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拐个弯吧(散文)
从小就听到个神奇的故事。讲故事的人卖关子:在草原,羚羊和猎豹比,羚羊是不是弱者?显然是。猎豹时速百公里,羚羊才70公里。猎豹追捕羚羊,却十扑九空,为何?羚羊以灵活的拐弯化险为夷。将这个道理真正化为生活的智慧的是我父亲。
一
拐个弯的故事都写在那辆手推车上。
父亲和亲叔,都是我最初成长的老师。
父亲告诉我怎样推起一辆独轮车,把土肥送往村东的大砚山顶;亲叔是把一辆半旧的独轮车送给我,告诉我这车属于我了。
大学毕业那年,我还特别到闲房告别那辆独轮车。亲叔说,他也老了,推不动了,就让我留作一个纪念吧。或许,亲叔已经懂得我对那辆车的感情了。
独轮车,静悄悄地靠在草屋的一角,那个轱辘,听到了我开门的声音,马上轻转了起来,或许是开门的风,告诉了它我来了,这是它给我的欢迎词。我上前握住了那个自转的轮子,想让它歇着。因为它伴随了我三四年的时光,每个清晨,它“吱呀吱呀”地陪着我登上那座海拔并不高,但足以让我使劲所有气力的山。
所有的零件,在我上学之前都用抹布擦拭了一遍,我希望它不能蒙尘,但尘灰还是覆盖着它,或许,灰尘是替代我来慰问它,所谓的红尘,此时那么生动,似乎每一粒灰尘,都是一个句子,说着岁月深处的话。有些东西,一直在静静地候着它的主人,主人并不震惊,因为它是老友,只有眼泪可以轻轻告慰它。我甚至连用手再抚摸它一遍的勇气也没有了,怕的是打乱了它一直低语浅唱的时光。我不敢面对,我耳边响着父亲的话,“拐个弯吧”,不敢不能面对,就躲过它的眼神吧。父亲的话,是在告诉我如何面对曾经吧,不能面对的,就拐个弯。或许我躲过了它的倾诉,背后一个人独自倾听,不至于太激动,暂时回避,未必不好。情感这个东西,有时候的确无法面对面,所以,后来我看央视的“面对面”节目,感觉太直露,不忍看下去。我适合一个人悄悄地和时光对语。
连接在两个车杆上的“车攀”(搭在肩膀上用力推动车子的工具),始终是拐个弯的,那是一条向下的抛物线,它抛出了一个合适的弯度,我将肩膀放进去,那个弯度依然合适。当初去上学,唯独车攀上的汗渍未擦掉,我在内心里说,留着我的汗味吧。汗味不能拐弯,那股寒酸的气味直扑我的鼻孔。凡曾经的努力,都不会因为无果就否定。
二
没有这辆小推车,我的成人仪式必须拖后,是延期的。什么东西都可以延期,可以因延期而放弃,唯有青春不能,唯有成年不能。所以,我看重亲叔这份不一样的成年礼物,它珍贵而亲切。如果我赶上发一个本子作为青春成年的纪念,我会觉得太轻薄了。
父亲是失去劳动力的父亲,亲叔是生产队长,身份不同吧。我还是喜欢父亲的话,我成为一个被人尊重的劳动力,是往队上的大砚山推送土粪。父亲告诉我,没人帮你,推车上坡,拐个弯吧。也许是父亲最懂得我,知我一贯直来直去;也许是父亲在同情一个少年,他已经在以一种尊重的口气和我说话。第一次。我总在想,父亲是经得起推敲的哲学家,并非高高在上的那种。
拐个弯,曾经对于我是一个很深的学问。无法控制生命中会发生什么,真的遇到难题,走进低谷,已经到了无法解决的时候,这不是路的尽头,而是应该到了拐个弯的时候,是真正的“拐点”,重建前行的信心,找到心路,我是相信总有一天会出现柳暗花明的。
15岁,我便承担了挣工分养家糊口的担子。那年我上高中了,这是成年人的标志,18岁,是文明社会成人的杠杠,要举行仪式的。我当高中教师时,每给学生举行成人仪式,我都是眼眶注满了泪水,不一样的仪式啊!
现代学子成年仪式,是举起拳头宣誓,喊出人生拼搏的洪亮口号。我那时的成人仪式,是用每晨往大砚山推送一车土肥来证明的。
一座山,叫大砚山。那是人生起步的山。山并不高,但陡峭,一条蜿蜒曲折的山径,从山根刻到了山顶。为了给家庭增加收入,我每晨上学前要往那山“拱”(爬的意思)两趟,从队上的土肥场到山顶来回三里路。从村子的房角拐出,飘到山顶,那是多么有气魄的事。我第一次这样想。
我是一个体弱的孩子,但是男人了。山是不高的山,但是山。每车土肥一二百斤,唯有力量可以驱动轮子上山。也许父亲想到这些,然后不得不告诉我,拐个弯吧。所有的抵达都不能是直线的。我第一次懂得了这个道理,那车土肥,借助我的力气,沿着曲线迂回地走着“之”字的路线,我明白,这样的路线需要多走路,但可以让我抵达山巅。山径坑洼不平,被雨水冲刷的痕迹还在,有时候那些沟坎,也成了我省劲的条件,顺沟越坎。那些已经担负起家庭重担的男人,也会给我这个“套上了车攀”的男人鼓劲,他们没有谁讥讽一个肩膀尚嫩的男人,因为他们也曾从那个年龄走过。没有淌过河流,但攀登过那座山。
土肥也有轻重之分,那些杂草沤制的土肥较轻,而那些从猪圈里铲出的土肥,可是实打实的货色。可怜我的大人悄悄地告诉我,推上草肥吧,以后长大了,可以推点硬货。年轻气盛的我,觉得这是对男子汉的蔑视。别出蛮力了。这是乡亲们的呵护啊,我也懂得,但我无力拿到每晨的两个硬硬的2分,我可以拐个弯推送上山,也不能短斤少两。
那些大人跟我直言,不知拐个弯,就转来转去,那叫没心眼。少年的我,喜欢逞能,很矛盾。
三
有意思的是,人家放学了,可以在灯下写着作业,而我,每个晚上要走到那盏豆芽一样的罩子灯前,将记分册递给记分员,喊一声“2分”,那声音并不拐弯,很嘹亮。我不感到憋屈,我不感到自己的艰辛。一年下来,这些满页的2,就像一个个小鸭子,在纸上跳跃起来,2是拐弯的样子,曲曲的颈项,弯弯的屁股,像我引颈向上推着土肥的样子,像我将臀后座顶住来自土肥的压力的样子。2,在我的人生最初阶段,是最美的数字,是乐谱上的“来”,是最有韵味的音符。有时候,看一个简单的数字,便联想到自己的努力,一下子就不简单了。我这样想,一个农民,每天都那样推着自己的小车,行走在生活的坡道上,而我则只是把一个早晨献给了小推车,和那条蜿蜒的山径。在教室里,我得到了喘息,积蓄了力气,于是我觉得我是可以拼得过我的乡亲们的。
推土肥上山,之后换上擦着白灰粉的单薄球鞋,我要去上学了,母亲说,慢点赶路,我不知是怨气还是幽默,学着父亲的腔调说“拐个弯”就到了。的确,上学的路,较之我推土肥上山的路,不知多轻松了,穿过棘子沟,越过沟曲家的村边路,拐个弯就到了学校。只有经历过那样的艰辛,才知道那条路才是可以轻松地走。
母亲活着的时候,我畏惧远路,母亲居然和父亲也是一个腔调,说拐个弯就到了,怕什么!
拐个弯吧,我不去较劲。生活里太多的不顺,有的成为坎坷,有力量的人,可以一跃而过,而那些力量不足的人,并非迈步即过。不必去和别人攀比,不必和路较劲,每天早晨可以挣两个工分的人,太多了,但对于我,需要付出的是更多的努力,好在父亲告诉我要懂得拐弯。别人提着灯,可以一路光明,我的路上有风,我要把那盏灯揣在怀中,遮挡着风的来袭。
赶上了高考。那年我已经高中毕业四年了。我跟父亲说,我想“拐个弯”。他懂得我的意思。默不作声,或许这是我将了他军,或许他怀疑我的能力。父亲已经给我的骨子里注入了一个哲学性的“蛊”,让我不安分了。我说,拐不过去弯,无非还在原地。父亲点头了。道路虽长但无阻,这个弯我还是拐过去了。
我理解的远方,一定拐了不知多少弯才抵达的,几乎没有一帆风顺。
四
岁月对我所有的安排,都很正常,遇到个小沟小坎,拐个弯就过去了。
所以,我接受把一个在教书上尚是小白的我,分到一个偏僻的乡镇,那时的我,也想冲刺到县城,在声誉显赫的学校当个老师,我懂得拐弯,先在那里沉淀,积攒一下力气,越是被别人忽略的地方,越有可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于是,我就像当年往大砚山上推送土肥那样,干了两年,终于得到赏识,认为我是能够拉车的人。
我干工作的年代,对房子有着迫切的向往,但不敢奢望城里的有哪一幢房子属于自己,我选择拐个弯的策略,在城郊结合部,找到一处租金低廉的小厢房,只有两间。拐个弯吧,父亲的话让我和生活和解了,将就吧,我原谅自己的无能为力。当我在学校院落里有了一间公派房,只有一间,我进去,兴奋地起舞。我走出了无篱下可寄的生活状态。因为这是学校对一个取得了优秀称号的我的一次奖赏,就像父亲亲自用我推小车挣得的工分买了一双回力牌球鞋,不值钱,但在脚下是那么舒服。
拐个弯,就是一种在卑微里的隐忍吧。一棵大树,也想走到大树的行阵里去,向往它的远方,它自知没有脚跟,也没有翅膀,但它懂得先蜗居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但它的种子从未停止飘飞。每个人都有人生的梦,梦也可以拐个弯,别人一步就赶到了,我未必可以,那就从一条不为人看好的逼仄小径赶过去吧,不会耽搁时间,甚至比那些走直线的路抵达的时间还快。我明白,连那直射的阳光,都可以拐个弯从树隙中透出光线,在地上画出各式各样的图画,大片的阳光飘来,我们会感到燥热,也会看到光线和阴影编织的图景。
曾经听到一个老者讲述的一个故事。一个想自杀的人,奔着一座池塘而去,突然有人唤他,让他帮助把从菜市场买的菜装上车,之后,他居然逛了半天的菜市场,而忘记了去自杀的任务。拐个弯,就找到了另一个方向。
父亲曾经对我讲他对万里长城的理解。他说,万里长城,是一万个弯衔接起来的。父亲并未去历数那些个弯,但他看到的是一条长城将伸出去的弯曲起来,才具有了磅礴之势。想想也是,那些关隘,嘉峪关,山海关,居庸关,玉门关,娘子关,雁门关……是那些城墙的转弯处成全了关隘的美名。
五
一个被我崇拜的老乡,比我大20几岁吧,他叫“六五”,是他爷爷65岁那年有了他,于是有了这个很好记的名字。雨天闲聊,我喜欢静静地听他讲推着小推车闯荡淮海战场的事。他说,哪里有什么危险,我们的战场是在那些沟沟壑壑里,拐个弯,就到了。所以没有危险,人家八路一看我们从山沟子闪出,马上露出惊喜,把拥抱给了我们。奇怪的是,我从“六五”口中,没有听到战场上惊心动魄的情节,他总是说,拐几个弯,总能遇到八路。这跟捉迷藏一样,令人向往。拐个弯,是他的描述,拐弯的艰难,他一一化解了,留下的是一段美好的记忆。
他的话,一下子把战火纷飞抹得连一点痕迹也没有了。解放了,本该得到安排,队伍上已经有了召唤,他说为了侍候他的爷爷,他拐个弯回了老家。那份本该他得到的,就那样不经意失去了,他说自己拐个弯,并不以为是什么闪失。拐个弯,没有了闪失。错失一个机会,有人可以埋怨自己一生,后悔莫及,以“拐个弯”,轻松化解那段故事的系扣,故事变得又精彩起来。
难忘他给我们小孩子讲述的战场上解放军小股冲锋的场面,敌人的机枪“嘎嘎嘎”,“突突突”,都是打直线,战士们跃起,跑的是曲线,拐来拐去,就是打不着。他把神奇给了我们,也启迪着我们的智慧。
他还活着。见面还是讲小推车支前的故事。故事之后,我便想去看陈列在那件草房里的我的独轮车。但草房早就拆除了,车子不知去向了。车子啊,可能它也学会了拐个弯,跑了,跑到了另一个去处,只是不想见我吧。
路,不都是直线的,即使是最平坦的路,也要选择几个拐弯,因为怕我们太累,有了拐弯,我们才不会感觉累。这个道理,我懂得。
山路和河流一样,如果没有了拐弯,“九曲”这样的字眼还属于它吗?蜿蜒,这样的形容词还会觉得那么美吗?
2023年1月24日原创,8月1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