕上好。
秦歌泪奔,不改行程。
冬至日,雪满桃林。秦歌入园、折枝赴美。
接机的是雪花的哥哥。沉着脸,一言不发。走进客厅,秦歌第一眼就看到了雪花遗照。情绪崩溃、立时腿软,再难自持,跌坐于地,放声大哭。
雪花哥哥从口袋拿出一个小锦盒,递给秦歌。
“我妹妹说,她不能为你亲手戴上了。”
秦歌紧紧攥住锦盒,用力时,仿佛听到夏日高亢的蝉鸣。
“这也是她留给你的。”雪花哥哥指着桌上的碧玉笛和压在其下的一封信。“信封里是她近期在美国拍的照片。笛子,她说笛子是她和你三年同窗互帮互爱的见证。”
秦歌将信封揣进怀里,轻抚碧玉笛,止不住泪水长流。“告诉我雪花的遭遇,好吗?”
“她嫁人是自愿的,但那是为了解救我们这个家族。男方也是华人,已经在美国三代了;有些根基。危机解除后,对方催婚。出嫁那天摆酒席,一口酒下去,她泪流满面。突然呕吐,接着就大口吐血。两家人都慌了,手忙脚乱把她送到医院。可是------再没出院。我带着本地一位中医假扮亲朋为她诊脉,那大夫号完脉只说了四个字就走了:心脉已绝。短短七天,水米未进,人就这样没了。”
秦歌泣不成声。“她留有遗言吗?”
“那几日她已处于半昏迷状态,但凡清醒,只是轻轻叫着你的名字,反复问着:‘秦哥,何时桃花再开?’我回答她是春天。她说:‘那时还有雪花吗?’”
“秦哥说过:雪花是留不住的。”
秦歌肝肠寸断。
“怎么不见柳叔叔?”
“在医院。”
“我想见见他。”
“不必了。”
当秦歌看到墓碑上那张熟悉的笑容,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地,嚎啕大哭。
秦歌以手代锄,轻轻刨开大理石墓板床旁的泥土,将一段六寸长的木雕埋在里面。那是他亲手雕刻的自身像。妈妈当时赞道:“真像,这就是活脱脱的你啊!”
“师妹,雪花师妹,秦哥来了------来了,就在你身边。你我再不分离。”
守陵三日,秦歌泪尽,他从随身携带的锦囊中取出个桃木雕件,三公分宽、五公分长,顶部穿着一根红绳。正面刻着一朵颇为传神的六瓣雪花,下附两字:师妹。他将雕件摆在石板床上,焚香一只,默默悼祝。香尽后将桃木雕件套在脖颈上,长吻那六瓣雪花,轻声唤道:“师妹,雪花师妹,随我家去。”
前行几步,不甚放心,回头叮嘱:“跟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