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默念着台历上的这句话，诸佑偲想它不愧是至理名言，道出了医疗的真谛，体现了医护的关怀，折射出了医者的无奈。
　　 回想自己二十多年的从医经历，何尝不是这样。开始从医时，他豪气冲天，以为自己医科大学硕士毕业，掌握了很多医学知识与技能，幻想着可以像华佗那样悬壶济世，医治百病，可现实却把他的幻想击得粉碎，很多时候，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危重病人悲痛离世。甚至，在面对父亲生死抉择时，他束手无策，只能选择尊重与成全。
　　
　　 一、晴天惊雷
　　 “儿子呀，你爸最近身体好像不太舒服，昨天去县医院看了看，医生说拿不准是什么病，要不明天去你那里，再拍个片子看看？”正在人民医院肝病科接诊的诸佑偲，突然接到母亲湛凤秀打来的电话。他明显地感觉到母亲情绪有些低落，话说得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他怀疑母亲有意隐瞒着什么，事情可能不是电话里说的那般简单。
　　 虽然，诸佑偲有些怀疑有些犯嘀咕，但也没有往太深太坏的地方去想。父亲母亲的身体状况，他了如指掌：母亲过七十后一直病病殃殃，抵抗力差，经常三病两痛，家里从没有断过药，中药西药的药瓶药罐摆满了偏屋。父亲诸祚福虽然年满79岁了，反倒是身体硬朗，很少吃药打针，身体一直都是棒棒的杠杠的。亲戚六眷一致预测，他父亲活到90岁应该没问题，他母亲多半会走在他父亲前头。好巧不巧，就在三八节期间，诸佑偲还请老两口来到自己医院，做了一次全面体检，体检报告显示除了一些常见老年基础疾病外，其他一切指标都处在正常或可控的范围之内。
　　 距今，刚刚过去大半年，按理应该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估计是母亲听不懂医学术语，或是被县医院医生吓到。诸佑偲就这样不停地给自己心里暗示，安慰着自己，度过了难熬的一天。
　　 夜深了，诸佑偲没有一丝睡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一些离奇古怪的想法和画面。虽然，他是学医的，从来不相信什么鬼神之类，可是，今天夜晚，他却没由来感觉心里特别慌、特别闷，冥冥中感觉有些什么即将发生。
　　 好不容易挨到天朦朦亮，诸佑偲一骨碌爬了起来，洗脸漱口，吃完早饭，跟妻子简单交代了几句，就直接开车去了火车站。在出站口等了两个多小时，才看到父母和姐姐诸佑敏从出站口慢慢走出来。他急忙奔上前去，向他们挥手示意，同时，从诸佑敏手里接过拉杆箱。
　　 开车去医院的路上，诸佑偲侧身对后排的二老说，“爸妈，快中午了，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歇一下。然后，再去医院检查吧。”坐在后排的老两口不知是晕车还是走神，没有应腔，他把车开到经常光顾的一个餐馆。餐馆面积不大，店面倒还干净，味道地道纯正。
　　 带着父母在最靠里边的餐桌坐下，诸佑偲喊诸佑敏与他一起去前台点餐。看着离父母有点远了，料想老两口也听不见他们讲话，说话不用太顾忌。诸佑偲轻声问诸佑敏，“姐，爸在县医院检查，他们给出的初步诊断到底是什么？”
　　 “医生说不准，估计是癌症，反正，是很歹的重病！”，诸佑敏满面愁云。
　　 啪嗒一声，诸佑偲拿在手里的菜牌子一下子掉在地上，足足愣了五秒钟，他才弯腰捡起，并扭过身去，背对着父母长吁了几口气，以消化这不祥的消息，舒缓紧张的情绪。
　　 作为一名专业医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癌症”这两个字包含的真正含义和背后隐含的痛苦。此刻，他感觉自己身子都是轻飘飘的，整个人都悬着，脚好像踩在棉花上，落不到实地，一迈步就虚浮腿软。恍恍惚惚，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到里边餐桌边的。吃饭时，不由自主地在走神，想到的都是各种癌症术语及诊疗药物和各种治疗手段。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决堤的洪水迅速在他的脑海里咆哮起来。他感觉这大半辈子学到的、看到的、用到的关于癌症的知识和技术全都浮现在眼前。
　　
　　 二、自我慰藉
　　 一边想，一边还做着自我安慰：会不会是误诊，即便是癌症也分很多种，说不定是良性的，癌症还分早中晚期。只要不是最坏的那一种，一切就都还有希望，还有救治的余地。
　　 “儿子，我没什么事，就是你妈你姐非要拉着我来，说非要找你再看看，才放心。”诸祚福的话把诸佑偲拉回现实中。
　　 “四个月前，你爸时经常觉得肚子隐隐作痛，胃口不好。我们以为是天热引起的，就没有在意，在乡卫生院开了些胃药。可是，天气转凉到秋天了，你爸的病还是没有一点好转，胃口越来越差，人也越来越瘦，我和你姐就催他去县医院拍了个片子，县里医生听说你是省里医生，没有多说么事，叫我们快来你这里做个复查。”湛凤秀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知道你每天都忙，我们这一来是不是耽误你工作了，给你添麻烦了？”放下碗筷，诸祚福继续说道，他们的话打断了诸佑偲的胡思乱想。看着对面瘦了一圈的父亲，诸佑偲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强撑着挤出了一点笑容，故作轻松说：“今天，我正好休班，你是我爸，生病不舒服了，来我们医院检查一下，不是挺方便的么？再说了，我照顾您和妈，不也是天经地义的么？！要不，你们养我这个儿子干什么！”一顿饭吃得沉闷寡味，姐弟两想找个话题调节一下氛围，可是大家各有心思，有一句无一句聊着，每个人的心里都装满心事。
　　 熟门熟路，挂了号，腹部CT，诸佑偲把他父亲带到了负一楼的CT室。看着里面苍老顺从的父亲，诸佑偲第一次心里不经意默默祷告起来：如果这次真是个误诊，那怕今生就此信佛，他都认了从了。
　　 腹部超声、抽血……一项接一项检查下来，肝癌晚期的结论像一记重棒猛地砸下来。诸佑偲拿到结果的那一刻，感觉天就要塌下来了。从医以来，他救治过数以万计的病人，可是，今天，当他面对自己父亲的这种情况，怎么做才能救治，他感到很无助，很无奈。这是他看到报告，最强烈最初始的第一反应。
　　 诸佑偲假装接电话，快步走出办公室，紧走几步来到消防楼梯间。在这里，他终于可以卸下面具，贴墙缓慢地滑坐在步梯台阶上。他用手紧紧地捂住脸，不让眼泪流下来，可是，太不争气，眼圈一红，眼泪还是哗哗流落下来。
　　 他是医生，是医学硕士，是副教授，更是肝病科主任，尽管送检的切片还没有反馈结果，但就凭那几张片子，他就完全清楚这是恶性肿瘤，已经扩散了，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肝癌晚期。他点燃了一支烟，猛地抽了两口，又迅速把它掐灭。他猛地站起来，来回踱着步，掏出手机，打开医院主任微信群，在群里发消息邀人：“兹有肝病科危重病人，请求各位主任帮忙参加会诊。”发完消息半不到分钟，他又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电话通讯录，挨个挨个地给主任们打电话，甚至连刚刚结束陪同检查还没来得及回办公室的业务副院长也被他急切地“请”了过来。
　　
　　 三、特殊会诊
　　 办公室里坐得满满当当，不管对不对症，连骨外科主任也被诸佑偲请了过来。用他自己的开场白来说就是：“今天，我有点以公谋私，因为，要会诊的人，是我父亲。”诸佑偲的办公室里，几乎云集了医院的全部科主任，大家传递着片子，看着刚刚加急送来的病理切片报告，小声地交流讨论。最终，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从胸外科主任走上副院长岗位的业务副院长。没有犹疑，副院长第一个开了口：“诸主任，你也行家，也是自家人，我们就不遮着捂着，你父亲这个病，基本可以确诊是肝癌晚期，其他部分脏器也出现了阴影，大概率已经转移了。这个恶性肿瘤对于放、化疗都不敏感，时间上差不多也错过了最佳手术治疗期。我的建议还是保守治疗为好，如果得空，还是抽时间多陪陪老人家吧。”
　　 副院长开了头，发表了意见，定了基调，科主任们各抒己见。大家都是医生，很多事，诸佑偲自己也十分清楚。请大家来会帮忙诊不过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幻想着能够出现那么一点点奇迹。
　　 “咳，咳”不知是谁故意干咳了两声，主任们的声音立马小了下来。大家回过神，意识到这不是平常的病患会诊，这是切切实实对自己同事父亲的特别会诊。当即，胸外科主任表示：“我现在就打电话问一下协和的同学，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什么新的好的诊疗方案。”一人开头，其他主任纷纷给自己同学、朋友打电话。协和、同济、军医大，甚至欧美的医学同学朋友都联系上了。一圈打探下来，主任们全都默不作声，不是摇头，就是摊开双手，做出了无可奈何的表示。
　　 几个关系不错的主任上前使劲地握了握诸佑偲的手，副院长拍了拍诸佑偲的肩膀：“老诸，伯父的病其实你自己也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甚至更权威。如果你想尝试一下，赌一把，我们医院这边各科室一定全力支持你。如果手术，你信得过，我亲自主刀，一定竭尽全力。但，最终的结果，其实，你见得比我多，后面放、化疗受的罪，插管、抢救什么的场景，你比我们更有数。现在你不光是医生，而且还是患者家属，没有人比你更能做出最终判断和选择了。”听着这些暖心的话语，看着这些真诚的目光，诸佑偲眼圈通红，抱拳深深地向大家鞠了鞠躬，诚恳地表达对大家的谢意。
　　 关上门，诸佑偲独自坐在沙发上，他从衣架上取下夹克外套，胡乱地盖在头上，把自己蒙了个严严实实，但，啜泣声还是不断从外套里传出来。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老家的那条河，看到了小时候父亲带他在河堤上奔跑的样子，看到了那个每天骑车上下班辛苦养家的父亲；看到了自己收到医科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父亲克制内敛但抑制不住的笑容；看到了送他上大学，父亲一路上的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舍情景；看到了参加工作后每次回家，父亲母亲站在村口守候的身影。
　　
　　 四、艰难抉择
　　 他始终想不通，当过兵，经历过自卫反击战，蹲过猫耳洞，经历过各种风浪的父亲，身体一直很好。自己好像从来就没有想过，假如有一天父亲生病了或者不在了家会是个什么样子。可病魔却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迅猛，现实却是如此残酷。顷刻间，让你直面生死离别，让你猝不及防，让你措手不及。
　　 一个人呆着，不知道抽泣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回忆了多少往事。最后，他掀开外套，洗了一把脸，擦了擦眼睛，默然地咬了咬牙，点了点头。似乎，他已经拿定主意，做出了最后选择。
　　 走出门，他把诸佑敏叫进办公室，诸佑敏见他眼睛红红的，满是心疼地望着他。沉默了一会，诸佑偲还是忍不住开了口：“爸爸的病情确实不太好，刚才，我把医院里的科主任都请到我办公室，让他们帮我参谋参谋，出出主意，他们一致建议我放弃治疗。现在我和你先商量一下，然后再考虑怎么跟爸爸妈妈讲，这可能是爸爸最后的日子，他有权决定是否接受治疗，今后怎么活。”
　　 听到诸佑偲要放弃治疗，诸佑敏马上跳了起来，她紧紧拉住他的胳膊和衣袖，用力地抓了几下。“佑偲，你说什么？你说放弃治疗，你是全县全乡全村全家最有出息的人，打小起，爸就最心疼偏爱你，以你为傲。现在，你倒好，爸生病了，你却要放弃。那怕再难治，我们也要尽点孝心，试着治一下啊。难道，你就这么狠心让爸爸回家等死？！”不给诸佑偲任何插话的机会，她接着说：“村里人都说你是全能医生，村里乡里县里那家有重病人，那家找到你，你不是帮忙出力？别人都念你的好。你带着大医院的大教授到乡卫生院免费给病人看病，免费给他们送药，看好了那么多的重病怪病，人家都记得，都夸你是神医，是好医生。为什么，你唯独看不了爸的病？你是不是怕花钱？”
　　 “我、我”诸佑偲有点语无伦次，“我，我什么我，你心虚了吧？我再问你一句：爸爸治病是不是要花很多钱？这钱，不要你一个人出，我也出。要不行，我现在就回家去借去凑。佑偲，你一定要想想清楚，再想想办法，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我可不想背上一个不孝子孙的骂名。”看着情绪失控的诸佑敏，诸佑偲尽力地把眼泪憋了回去。然后，一字一顿的说，“姐，要是真有办法，我能这么做，我是医生，也是儿子，那是你爸，也是我爸！”
　　 等诸佑敏情绪逐渐平复下来，诸佑偲把肝癌晚期的复杂性和面临的严重性一一向她作了解释，听到医院专家们的一致意见，诸佑敏哭成了泪人。最终，他们达成一致意见：把实情告诉父母，一切由他们自己做最后的选择。
　　 看着装出一脸轻松的诸佑偲姐弟，诸祚福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似有心无心问了句：“我的情况是不是特别差啊？不好治吧，是不是你常说的癌症什么的呀？冇得事，我挺得住，你们就跟我实话实说吧。”
　　 当听完诸佑偲的详细说明后，湛凤秀哇哇哇哭出了声，诸祚福倒是很镇静，至少表面看是这样。但嘴角的几次抽搐还是毫无保留地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恐与慌乱。
　　 过了片刻，诸祚福连问了几个问题：“我还能活多久？化疗放疗这些过后是不是能让我活得更久？治病大概要花多少钱？”他清楚明白，一纸癌症确诊报告，相当于一份死亡宣告书，它意味着痛苦的治疗反应、高昂的医药费用和不可避免的伤痛……以及经历九死一生的痛苦挣扎之后，最终可能的结果：人财两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