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乐天随缘
　　 得知看病差不多可以报销百分之八九十，不需要家里花太多钱，但最乐观估计一年左右时间后，诸祚福好像泄了气的皮球，精神气一下全垮了，脑袋也不听使唤，一下子耷拉下来。
　　 诸祚福不紧不慢扭了扭头，挪了挪身子，缓了缓了口气说：“这事，我心里大概有个数，但还得和你妈商量商量。这样吧，明天，你们等我们的最后决定。”
　　 这一夜，注定是一家人的不眠之夜。一大早，四个人眼里布满血丝，碰了面。
　　 诸祚福开口说：“今天，我想和你妈先去湖边转转，顺便去看看海，以前也总想去看，一直没去成，这次就不往后推了，你们也不要陪，就我们两个自己随便走走，随便转转，随便看看，走到那看到那算那。”不知道老两口到底去了那里，究竟玩得怎么样，是怎么商量的。反正，傍晚回来时，他们的精神和情绪比早晨出门时好了不少。
　　 晚饭过后，诸祚福主动对诸佑偲说，“儿子，我和你妈相信你，你是医生，你不会骗我们，既然你们专家说治不了，那就不治了，明天我和你妈就回家。再说了，我是上过战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见多了生死，战场上生死就是一哈子的事。与我那些死去的战友比，我幸福多了。79岁，赚啰。”
　　 听到父亲说出这些话，诸佑偲姐弟再也忍不住泪眼婆娑。扑通一声，诸佑偲跪在诸祚福面前：“爸，这是儿子不孝，学医不精，治不了您的病。”诸祚福什么也没说，赶忙用力把诸佑偲从地上拉起来。
　　 “爸爸，既然您已经决定不住院了，那就在我这里多住几天，明天我和姐再陪您和妈去游玩几个景点。”
　　 “不了，不了，你们都忙，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去。”拗不过诸祚福，诸佑偲只能在医院里开了一些常备药，给父亲捎上。
　　 平时不到两小时的车程，这一次，诸佑偲足足开了三个多小时。没有人问为什么开得这么慢，因为，他们都明白这也许就是诸祚福这辈子最后一次走这条路了。
　　 临到村口，诸祚福特意让诸佑偲停下车，他说想慢慢走回家，一步一步走在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他一边走一边跟诸佑偲姐弟讲，当年骑车上下班、送他们去学校、给他们搬行李送吃的喝的那些往事。
　　
　　 六、长情陪伴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回到村里，左邻右舍打着招呼，充满好奇。
　　 “嗯，是呢，省里大医院教授都说回家保养好啊！”湛凤秀回应着，错把把保守治疗说成了保养。
　　 “听说，你儿子佑偲就是大教授，难道他不愿意给他爸看病？”长嘴婶倒是问得直接干脆。仅仅在省城医院呆了三天就回家的诸祚福，亲戚朋友疑云满腹，他们感到十分不解。对那个在省城大医院当着教授，宁愿给不熟悉的父老乡亲帮忙却不给父亲治病的儿子，他们更是感到奇怪，充满着不解。
　　 诸佑偲是村里走出去的第一位硕士，唯一一个学医的人才，全村人心目中的全能医生。他回到老家，熟悉他的人，莫不是主动点头微笑打招呼。当着他的的面，他们不好谈论他孝顺不孝顺，只是委婉地问他，为什么不给他父亲开刀，为什么不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不管治不治得好，是不是总该试一试。即使，当初赞成诸佑偲意见的姐姐，当看到父亲呻吟的时候，有时也会后悔：如果当初给父亲做化疗放疗，会不会是另一种状况。
　　 百口莫辩，诸佑偲不可能去给村民们普及那些关于癌症的常识。亲朋好友倒是从诸祚福湛凤秀翻来覆去的讲述中，听懂了临终关怀的那些简单质朴的道理，他们慢慢理解了诸佑偲的做法，他们觉得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人总有一死，但死的时候要死得有点尊严，最好走得清清爽爽、体体面面。
　　 “猫恋食，狗恋家，小孩恋着姥娘家。老有老的尊严与快乐，少有少的担当与作为。你们替我家操那多闲心干什么，我老家伙死过几回的人了，跟我四十多年前死去的战友比，我赚太多了。这一辈子，妻贤子孝，孙子外甥个个争气，这一辈子享福了，知足了。”诸祚福不动声色把长嘴二婶等人怼得哑口无言。从此，再也没有人说三道四。
　　 每逢周末，诸佑偲便带着妻儿回到老家，陪在父亲身边。
　　 “爸，您还想去哪里转转看看？”诸佑偲低声问道。
　　 “抽个时间，你带我去诸家祠堂，我想去拜拜列祖列宗。另外一个心愿嘛，就是想去韶山，瞻仰瞻仰毛主席故居。”诸祚福回道。
　　 “这好办，明天我就去跟队长约时间，然后，陪您去祠堂祭拜祖宗。”诸佑偲爽声答应。
　　 按照队长的提醒，第二天天刚刚亮，诸祚福祖孙三人带着香烛、纸钱、贡品进入祠堂，他们在祭案前横排成行，诸祚福率先点燃香火，双手伸直横拿，行三鞠躬礼，叩拜后将香火插入香炉，然后摆放祭品。他屏住呼吸，默默祈祷，心念诉求。之后，他把白酒倒进酒杯，双手伸直托举齐头，行三鞠躬礼，将酒水横洒泼地，再酙酒，重复两次，诸佑偲父子依照而行。走出祠堂，诸祚福眉开眼笑，面露喜色。祖孙三代这种陪伴中的老去和长大，是他最看重的血脉亲情。
　　 乡卫生院开展“家庭医生签约活动”，诸佑偲借机把同学兼发小的院长请到家中签约、叙旧，受诸佑偲之托和协议之约，家庭医生团队定时上门探访。诸佑敏夫妇轮流守在父亲身边，父亲不舒服时，及时送卫生院给他一些必要的补液和止痛药，卫生院没有过多过渡地干预治疗。
　　
　　 七、安然谢幕
　　 天晴日朗，诸祚福会在村里遛遛弯，晒晒太阳。有空就去会会以前的老朋友、老战友，叙旧咵天，也不忌口什么，想吃就吃，想喝就喝。精神许可时，上午去菜园锄锄地；下午去走走象棋，打打麻将，一切都率性而为。
　　 一晃，春节到了，团年饭后，诸祚福乐呵呵给孙子外甥分别派发了500元的大红包，三代十口照了一张全家福，坐在正中间的诸祚福脸上笑开了花。
　　 春雨初霁，诸祚福带着儿子孙子慢悠悠走在湖堤上，他指着一湖清水说：“儿啊，孙啊，你们看这雨水，一滴一滴流到小溪里面，流到长江里，最后流进大海里，无声无息的，人的一生，也是这样啊！”
　　 “爸，春暖花开了，我们一起去韶山游玩几天吧！”
　　 “也好，趁我身体状况还不错，一切，听你们安排。”于是，一家三代开启了保姆级式韶山两日游。返程路上，诸祚福主动跟诸佑偲谈论死亡，他说：“去年，我不要死去活来的治疗，快死时也不要毫无意义的抢救。”
　　 诸佑偲开玩笑说：“到了那个时候，您说了不算，您不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是的，我说的不算，但是，你们要尊重我的愿望，我死的时候，有你们给我送终就行。”他语重心长地说：“到这个年纪，再怎么治疗也不见得能延长多少日子。这一生，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我不想在冷冰冰的抢救室去世，在家里安静地死去是我最大的心愿。这家，有我一生的回忆，是让我感到最温暖的地方。每个周末，你们一家都回来看我，还有卫生院的护士和医生隔几天就来帮我检查身体，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作为一名肝病科医生，诸佑偲见惯了生死，他觉得父子之间这样的对话太沉重。死亡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像一张单程车票，不管你多么深爱多么依恋的人，一旦被死神掳走，纵然思念成河，也永远无法再度相见。人生尽头，药物的支持作用或许能暂时缓解一时的身体疼痛，但此刻，唯有亲密的陪伴才能让病人获得生命最后的尊严和安详，才是对他最大的告慰。与其深陷痛苦和悲伤，不如好好珍惜剩余日子里的每一次陪伴。
　　 倾听，陪聊。不厌其烦听诸祚福娓娓讲述那些猫耳洞的故事和经历以及每年老兵联谊的欢愉……这一切对诸祚福来说，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聊天，从孩童聊到现在的成就，从青年时代聊到人生暮年，从家庭聊到社会。每次聆听闲聊，诸佑偲都能感受到父亲的心潮澎湃。
　　 时间飞逝。天，日渐凉了；寒蝉，停止了鸣唱；秋叶，悄无声息地铺满了大地。
　　 病情每况愈下。虽然，诸祚福还能和诸佑偲聊天，但看得出来他很累。不久，他已经很难连贯地说一句话，多器官衰竭的体征表露无遗。父亲不能说了，诸佑偲依然和他分享他们父子的故事，读报纸放音乐讲新闻给他听。末了，他笑着艰难地挤出一句有劳了。其实，自那以后的每一天，诸佑偲每天都是备受煎熬的，他的直觉和经验告诉他，父亲已经快要走到生命终点了。
　　 尽管，诸佑偲早就无数遍预料到这一刻。一年来，他一直在给自己做着这样的心理建设，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的头脑还是那么懵，胸口还是那样痛。他不露声色紧握着父亲的手，轻言安慰着，时不时帮他翻翻身，时不时帮他擦擦身。让他舒适些再舒服些，看着父亲沉沉睡去的样子，他知道这是父亲的临终征兆，也是生理机能快速下降的表现。他就这样一直抚摸父亲逐渐冰凉的手，心里默默地祈祷着祷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