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袁芳自缢身亡后，只有30多岁的吴喜骏因其地主家庭出身，还带着两个孩子，一直没有再续上弦。为了照顾两个正在念书的孩子，他从兰花甸三队搬回了五队父母家，后来，因妹妹吴喜嬛不同意与贫农家庭出身但赌博成性的米立夏搞对象，家中被米立夏砸烂，父母连气带病，不久相继去世了。无奈之下，吴喜骏只好搬到柴店乡岳父家那儿去了。柴店乡的人们知道他行医多年，都愿意找他看病，他的家庭中药铺就又红火地开了起来。
　　 父母去世了，哥哥带着两个侄儿搬走了，兰花甸五队吴家的三间几乎是空空荡荡的土平房里，就只剩下吴喜嬛一个人了。吴喜嬛是个没读过初中的人，更不要说高中和大学了，可她读过的书，比上五个八个大学的人读过的书都要多，她懂得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的孝道对于一个人是多么的重要，自己的亲生父母竟然因为自己婚姻的事情遭受打击而郁郁致死，每逢想到这里，她的心情都无比的沉重，都会默默的流泪。
　　 她还常常想起自己与哥哥嫂子侄儿相处的日子，哥哥是一个从来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的正经人，钟情于岐黄之术，一门心思扑在中医药上，用自己的爱心和医术为乡亲们看病治病救死扶伤，受到乡亲们的赞扬，是她崇拜的偶像。她爱读书的刻苦精神就是受到哥哥的启迪而形成的，她永远忘不了哥哥给予她精神上的鼓励和物质上的支持。还有袁芳，她亲爱的嫂子，他特别喜欢嫂子的温柔性格，不笑不说话，说话从来都不高声，温良得像一片平静的湖水。对待公婆像对待自己的父母一样，过门这么多年没有跟哥哥红过脸，又把两个侄儿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们虽然是姑嫂关系，处得却如同亲姐妹一般。嫂子的自寻短见，使她们的家庭缺失了半边天，也让她失去了一个闺中密友。哥哥这一搬走，她也不能常常见到自己的两个可爱的侄儿了。总之，几乎是一瞬间，她似乎掉进了黑咕隆咚阴暗湿冷的冰窖里，她愁苦她悲哀她绝望，在哥哥家搬走的那天夜里，她无法入眠，一整夜泪水不断。
　　 但是，一个读过孔孟和老庄的人，一个读过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陆游辛弃疾的人，一个读过巴尔扎克莫泊桑和莎士比亚的人，一个读过普希金托尔斯泰和高尔基的人，也就是说，吴喜嬛虽然身居小屯，窝居农舍，但她从书中纵览世界，游历五洲，洞察历史；虽然她生活在当今的时代，但她从书里与古人对话，与先贤促膝，与哲人交谈……这不仅使她比较全面地了解到几百年乃至几千年来中国和世界的历史文明，也能够懂得世事变迁和人生的哲理，有了这样的知识和远见，她是不会因为家庭的一次次变故而丧失生活信心的，是不会为因为眼前的困难挫折而失去生活勇气的，她痛哭过了悲哀过了伤感过了，还是充满信心地生活着。屋子虽然是空荡的了，她的心胸并不空虚，而是装着那么多的知识和智慧。人虽孤单了，她的情感并不孤独，书中那么多的正直人物英雄人物善良人物，都是她生活的知己和朋友，都是她人生的老师和尊长，有他们在陪伴着她，有他们无时不刻地在与她对话与她交流，使她时时刻刻都感到温暖感到快乐感到充实。
　　 她的家也成了村里喜欢读书的孩子们的乐园，经常有一些孩子们或晚上或星期天或节假日里，到她这里来读书，这也让吴喜嬛感到开心感到快乐。她从内心里希望自己的这些书籍能为孩子们读书成才发挥一些作用。孩子们大一点的叫她喜嬛姐姐，小的叫她喜嬛姨姨或者喜嬛姑姑，无论叫什么，她都高兴地答应着。孩子们不懂的，她就给他们讲解。这也使她感到非常快乐非常满足。
　　 更让吴喜嬛感到温馨和愉悦的是，虽然村里唯一与她有共同爱好共同语言的同龄人祥良晖当兵入伍离开了村里，但还通过书信与她保持着经常的联系。祥良晖到部队后，仍然没有改变喜欢读读写写的爱好和习惯，有些书买不到，他就写信让吴喜嬛给他邮，并告诉她说，保证看不坏看不丢，如她不急着用就等到他探家时一并给她带回来。除了本村的孩子们，吴喜嬛平时舍不得把自己的书籍往外借，做为女孩，她宁可把自己的新衣服借给别人穿，也不愿意往外借自己的书。可祥良晖来借书，她却毫不吝惜，有求必应，每次都及时地给他寄去。祥良晖也经常给吴喜嬛写信，鼓励她坚持读书，增强对生活的信心，并时不时寄上一本《毛主席语录》或毛主席像章什么的，对这些十分珍贵的礼物，吴喜嬛都用洁白的手绢包裹起来，细心地珍藏着，因为这些东西农村常常得不到，更因为那是祥良晖寄给她的。
　　
　　 二
　　 运动中，大队书记所葆元之前强行占有地主吴世礼儿媳妇袁芳的事情被揭露出来，导致袁芳自缢身亡之后，所葆元心中一直怀着难以解脱的愧疚。他一直在琢磨着怎么给吴家一些补偿，以减轻一些自己的愧疚和罪恶感，可那时他还没有重新工作，他自己家的生活还缺东少西捉襟见肘，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所葆元重新工作了，恢复了大队书记的职务，而且还兼任了大队革委会主任，大权在握了，可吴世礼夫妇已经去世了，吴喜骏也带领子女离开了兰花甸，现在只有吴喜骏的妹妹吴喜嬛一个人生活在兰花甸。当他听说这个女子特别喜欢读书，又热心帮助村子里的孩子，很受人们称赞时，就想到，正好小学校还准备聘任两位教师，便产生了把她安排到小学校去当代课教师的想法。
　　 兰花甸五队的两个男女秀才，几年前就已经为人们所公认了，男的是初中生祥良晖，女的是吴喜嬛，他们所读的书籍，是全大队无人能比的，连小学校的十几位教师都个个服气。祥良晖当兵走了，剩下吴喜嬛，人们早就盼望着能把她安排到小学去教书，那样对孩子们的成长会大有益处的。可因为她家的地主成份，尽管社员们早就纷纷建议，大队里没有人敢去做这个主。现在所葆元有了这个想法，人们当然会极力支持的。那天，所葆元与大队几个干部商量后取得了一致意见，决定聘请吴喜嬛做兰花甸小学的代课教师，责成大队革委会余副主任、大队会计余本好去五队先找吴喜嬛谈谈，如果吴喜嬛没有意见，再报公社文教助理。需知，在以阶级斗争为纲，唯成份论的时代，这也是需要相当的勇气的。可这事在兰花甸这个地方，对重新工作的所葆元来说，似乎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他现在做什么事情都无所顾忌了，可以说他想做就做，除非他不想做。
　　 余副主任来了，快请坐。吴喜嬛这个屋子除了村里的一些上学的姑娘小子们出来进去的，再就是有的上了年纪的人，没事愿和这闺女唠嗑。此外，一般成年人是很少到她这里来的，一则她家成份高些，二则她是个二十几岁的大姑娘，单身一人，一般成年人若是出来进去的怕别人说闲话，大小队干部们更是很少有人光顾。见大队革委会余副主任突然来了，吴喜嬛感到十分突然，也十分意外，正在看书的她，赶紧撂下书本，边请余主任坐下，边拿起水杯给余本好倒水，多少有些激动地说：余副主任，请喝水。
　　 你在读什么书呢？余本好边坐下，边拿起吴喜嬛放下的那本书，一看封面，便惊讶起来：《巨人传》，作者拉伯雷。这拉伯雷是哪个省的？是男的还是女的？唉呀妈呀！怎么写了这么厚的一本书？这还是上册，还有下册，这得多长时间能看下来呀！
　　 吴喜嬛见余本好惊讶中带有惊喜的味道，便微笑着告诉他：这本《巨人传》是法国16世纪著名文艺复兴运动的代表人物拉伯雷写的。全书上下两册有80多万字。这个拉伯雷生于1493年，出身在法国中部都兰省的一个富裕家庭，父母是律师。他30多岁爱上了医学，医学知识相当丰富，他嫉恨巫术、迷信和偏见。但他个性解放，立志改革，因为医学和人文主义共同的思想基础是“以人为本”，于是，他立志从文，用文学为武器，揭露法国封建社会的黑暗，对当时的宗教势力和封建法庭进行猛烈的抨击，与黑暗势力进行顽强的斗争。这本书不仅有思想政治价值，也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乡土气息浓厚，讽刺力量很强，又朗朗上口。对了，跟拉伯雷相似经历的，还有著名的俄罗斯作家契诃夫和我国的鲁迅等人，他们都是由从医改为从文的。
　　 余本好捧着那本《巨人传》，也顾不上翻看，只顾瞪大眼睛听吴喜嬛讲述，像一个小学生在听大学教授讲课一样，那些什么“文艺复兴”，什么“以人为本”，什么“个性解放”……他从来都没听说过也听不大懂，觉得太深奥了。只是最后那几句听明白了，是说拉伯雷和鲁迅都是先当了医生，后改行当作家了。他很快接上说：你这么喜欢读书，你家也是医生家庭，将来你不是也可以成为大作家了吗。余本好这话绝对没有讽刺意味，他是被吴喜嬛的这番讲述所折服，发自内心说出来的。
　　 听了余本好的表扬，吴喜嬛边连忙摆手边说：不不不，咱可不敢，咱只是个小学生，只是读读人家的著作而已。
　　 看来真得向你学习呀！余本好放下手中的书，长长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很喜欢看书，也看了几本，只是因为没有时间，就没有坚持读，一天瞎忙乱忙的，东一耙子西一扫帚的，这一晃都40多岁了，青春年华都荒废掉了，现在再读也晚了。每一个不怎么读书或者不喜欢读书的人，都把板子打到时间老人的头上了，“没有时间”几乎成了他们唯一的合理的借口。好在时间老人从来都是默默承受，从不辩解，更不抗争。
　　 晚到不晚，主任如果喜欢读什么书，只要我这有的，你就拿去读。吴喜嬛大方地说：什么年龄段读书都有好处。吴喜嬛跟余本好并不熟悉，但是，她知道余本好是一个老实人厚道人，在兰花甸这么些年，没听人说他干过什么坏事，在人们的口碑里还是挺好的，所以她也很尊重他。
　　 好，以后我要读什么书，就上你这来借。余本好接着划转话题，认真地说：今天我来，是有个事想跟你谈谈。
　　 吴喜嬛以为他是来介绍对象的。自从那次米立夏给她家带来了一场劫难般的灾祸以后，她悔恨交加，发誓再不和任何人谈对象，宁可单身一人过人一辈子，只要有书陪伴就行。自此，凡是所有提媒的人，只要对方一张口，她便立刻婉拒，坚决不见。可今天是大队领导，她还是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余本好怀着对这个年轻人非常钦佩的心理，说：我今天是代表大队书记所葆元来找你谈个事，什么事呢？就是所书记想叫你到大队小学去做代课教师。咱们小学校缺两位教师，全村人都知道你读的书多，人品也好，教个小学绰绰有余。这个工作也不耽误你读书，你读书的成果又可以运用到教育孩子上面，正所谓两得其便两全其美。余本好说着自嘲地笑了：在你这有学问的人面前，我也捅出几个词，卖弄卖弄。
　　 哪是卖弄呢，《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说过“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主任工作那么多年了，经历多，阅历广，我得向你学习呀！吴喜嬛的书读多了，正所谓腹有诗书，出口成章。
　　 余本好为吴喜嬛的学识感到叹服，在内心里说：看来所葆元让吴喜嬛当代课教师的提议的确是对的，否则就把这个人才给白白的浪费掉了。于是他有些急切地问到：怎么样啊？是个好事吧！你表个态，我给所书记回个话，再给公社报一下，然后，你就可以去小学校上班了。余本好满以为这件事情一定是老太太坐牛车——稳稳当当的办妥了，不会有任何问题的。要知道，这份工作是那些出身贫下中农的子弟想捞都捞不到的。
　　 吴喜嬛太想当个教师了，她特别羡慕老师这个职业，她认为老师是世界上最至高无上的职业，当教师可以教授给别人知识，又可以展示自己的才华。她尤其喜欢当一个语文老师，她感到中国的汉语言文化太丰富多彩太博大精深太源远流长了。她甚至想，只要自己能当上个语文教师，就是再给她个县长市长她也不会去当。她多少回在梦里都梦到自己站在学校教室里的黑板前，给同学们讲李白的《望庐山瀑布》，讲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讲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讲苏轼的《水调歌头》，讲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讲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讲高尔基的《海燕》……可是，她看到村里有那么多贫下中农出身的初中毕业生因为运动而不能升学回家种地了，他们连代课教师都做不成，哪里能轮到自己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女子呢？更何况自己才仅仅念了个小学六年级，她知道自己当教师的理想在现实情势下无异于异想天开，甚至比登天还要难，因此她连想都不敢再想了。尽管如她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会是个什么样，但她还是强迫亦或是鼓励自己一定不能放弃读书，几年里，她不仅读了大量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还读了大量的政治、哲学、经济学和自然科学方面的书籍，总量已经有二三百本了，若是按大学读的书籍算，读五个大学本科毕业也未必有她读的多。可在以文凭论高低的年代里，在人们的眼里，她仍然还是一个小学毕业生。世上的事情常常就是这样，有的人没有文凭，却有真才实学，满腹经纶，但常常不被承认。有的人文凭很高，却无真才实学，实际是绣花枕头——一肚子荞麦皮。
　　 此刻，当吴喜嬛听到余副主任说让她到小学校去当代课教师，心头立刻涌起一阵喜悦。可当她听说是大队书记所葆元的意见后，那喜悦又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立刻凉了下来。她沉默了一会儿，即惋惜又鄙夷地说：余副主任，我非常感谢大队领导对我的信任和关照，特别是还让你亲自跑一趟，更让我有些过意不去。不是我不识抬举，这小学教师的活我真的做不了，一是我自己才读个小学毕业，怎么能教得了小学呢；二是我缺少表达和讲解的水平，没有教师方面的锻炼和修养；三是我的性格不适合做教师，太过外向，缺少耐性。我还是做我的社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