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见习保姆(小说) ——母亲的职业
一
八月初的龙岗街道上,阵阵灼热的气浪随风肆意地翻滚着弥漫着,大车小车摩托车被它撵得满街逃窜。贵珍在二楼的小包厢里,隔着被太阳烤得快要熔化的玻璃窗,一次又一次地向街面上眺望。刚才,她的双眼皮又是一阵扯动。随着它的频率,贵珍的心也跟着急速地跳起来,仿佛要从嗓子眼蹦出来透透气似的。
在她面前的按摩床上,趴着一个皮肤白皙、穿一次性女裤的肥胖妇人。这妇人这些年来一直持有该店的金卡,每次来保养都是由年轻的技师为她洗面或保养身体。这次因为肩颈痛疼难忍,特意打电话给前台约了贵珍为她调理。贵珍躬着腰身,用沾满玫瑰精油的双手在她肩颈上滑动推行,墙壁上的空调在她背后排放出丝丝凉气。
自从打湖北老家来到这里,贵珍已经在这家名叫“贵妇来”的美容店工作有五个年头了。
手机里有信息提示,贵珍用一只手悄悄地打开它,是儿子发来的。说他媳妇已经住进医院了,估计今天下午就要剖腹生下孩子。本来预产期还有几天的,可医生检测出母胎中羊水不够多。妈您赶快收拾一下,今天就坐地铁过来吧,小瑞在右边邻居家等您呢!
小瑞是贵珍的大孙子,有三岁多,之前一直由他妈妈自己带。
贵珍心不在焉地服务完眼前的顾客,就向老板请了几天假,坐地铁到二十公里之外的儿子家去照顾孙子。临走前,她希望老板能提前几天结清上个月的工资,老板点头答应,说过几天就转到你的微信上,并叮嘱她早点回来上班。
在她三十九岁那年,丈夫因车祸离开了她和十五岁的儿子。儿子还算争气,读完大学后考入广州某大学读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就在深圳找到了工作成了家。
儿子成家的前一年,贵珍也到了广东。她在深圳最偏远的龙岗区、离三姨妈老俩口住处不远的美容店找了份活计,做些按摩肩颈或治疗腰腿疼痛之类的体力活。由于她年龄偏大,老板安排她顺带着做店堂内的卫生和员工的中餐,工资另算。这样一来,贵珍每个月合起来也有了四千多的收入。
有一天下午,三姨妈喊贵珍去她家吃饭。她做好饭菜,撬开一瓶红葡萄酒,劝说贵珍拿出丈夫用生命换成的钱,在离她家不远的城中村买套三十多方的小产权房。三姨妈说,虽然你姨父一只耳朵聋了,可两只眼睛厉害着呢,他早就看出龙岗是个好窝子!
贵珍知道,十年前,三姨父用搞建筑当包工头赚来的钱,在龙岗郊区买了套六十多平方的农民房,推倒后重建了一幢两层楼,如今房价已翻了三、四倍了。
贵珍想来想去想明白了,自己就这么一个独宝儿子,老了还是得靠他的。于是她听了三姨妈的建议,在龙岗买房在美容店里打工。这样,她总算在离儿子很近的地方安顿下来了。
三姨妈常常乜斜着眼,向她的老头子大声嚷嚷:他们迟早会来接贵珍的,不信你看。不错,女方家是有钱,爹妈两口子都是有板眼的人,端着国家的金饭碗,也只有这一个独宝闺女。呃……那又怎么样呢?就算贵珍是个掏茅坑扒垃圾的,还不是她用奶头子用命把儿子养大的!珍儿离他儿子家只隔一胯巴远,又有地铁串成一条绳儿,房价会涨起的,他们也会来接珍儿一起过(日子)的。
贵珍听三姨妈讲的一套一套的,说得水都能点燃灯。儿子结婚这几年,住在女方父母提供的大房子里,他从来就没邀请母亲与他们一起同住。至于房价涨不涨,她其实不太关心也没报什么希望。巴掌大的房子,跟儿子家的厨房一样,油烟再大也呛不死人。
贵珍坐在地铁上昏昏沉沉地想,媳妇肚子里羊水怎么就不够多呢,吖子可以顺利地生出来吧!
二
当天贵珍到达儿子家后,把厨房和两个洗手间都清洗得干干净净。下午六点三十分,儿子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向母亲报喜:妈,是个女孩吔!医院只允许产妇身边留一个人,您和小瑞不能到医院来……辛苦您了,妈,新请的阿姨下周二就到了。
贵珍放下抹布伸直腰,笑吟吟地对儿子说,出门时眼皮老跳老跳,雀嘎子(喜雀)又在树上喳喳地叫个不停,你媳妇果然生了,生个女吖儿多好!噢,你们请阿姨了?……两个吖儿不请阿姨可不行!
小瑞从房间里跑出来,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打量着奶奶。这几天他单独和奶奶相处,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一些事理。奶奶已经告诉他很多次了,你妈妈去医院生孩子,你今后就是哥哥了。
这会儿贵珍搂住他,张开嘴巴轻轻地咬一咬他的细胳膊说,你有妹妹了,我有孙女喽!小瑞受了奶奶快乐情绪的感染,他腾出一只手来,拍拍奶奶汗浸浸的头,学着奶奶的话说道:哦哦,我有孙女喽!
贵珍假装去拧他的小耳朵,咦,你奶腥儿都没脱干净,怎么会有孙女呢!孙女是我的。小瑞便眯起他的小眼睛,咯咯地笑个不停。
贵珍在龙岗这几年,儿子一家与她的来往也就是每月相聚一两次,而且默守成规风雨无阻。只要他们开车过来,她都默默地在刚刚转得过身来的厨房里,做一桌子好吃的饭菜来招待他们。末了,又在附近的农家买一点新鲜的水果和蔬菜,让他们带回去。
三
到了第五天正好是星期五,贵珍刚清洗好两个马桶和墙面瓷砖,儿子发语音来说母女二人今天就要出院了,否则要拖到下星期一。
不是说还有两天才回来吗?贵珍本来想明天趁太阳猛,把衣柜里所有的床单被套以及为婴儿准备的衣服,拿到顶楼上去晒一晒;再带上孙子到几里外的菜场去买几斤猪排骨、挑一只土鸡回来煲汤。她还想到一家母婴店买一些婴儿穿的包布、内衣和小袜子什么的。当时她请假时急慌慌的,甩着两只空手提着自己的换洗衣服就过来了。
既然什么都没买,就转六千给他们作为奶奶给新生儿的贺礼吧!生大孙子时送的是五千,时隔三年,加一千也说得过去。老板答应把上个月的工资汇到她手机上,贵珍已查看了几遍了,钱还没到帐。
自从这两三年人们都戴上了口罩,“贵妇来”的生意就差了很多。去年秋天,老板开会说每个员工都要自己打扫房间的卫生,轮流着用洗衣机洗毛巾和床单,同时老板不再为员工提供午饭,只是在工资里加点钱作为补偿。这样一来,桂珍就只能和其它的六名员工一样靠做手工拿提成了。
贵珍放下手头的抹布,挥起胳膊擦擦脸腮旁的汗水,顺便活动一下脖子和肩颈。这些年她帮那些办金卡银卡的阔太太们洗面按摩治疗肩颈,自己也时不时地感觉到腰酸背痛,这应该就是职业病吧!
她再一次打量着儿子宽敞而洁净的家,三房一厅的房子南北通透,两卫两阳台,这是女方父母陪嫁给独生女儿的嫁妆。乳白色的墙壁正方,挂着一幅在银行工作的女亲家用三年时间亲自绣的,有一米多长、半米多宽的牡丹富贵图;两个房门之间挂着一幅精美的烫金挂历。八月的版面上,有个金发碧眼的女人露出她丰腴白皙的胸脯,正要给怀里赤身裸体的半大婴儿喂奶。她的身边,鲜花盛开、小草茂盛,远处还有几只低头吃草的白色羔羊。沙发上堆放着几只大小不同的仿真恐龙、变型金钢,各式各样的带磁性的彩色拼板。小瑞双腿跪在沙发旁,正翻弄着一堆五颜六色的书。
小瑞长得像他妈妈,单眼皮、小眼睛、额头有点宽;头发细软且有点黄。虽然他长得瘦瘦精精的,皮肤却是白皙而红润。小瑞不仅能用英语唱生日快乐的歌,还会说很多英语单词呢!这也难怪,他爸爸和妈妈都是英语老师呵。
贵珍看时间还早,就打开冰箱,想把冷藏库里的澳洲羊肉、牛排、还有鲈鱼、蹄膀什么的取出来解冻。儿媳回来这两天,肯定是她这个当婆婆的来做饭。阿姨星期二才来上班,贵珍估计她每个月的工资应该不会低于八千,深圳的月嫂最低也是这个价。
想到阿姨,贵珍就想起了三年前小瑞出生时的事。临近媳妇生产时,儿子兴奋地说您就要升级当奶奶了,妈,您得想法子变着花样做些好吃的来照顾产妇哦,好在她平时特别喜欢吃您做的菜。
贵珍笑抿抿地直点头,她向老板请了一个月的假,又从手机上下载收藏了许多产妇吃的营养菜肴。晚上,正当她收拾行李箱准备出门时,儿子突然打来电话,说丈母娘为他们家请了金牌月嫂,月薪一万二千元,您少带点衣服……贵珍像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懵圈了,她头昏眼花地跌坐在沙发上,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掩上了自家的门。
四
贵珍正想着小瑞出生时的模样,小瑞细声细气地喊着奶奶来跟我玩,贵珍知道这是要她去讲故事了。别看他这么小,识不了几个字,却整整拥有一个小书柜各种各样的书。这些书形状大小不一,有用漂亮的钢丝串着,有的还缀在羊毛鸡冠,它们不仅折叠着身子甚至还可以发出声音。贵珍翻到书的价格一看,大多是几百块一本,有一本厚的标价六百多块钱。唉,现在小孩子看的书怎么就这么贵呢!
她想起自己年轻时常常坐在老家的院落里,拿着一本书在给儿子讲故事。那几年,她的丈夫经常开车跑长途出远门,每天给儿子讲故事,成了她唯一的快乐。
儿子从小喜欢看书听故事,贵珍平时就省吃俭用攒点钱为他买书。每过一段时间,她就要到地摊上和书店里去,去买一些旧的小人书和破损了打折扣的童话故事回来。还没等到她一本本地阅读或讲解给儿子听,儿子已经悄悄长大了。
小瑞打了个哈欠,翻出有声书里的火车,贵珍知道他还想听那一段母子俩坐火车去送儿子上大学的故事。那是她四十一岁那年、也就是儿子他爹出车祸的第二年,贵珍陪伴十八岁的儿子第一次坐火车去天津读大学的经历。她把这段经历编成故事讲给小瑞听,没想到他听了一遍就忘不了,这几天只要他玩火车,就要奶奶讲这个故事给他听。
贵珍捋捋额前的散发,开始讲道:火车从武昌站出发,到石家庄时已经是半夜一点多钟了。紧挨着我坐的是一个高个子的男孩,他坐在火车上三个座位的中间位置,已经有八个多小时。
贵珍向小瑞指着火车的座位,模仿着年轻人的声音说道:“妈妈,到石家庄了,我们下火车吧,好多人都下车了!”
“你是要到天津读大学呵!”
“可我坐不住了。屁股疼,腿子麻了,脚也好像……脚踝也肿了。”贵珍撅着嘴巴很委屈地说,这会儿她的声音跟儿子的还真有点像。
“那可不行。天这么黑,火车道两边尽是山包和野草,草丛里有狼和老虎噢!”这句话是她后来加在故事里,用来哄小瑞的。
贵珍继续讲着:等到旁边的旅客下了火车,妈妈让儿子坐到他的位置上,她自己也起身让出座位,儿子终于可以伸直两条长腿了。他将两只大脚伸到过道里,一会儿就呼呼入睡。妈妈半跪在座位前,轻轻地揉着儿子浮肿而僵硬的双腿,……
贵珍突然提高声音讲道:这时,列车乘务员来了,他长得又高又壮,嗓门也很粗。他大声嚷嚷道:“这是谁的脚?快收起来,伸到车过道里来别人怎么走路呀?”
前天小瑞拼磁盘火车道跑火车时,就听贵珍讲过这个故事,这会儿他张着小嘴瞪大眼睛听得正带劲,贵珍趁机提问了,“小瑞,你说过道里是谁的脚呀?”
“是我爸爸的脚”。小瑞不假思索地回答。贵珍却摇头反驳道,“N0,是我儿子的脚!”
祖孙俩为过道里的那双脚争论起来,最后还是贵珍妥协了。她承认那双脚是小瑞爸爸的。可小瑞的爸爸是奶奶的谁呀?我儿子的儿子是哪个?小瑞答不出来,贵珍就指着冰箱生气地说,那你就别喝酸奶了,酸奶把你的心喝迷糊了。你再想想!
小瑞咂动着嘴巴想了想说道:“它是爸爸的脚,爸爸是奶奶的儿子,我是爸爸的儿子,奶奶是我的……是我的孙子!”
贵珍听了哈哈大笑,这小混蛋!她忍不住伸手去挠他的胳肢窝,小瑞躲闪着咯咯地笑个不停。他笑时细眼眉儿半睁半闭,快乐在他粉嫩的脸颊上像波浪似的荡漾开来;红润润的小嘴巴里,两排糯米牙闪着白亮亮的光。贵珍想起时下最流行的一句歌词,你笑起来真好看!当小瑞嘻笑着又重复一遍说奶奶是我的孙子时,贵珍就去咬他的细胳膊。小瑞躲闪不及,干脆一头朝贵珍的怀里撞了过来,祖孙俩笑成一团。
五
儿子发语音来告诉贵珍,小瑞外公在医院主持一个会议,四点多钟才能送我们回来。您在房间收拾出大一点的地方放宝宝的摇篮,再腾出衣柜专门放宝宝的内衣包布和浴巾,这些都是宝宝外婆外公买的。儿子最后说,您哄小瑞睡一会午觉吧?您也顺便躺一躺。这些天辛苦了,妈。
贵珍“嗯”一声,她讲完了火车上的故事后一点睡意都没有。那个坐火车肿了双腿的儿子又生了个女儿是不是?她究竟长什么样呢?儿子不止一次在电话里得意地说,医生护士都说我们家宝宝漂亮,说长得跟我像一个模具里磕出来的。
手机微信又叽了一声,贵珍打开看时,同事发来的一条文字跳她的眼帘:珍姐,你今天或明天一早赶回来上班吧!说来也怪,你走的这几天,生意很好哦,我还办了张八千八百八十八元的金卡哩!今天有两个美容师来应聘,她们看起来不到三十岁,手法十分娴熟。我担心你耽误的时间长了,老板会趁机炒你鱿鱼。
贵珍蹙紧眉头,不假思索地在手机上回了一条信息:她想炒就炒呗,反正我就是她锅里的鱼,她想怎么炒怎么煎,我有什么办法!
我们每个文学爱好者,在生活中都会通过许多社会现象里,发现蕴含着在里面的社会和历史的印迹,命运的复杂多变,人性的高贵与丑恶……我只是摘取了生活里的一朵浪花,捧于手心,愿它带给大家一丝清凉!
在生活中,有许多无认言说处,我们只能用心用笔去描画出它的原本形态。还好,有你的支持和鼓励,我就开心了!
我在修改拙作时,参考了你所提出的几条置疑,在情节上再作推敲,又补充和完善了许多细节,终成三个月之后的投稿,感谢有你,遥祝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