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隆呀，你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守菲和你老娘两个女人日子何事过？而且，守菲肚子里还怀了你的细孩儿……”
　　
　　 木阁楼里的邓兆隆，听着他大姐邓凤英那些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话，开始冷静起来，不再狂躁。女人就是爱唠叨，反反复复地说着那些道理，好像自己还是那个高中生，不懂这些道理似的。对于自己的婆娘冯守菲，喊来了两个姐夫把他关到木阁楼上，生怕自己去朝鲜打仗丢了性命，邓兆隆选择了理解。
　　
　　 邓兆隆什么都不说，也不砸门，安静得让木阁楼下面的冯守菲害怕。冯守菲担心，会不会饿昏了，或者跳窗逃跑了。
　　
　　 事情也是凑巧，如果不是老爷子病亡，邓兆隆是不会回来的。
　　
　　 邓兆隆有点后悔自己的“妇人之仁”了。早知道冯守菲会这样决绝地不让他去，就不应该跟她商量。他从木阁楼窗户往外看了看，这个高度跳下去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关键是他自己还没有想好，所以才跟婆娘商量。
　　
　　 “兆隆，兆隆，你冇得事吧？喂——讲话呀，急死人了。”冯守菲现在，宁可男人吵嘴，也不愿意他静默不语。
　　
　　 “快叫继古，到木阁楼外面看看，这个猛子鬼不会跳窗吧，那么高，不摔死也会摔出个好歹。”继古是侄儿，只比冯守菲小五岁，十五岁了。很快，继古回报说，窗户开着，地上没摔倒印迹。
　　
　　 邓兆隆还在生气，冯守菲让他讲话，他就偏不讲，闷着声。他也在为难。冯守菲才二十岁，又怀了毛毛，万一自己打仗死在了异国他乡，她的生活怎么办，一个女人，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刚刚分得了三亩二分地，谁来耕种。
　　
　　 可是，抗美援朝报名，不看出身，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就再难找得到了。他感觉，这一切仿佛是一个阴谋。葬了父亲，守了“头七”，正准备外出报名参军时，却被方开镰的民兵队逮个正着，晚上被关在仓库里，由民兵看管着，白天替父挨批斗，游走四方。邓兆隆带着高帽子，低着头，被方开镰推推搡搡。邓兆隆很想争辩，再一想，谁会听，这样下去，倒不如父亲那样，死了干净。
　　
　　 游斗到镇上，看到同村的刘光升和刘祖德两个人，穿着新军装笑嘻嘻的说话。邓兆隆更加坚定要去参加志愿军的想法，刘祖德的出身也不好，却穿上了志愿军军装。邓兆隆就大喊：“我要参加志愿军，爱国无罪！”方开镰当即让人摘下头巾把邓兆隆的嘴巴堵住了。
　　
　　 在仓库门口，冯守菲挺着大肚子在等着。看到邓兆隆的嘴巴被头巾堵住，就对方开镰说，快过年了，就不要关在仓库了，还是关在家里的木阁楼上吧。现在农闲，她喊了两个姑爷子来守。而且你们也要回家忙过年，不劳你们了。说罢，给了方开镰和两个押解的民兵一人一包过年的“果子”。
　　
　　 “方开镰，看在我们同窗的份上，让我去报名吧。”邓兆隆的嘴巴自由之后，第一句话就是祈求。
　　
　　 方开镰“切”了一声说：“同窗？我读书哪点比你差？你不就是毛笔字写得老老实实的，背诵文章强一点点。可是，你那是下苦功下的呀，喊你去洗冷水澡你要写毛笔字，晚上喊你到晒谷坪躲迷藏，你要背诵课文。讲明的，我是耍去了，不然，我的成绩不比你差。”
　　
　　 邓兆隆知道方开镰不服，也就没说什么。
　　
　　 “还有，你们家老爷子耍花样，得了我家的铺子、田土，害得我高中没钱上学了。你家不是剥削是什么？不是害人是什么？我要是上了高中，我家要是还有钱，也可以讨一个菲仔一个好看的婆娘。”方开镰逮住邓兆隆，痛痛快快地说他。
　　
　　 “不过，祸福难料呀。这一下子，我们家是好出身，你家是坏分子！我爹活得好好的，你爹却一命呜呼了。”方开镰说得忘乎所以。
　　
　　 方开镰这句话把邓兆隆激怒了，把木阁楼的门拍得啪啪响，对门外吼着：“方开镰，你是人吗？你爹是何事教你的？你读的书，是从屁眼里读进去的吧。讲我可以，不要讲我爷娘！”
　　
　　 在乡村，最普世的规矩就是尊重长辈，不论长辈的长短。方开镰知道自己过于得意，赶紧妥协说：“你婆娘同意你去，我就放你去。”
　　
　　 “婆娘是头发长见识短，莫听她的。”
　　
　　 “你算什么男人？讨了婆娘，一年四季躲在外头，婆娘年轻轻的守活寡一样。你缺德不缺德！”
　　
　　 “方开镰，这是你讲的话吧，我常年在外，就说明我没有剥削，我一个学生剥削了谁？总要我去陪斗，陪斗，我何罪之有？”
　　
　　 方开镰不再费口舌，随手动了以下长长的铜锁，好像确定邓兆隆关在木阁楼的门锁是没毛病的，就转身走了。
　　
　　 邓兆隆感觉，是婆娘冯守菲怕他报名参加志愿军，故意让方开镰看管住自己的。他内心的激情再次澎湃起来。“开门，让我去吧。去了，也可能会不死呀！如果冇死，我们家才有出路呀。”说到激动处，木板门被里面撞得砰砰响，木阁楼的楼板也要垮塌一样。
　　
　　 这动静，冯守菲既害怕又安心。“祖宗呀，不管何事，在家里总不至于要命的吧。受点委屈，吃点苦，总比那要命的场合好得多呀。”
　　
　　 “要命？关在这木阁楼，还不是要了我的命一样。我去参加抗美援朝，至少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你这是典型的投机分子，拿命做赌博。你们把他关好了，不能让他跑了！二天押到下村去批斗！”这恶狠狠的声音，一听就晓得是方开镰。方开镰没有走远，幽灵一样，又回来缠住邓兆隆了。
　　
　　 “方开镰，请你搞清楚，就算我爹爹是地主，我可不是。”
　　
　　 “‘就算’？嘿嘿，你还在做梦吧，你们就是地主之家，一家子都是。”
　　
　　 “要死呀，镰仔！”冯守菲的声音。
　　
　　 “哎哟，莫打。你就吃得住我。你男人要是去了朝鲜打仗，被枪子打死了，看你还吃得了我？”方开镰应该是挨了打，边嘻嘻哈哈边跑远了。
　　
　　 木阁楼里安静了，邓兆隆停止了撞门，冯守菲也突然止住了话语。方开镰口口声声“吃得住”这种隐性的痞话，在村里男女之间打情骂俏中常有。沉默，反而让这对年轻夫妻心慌起来。
　　
　　 邓兆隆是八岁才发蒙读小学，高小是在广华寺清华学校读了一册，之后转学在冯家村宏毅读高小、毕业，跟冯家村的冯守菲同窗。当时，邓兆隆同村的方开镰也是同窗。方开镰调皮，曾恶作剧把冯守菲的长辫子上绑了一只蝉铃子，一只黑乎乎的飞行物，围着冯守菲脑前脑后飞，把冯守菲吓得一声声惨叫。是邓兆隆替她解的围，把长辫子上的蝉铃子放飞了。冯守菲抄起门后的扫帚，像蝉铃子一样飞出门去，把方开镰追得满操场跑。
　　
　　 那次以后，方开镰就开始跟邓兆隆挑事了。
　　
　　 初中的时候，邓兆隆去了县城的学校，冯守菲没有继续升学，方开镰家因为他爹赌博输掉了田产，没钱供他上学而辍学。
　　
　　 邓兆隆高中毕业那年，家里把冯秀才的大女儿冯守菲说给他当婆娘时，邓兆隆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泼辣型，眼睛转得飞快的妹子，也想起了冯守菲的文章写得好，活泼，有文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喜欢，当即点了头。冯家村大秀才给了大女儿很是丰厚的嫁妆，邓家也把最小的伢子的婚事操办得风风光光。
　　
　　 但是，那晚听夜的人却被吓跑了。不是被邓兆隆屋里的父亲吓的，而是被窗户上一记沉闷的砖头声吓跑的。那青砖，第二天天亮邓兆隆去看的时候，还在窗户下面躺着，与窗户上留下的痕迹互相呼应。他四下里张望，却看见方开镰牵着牛朝这边看，却没像平日里那样嬉皮笑脸开玩笑。
　　
　　 “来来来，继古，你不是想当民兵吗？交给你一个任务，守着木阁楼的窗户，免得他跳窗跑了。”方开镰的声音又来了，继古“哎”了一声，打飞脚过去。
　　
　　 “镰仔，你个……滚开，我们家的事，哪里要你插手管。莫多事！”原本沉默邓兆隆，忍不住开腔了。他想骂人，却骂不出。方开镰在批斗会上公报私仇地整他，让他心有余悸。
　　
　　 方开镰还是那副痞子德行，嬉皮笑脸地说：“我在帮菲仔，冇得插手，更冇得插腿。”
　　
　　 冯守菲见方开镰这油盐不进的架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起来是在帮自己看住邓兆隆，实际上，邓兆隆会更加恼火。不过，让邓兆隆恼火也不一定是坏事，说不定为了守住女人守住这个家，他就不去朝鲜了。这么一想，冯守菲就听之任之了。
　　
　　 “冯守菲，冯，守，菲。”邓兆隆在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那意思，让她把方开镰赶走。
　　
　　 冯守菲却说：“坚持今日一日，明天部队就开拔走了。”
　　
　　 “你……”邓兆隆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再次沉默不语。
　　
　　 前一阵子，在批斗会上，方开镰给邓兆隆刮鼻子，刮得咬牙切齿，刮得邓兆隆鼻子血流不止。邓兆隆明白方开镰恨自己。方开镰家在镇上有三个铺子，开始是出租给邓兆隆家做营生，后来方开镰的父亲喝了酒，把三个商铺输给了邓兆隆得父亲。有一次，他们路过商铺，方开镰冷不丁地对邓兆隆说，我迟早要把我们家的商铺搞回来。邓兆隆看到，方开镰的眼神里满是仇恨。
　　
　　 天暗下来，冷风开始从窗户里灌了进来。木阁楼外面，大姐邓凤英从屋后园子里扯了一些白萝卜，开始做饭，小姐姐邓凰英在灶下烧火。邓兆隆打开木阁楼窗户，看着暮色苍茫的田垄，无言地伫立。木阁楼下的饭菜香味，让他咽了咽口水。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再不吃，真的就没力气跑出去了。他不是要饿死自己，一了百了，而是以死相逼，让老娘、婆娘放自己出去参加抗美援朝。他想起了老爷子的死，死了，有什么用呢？老爷子的身体向来不错，虽然瘦，可是没什么毛病，就是受不得冤枉，一气之下，一口热血喷涌而出，没几天，竟然不治而亡。
　　
　　 远处的田垄里，空茫茫一片，寒冬季节显得有些荒芜，影影绰绰能够看到自家那些田地；不，原先是方开镰家那些田地；不，如今是集体的田地，思绪翻飞。如果方开镰他爹没有赌博输掉这些田地，估计成分不会低。这下，他家因祸得福，重新分了田，方开镰还当上了民兵连长。年轻的邓兆隆，对于生活巨大的反差，感叹不已。
　　
　　 邓兆隆的心绪平静了许多，接过了冯守菲从小窗递进来冒着热气的饭菜。借着洋油灯光，他觉得自己的婆娘好像憔悴了很多，头发居然有了白色的几丝。邓兆隆心间划过一丝伤感。
　　
　　 冯守菲却不喜不悲，看着自己的男人把堆起来一大碗饭全部吃光了，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看样子，男人应该想通了，不会想着去朝鲜打仗了，便心平气和地说起话来。
　　
　　 “如今不是过去，你在外面读书，家里的田地可以出钱请人。以后，家里没男人，也没钱请人。”冯守菲唠家常。
　　
　　 “这个，我晓得。天无绝人之路，我不相信老天爷会让我们家兄弟三个全部死在敌人的枪炮之下。我想跟命抗争一下，菲仔你要懂我的心呀！”
　　
　　 “都是命，要听从，你犯不着去拼命呀。”
　　
　　 “我这不是拼命，是决心，是态度。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死有什么用？晓得老爷子何事死的？”
　　
　　 “嗯？不是气死的吗？”
　　
　　 “老爷子是上吊死的，就在木阁楼。”冯守菲平静地说。
　　
　　 “为咋个？爹爹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
　　
　　 “爹爹好面子。跟着那些大地主挨斗，戴高帽子游街，被人吐口水。一时没想通。”
　　
　　 “老天呐！”邓兆隆双膝一软，“咚”地一声，跪倒在木阁楼木板地上。
　　
　　 之后长长的一段时间，邓兆隆沉默了。冯守菲打破沉闷，继续开导说：“爹爹死了，有什么用？”
　　
　　 邓兆隆还是沉闷着，没有声音。
　　
　　 冯守菲却害怕这种沉闷，挑了一下灯花，用声音填补可怕的沉闷，说：“家里的房子呢，别人都不敢来住，怕老爷子的冤魂。只有兆三癫子不晓得怕，方开镰安排了癫子来住。厅屋和厅屋南边都给了他，给了我们厅屋北边，加上木阁楼两间。癫子喊我一声嫂嫂，我就帮他一日三餐有热饭热菜。他好的时候，还是听我的话，冇为难我。”
　　
　　 “把木阁楼还给我！我要讨婆娘进来，还要生养崽生养女。”冯守菲话音未落，兆三癫子在木阁楼下面喊着。
　　
　　 面对兆三突然间的“发癫”，冯守菲愣住了。她下意识地望望窗外，没有看到那些挑事的人。
　　
　　 “狗日的！”邓兆隆终于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三哥呀，还冇吃夜饭吧？我锅里还有热的。”冯守菲老远丢出去一句话，兆三癫子就哑火了。都说兆三癫子平时总发癫，碰到冯守菲就规规矩矩的，也不发癫，这下验证了，是真的。这个兆三癫子，好的时候可以帮嫂嫂担粪、担谷；发癫的时候，会让冯守菲这个地主婆下跪，请罪。
　　
　　 兆三癫子看了一眼门外，回头对冯守菲说：“不吃你这个地主婆的饭，你的饭就是毒药。”
　　
　　 冯守菲快步到门口一看，继古在坪里，再没有其余人。继古也装作路过，走远了。
　　
　　 “邓兆隆，你是个国民党反动派，长期在外面搞破坏活动，二天要把你抓起来，批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