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雨如烟似雾，缠绵在方家坳新建的墓地。一排排整洁的墓碑，在苍松翠柏的簇拥下，格外庄严肃穆。
　　 方志强将一束鲜花摆放在妻子李小慧的墓前，虔诚地行了三个祭拜礼。他凝视着镶嵌在墓碑上妻子彩色的肖像，颤抖着手从挎包里取出一本杂志，一部妻子遗留下来的手机，捧在胸前，喃喃细语：“慧，你在天堂还好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写的中篇小说《领路人》被江山文学网站评为绝品，昨天又登上市刊了……”
　　 他在妻子的手机里，找到这篇江山绝品文的链接，打开后，将手机屏幕面向墓碑。
　　 汇集而成的雨水掺和着泪水，逐渐迷濛了他的视线，此刻，他感觉妻子的笑容是那样鲜活。
　　 “呵呵，我们的大排长 ，写给我的信也太文绉绉了吧，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什么‘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你这是从哪里抄过来的情书呢……”李小慧清脆悦耳的笑声，穿越时空，又在方志强耳畔响起……
　　 广州军区某部连队宿舍。
　　 方志强读完新婚妻子的第一封回信，摸了摸发烫的脸。唉！这脸丢的，怨谁呢？在学校一碰到写作文，脑袋瓜子都痛，憋半天写出百十个字，语文老师评语：东扯芝麻西扯粟，废话连篇谁能懂？那天上午逃学回家，父亲脸色铁青，烟筒向地上一敲，磕下一小撮烟屎。
　　 “强子呀，你不是读书的料。”父亲哼了一声，转身找来一张镰刀和一个竹篮，往地下一丢，“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上学堂了，给生产队割草喂牛去！”听到父亲的决定，方志强没有一丝怨言，提着篮子一溜烟奔向田野。
　　
　　 二
　　 造化弄人，小学差半年毕业的方志强，偏偏找了个村办初中语文老师李小慧做妻子。在这鸿雁传书的年代，写不好书信咋行得通？为了不在新婚妻子面前出丑，他找来一本《常规情书大全》，抽出几个晚上的睡前时间，连抄带仿，拼凑出几页纸的家书，自认为手段高明，却不料被妻子一眼瞧出了破绽。
　　 嗯，该改变策略了。方志强立刻想到了手下的士兵杨伟。
　　 杨伟是他的老乡，读过高中，是他们连队公认的“一支笔”，战友们称之为“秀才”。
　　 在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方志强带着杨伟和另一名战士侦察敌情，在返回的路上，经过一片茂密的树林。
　　 “大个子，秀才呢？”方志强披荆斩刺在前开路，忽然发现杨伟不见踪影，压低声音问。
　　 “刚才还在呢。”大个子战士停顿片刻，继续说，“排长，军情紧急，不要贻误了战机……”
　　 “别说了！”方志强瞪了他一眼，命令道，“你赶紧回驻地报告敌情，我回去找秀才！”
　　 他说罢，猫腰顺着原路返回。
　　 杨伟斜倚在一棵大树下，脸色苍白，咬着下唇，正用皮带使劲勒着小腿——原来他被毒蛇咬伤！为了避免惊动敌人，杨伟咬紧牙关，不敢高声呼救。
　　 一路搜寻过来的方志强见状，二话不说，取出随身携带的尖刀挑开被咬部位，一股带着蛇毒的血液淌了出来……经过简单的处理之后，他把杨伟背在身上，跌跌撞撞往回赶，返回部队营地时的一刹那，双双倒在地上，晕厥过去……
　　 从此，他们成了同穿一条裤子的亲密战友。
　　 “秀才，以后我写好了信，你给我修改修改。”方志强笑着拍了拍杨伟的肩膀。
　　 “报告排长，保证完成任务！”杨伟行了个军礼后，嘴巴贴在方志强耳边，“强哥，想讨嫂子欢心，对吧？不瞒你说，这是我最拿手的活儿，保证让嫂子看完你的信睡不着觉，嘻嘻。”
　　 “你小子少贫嘴！肉麻的情话就免了，把我写的东西从头到尾整理通顺就0K了，尽量不要让你嫂子瞧出旁人插过手。”方志强揪了揪杨伟耳朵。
　　 一年后，方志强升为连长，在他的推荐下，杨伟去了师部政宣处做新闻干事，从此，方志强的家书摆脱了第三者的“阴影”。
　　
　　 三
　　 方志强小心翼翼将妻子的手机揣进怀中，他感觉它是有温度的生命体，总是传递给他一种神奇的力量。
　　 雨越下越大，透过雨帘，隐约可见红土岗上的果园里，果农还在辛勤地劳作。
　　 方志强刚撑开折叠伞，手机提示音响了一声，是杨伟发来的语音信息：“强哥，社团后台大鱼小鱼爆满，其他编辑胃口小，你赶紧拣几条大的吃了吧，搁时间久了会发臭，人家有怨言。”
　　 方志强笑着回复：“好家伙，你想把老哥我撑破肚皮呀。”
　　 杨伟发送道：“呵呵，能者多劳，谁让你成为我们社团的顶梁柱呢？”
　　 “少给我戴高帽子，我吃不消。”
　　 从普通写手到江山麾下社团骨干，方志强心中有太多的酸甜苦辣……
　　 三年前，他从县水利局退休在家，在朋友圈点赞并评论了杨伟的一篇文章。
　　 杨伟看到后，向他伸来热情的双手：“强哥，我看你蛮喜欢文学，何不来江山网站试试，煅炼一下自己的文笔？”
　　 方志强回复：“要是写封信难不到我，至于写文章，恐怕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杨伟鼓励：“谁也不敢说自己天生就是作家，你看人家高玉宝老前辈，最初简直就是个文盲，不也创作出自传体长篇小说《高玉宝》，名闻天下。”
　　 方志强小时候读过《半夜鸡叫》，当兵那些年又认真阅读过高老的所有作品，后来在水利局赶鸭子上架写过不少工作报告，渐渐对文学产生一定的兴趣，如今经过杨伟一打气，便鼓足勇气，走进了江山文学殿堂的大门。
　　 首篇文章在江山发表，他觉得挺新鲜，忙不迭把文章发给妻子分享。
　　 “行啊，志强，要坚持写下去，将来说不定成为第二个莫言呢。”小慧笑吟吟地说。
　　 那天晚上，他的大脑中枢神经一直处于活跃状态，和妻子讨论了很久有关写文章的基础知识。
　　 过了不久，他惊讶地发现，网站很多作品前面有红豆般的标志，而自己发表的几篇文章，前面都是蓝豆一颗。
　　 “哈哈，强哥，人家是网站推荐的精品文，你的是社团推荐的普通文。不要灰心，坚持写，你的文迟早也会精的，加油！”杨伟解释说。
　　 从此，精品文在他面前横亘着一道坎。
　　 入驻江山一年多，他的文章依然全是蓝豆，恰似一连串苦涩的泪滴。晚上，他喝了几杯闷酒，不觉鼻子发酸，眼泪差点淌了出来。唉！自己以前在部队练习射击，经过一段时间勤学苦练，成绩从差点脱靶到全连排名前三，没想到现在写文章没少用功，成绩却在原地转圈圈。
　　 “不就是网站给文章外表贴层金么？又换不来吃喝。一个当过兵的大男人，枪林弹雨都经历过，还有啥过不去的坎呢？”小慧一眼看穿了老公的心思，站在他身后抚摸他的双肩，安慰道。
　　 “哐！”他一拳捶在八仙桌上，震得酒杯瑟瑟发抖，酒液淌了出来……
　　
　　 四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方志强的回忆，来电是大姐方菊花。
　　 ”强子，小慧已走了一年多，你也该找个伴儿，寒寒热热相互有个照顾。”大姐的声音慈母般暖心，“姐给你找了一个乡下女人，脾气、性格、长相，各方面都不错，你啥时候约人家见个面，觉得合适的话就把婚事定下来……”
　　 他好不容易等到大姐唠叨完，回道：“姐，你就别操这份心了，伴儿嘛，嘿嘿，我……我早就有了。”
　　 “真的？哪里的？叫啥名？长相咋样？”方菊花喜上眉梢，一连串追问。
　　 “哄你干嘛？她是外地的，姓姜名姗，人长得端正，谁见了都喜欢。”方志强脱口而出。
　　 “姜姗，多好听的名字，人品肯定也错不了。行啊强子，找对象了也不告诉姐，把姐当外人看啦？明天我去你家瞅瞅新弟媳，也高兴高兴。”大姐的笑声振得他耳朵发麻。
　　 “姐，有啥好看的，要来就来吧。”他随口应答，抿嘴微笑。
　　
　　 五
　　 杨伟转业后，被分配到市文联工作。他向方志强交待完社团编文任务后，在放下手机的那一刻，心里涌起无限感慨：真没想到！强哥与我曾经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如今又在文学路上结伴同行，成为我的左膀右臂；更让他唏嘘不已的是：强哥在江山一路走来，为了成就精品、绝品文，不知花去多少心血！
　　 往事不知不觉又在他大脑屏幕上播放……
　　 那段时间，杨伟为老战友的作品未能加精着急上火。为了不挫伤方志强创作的积极性，他又不愿当面指出文章中存在的弊病。
　　 嗯，反正社团编辑有权力修改本社团的文章，我干脆将强哥前几天发表的文包办了。杨伟决心一下，没有征求方志强的意见，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将他的一篇散文大刀阔斧修改。在准备报复审的时候，不料方志强冷不丁发来语音信息：“秀才，是你修改了我的散文吧？”
　　 “嗯，咋啦？”
　　 “这散文都成为你创作的了，干脆从网上撤下来，让你去投稿。”
　　 “我的老哥，这不都是为你着想吗？”
　　 “打住，我可不愿拿个假精品，戴这顶空心帽子，我要凭自己的能力写出精品文！”方志强的话硬得像铁块。
　　 “那好吧，麻烦你发原先的文章让我替换。”杨伟无奈地叹了口气。
　　 此路不通，杨伟只好另劈蹊径，他一拍脑门子，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总编大人，唐僧上西天取经，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后修成了正果，我的战友方志强，已经向网站发表文章八十五篇，精品审核组的大老爷们一颗红豆不给，是不是太残忍了！您高抬贵手，好歹让我战友尝尝红豆的滋味，鼓励鼓励一下呗。”杨伟笑着对QQ好友——网站总编说。
　　 “亏你还是网站排名前八社团的社长，绝品宗师（网站给予优秀作者一种较高的荣誉称号），怎么会提出这种无理要求？精品是随便给的吗？江山包括赵董（网站董事长）在内，谁也没有开这个先例！”总编的话掷地有声，随后缓和口气说，“你发一篇方志强的文章给我，看看弊病究竟出在哪里？”
　　 杨伟发送了一个鬼脸，接着将方志强的文章链接也发了过去。
　　 一个小时之后，总编发来信息，对文章进行了点评：“方志强的文章写得生硬呆板，说教成分较重，缺少一股人间烟火味，主题思想也较淡薄。”
　　 杨伟回道：“总编点评到位，我也这样认为，可是碍于面子，不忍心批评他。”
　　 总编继续说：“文学的发展进步需要鲜花与掌声，更需要鞭策与批评；需要辛勤汗水的滋润，更需要不断探索的智慧。‘良药苦口利于病’，既然是好友，更应该用鞭子多抽他几下，这是对他最真诚、善意的帮助，你说对吧？”
　　 总编的声音如一缕清风，吹散了杨伟心头的阴云。他的脸有些发烫，心想：这一年多光景，自己对强哥的文章除了鼓励还是鼓励，造成了当局者迷，并一直迷下去的结局。今天想走后门讨要精品的事，如果被生性好强的强哥知晓，非和我断了兄弟之情不可！
　　 杨伟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发送了一条两三百字的信息给方志强，给他的文章当头一记重棒。嘿嘿！看你这个木头脑袋开窍不开窍。
　　 “秀才，你咋到现在才说呢？不把我当兄弟了？”方志强的舌头有些僵硬，“真想一拳捶死你！”
　　 “杨伟，你哥为了啥精品，刚才差点把八仙桌捶塌了呢。”李小慧一旁打趣道。
　　 “强哥，又喝闷酒了吧？ 把我捶死，谁陪你喝酒？”
　　 “秀才，你以为我真的写不出精品文？实话告诉你，我是故意留一手，把文章写成那样，看你们有什么反应，不信的话，你瞧好了。”
　　 “信！信！哈哈…… ”
　　 六
　　 风雨停歇，阳光把树叶上的水珠映照得晶莹剔透；被雨水滋润的庄稼，旺盛地生长着，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芬芳。
　　 方志强挂断方菊花的电话后，心里感触良多。大姐啊大姐，我的心思你如何能懂？
　　 大姐的脾气性格、长相、甚至说话的声音，遗传了母亲的基因。与大姐通话，常常会让他出现母亲还在身边的错觉。
　　 想起去世十多年的母亲，他不由地想起前年写的一篇散文《母亲的擀面杖》。这篇散文从母亲逢年过节用擀面杖做出各种美食，写到母亲得知他偷吃别人家的瓜果时，手持擀面杖吓唬他……处处流露出那种触动人心的真挚情感，文章在结尾写道：“……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但我多么希望母亲再次来到我身边，手持擀面杖追赶着我满村跑……”
　　 写完这篇文章时，方志强眼眶盈满了泪水。小慧悄悄来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沓纸巾。这一夜，方志强被自己写的文章感动着，对母亲的思念之情绵绵不息。
　　 第三天清晨，睡意朦胧的方志强被手机铃声唤醒。谁闲着没事，这么早就来打拢我呢？他嘀咕着，懒洋洋接通电话。
　　 “哈哈，强哥，精了！”杨伟急促的声音。
　　 ”啥精呀怪的？一大早一惊一乍，也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方志强埋怨道。
　　 “你写的文章获得精品了！你脑子这样拐不过弯，难怪以前写的文章都是蓝豆。”杨伟大声嚷道。
　　 “啊！”方志强反应过来，顾不上穿好衣服，手忙脚乱找到手机，登录网站，果然看到《母亲的擀面杖》前面缀着一颗红豆，闪着令人心动的光芒。
　　 “老婆，我的文章拿精品了！”他大笑道，猿猴似的一跃下床，冲进厨房，抱起在灶台边做早餐的妻子转了几圈。
　　 “一大把年纪了，跟小孩子似的，拿了个精品就像中了大奖。”妻子笑得合不拢嘴。
　　 “老婆，中奖能和这个比吗？这是网站对我文章的一种肯定，对我来说，意义特别重大。”方志强今天觉得妻子特别可爱，在她脸上吻了三下。
　　 “老不正经，跟那个中了举人的范进有啥区别？”妻子推开他，嗔怪道。
　　 他嘿嘿笑着，风风火火向门外奔：“我现在去找秀才，兄弟俩去饭店好好喝上几杯，庆祝一下。”
　　 “喂！疯子，早餐吃了再去吧！”小慧朝门口嚷。
　　 他的背影早已消失在门外。
　　
　　 七
　　 江山精品组的大门被方志强撞开以后，一颗颗红豆陆续登上他的江山文集，好像一串闪亮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