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医患两奇葩 (小说)
小半年了,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不适。朋友玩笑,抑郁症。警告说,无节制的夜生活和难以承受的工作压力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把我这个憨态可掬的小熊猫折磨成一只老态龙钟的沙皮狗。继而正色推荐,东郊有一家社区诊所,嫡传中医世家。小诊所每天只挂五十个号,半夜就有人排队,七点以后你就不要去了。还说那大夫手段高明,只是脾气古怪。看我心不在焉,朋友笑的古怪:“医生性格——嗯,嘿嘿,呵呵——”
怪模怪样看我两眼,他下了结论:“去看看吧,你的病能治好。”
早上下雨。
细雨蒙蒙,空气沉闷,像极了我的身体,滞涩不展、处处让人觉得不适;仿佛是被咸盐粘在一起的海带。六点半,倒了两趟车才找到了那家小诊所。门口一块铜牌:“汉森区第十六社区诊所”。走进推拉门,迎面是一条小走廊,连接廊柱的瓷板犹如长凳,坐满了患者。走廊的尽头是门诊室,门诊室的旁边还有一个药房。
穿过患者割据的走廊我掀开了门诊室门帘,右侧摆着两张桌子,左侧坐满了患者。
一阵心凉,我来迟了。
桌子后边坐着一位中年妇女:“挂号?”我犹豫着点头。“过来吧,你是今天最后一个挂上号的病人。”
“你是医生?”
她向旁边空桌看一眼,递给我一张纸片。
“莫急。”
五十号。略显油腻的硬纸片上写着我的幸运。
嘿嘿,是否幸运取决于医生。
百无聊赖,靠在门口放任自己不羁的双眼以打发无聊的时间。
墙上挂着两幅画。一幅富贵牡丹图,那牡丹艳丽的像张扬的少女,毫不谦虚也毫不羞涩地展露着自己核心部位的美艳。另一幅是百子戏春图,大约有二三十个梳着犄角小辨的古装孩童天真地在有山有水有树的草地边无忧无虑地嬉戏。墙上再没有东西了。没有一般诊所常见的名人字画和患者“自愿”敬献的内容多是称赞大夫为当世华佗的言不由衷而落满灰尘的锦旗。忽然想到:为什么大多小诊所悬挂的“当世华佗”或是“妙手回春”锦旗上的日期都是开业时或开业不久悬挂的?左侧长凳上坐着十来个或衣着光鲜打扮入时、或目光迟钝呆若木鸡的患者。百子图下打横放着一个木柜,里边堆满了牛皮纸袋。两桌之后安放着一张病床。抬头是两个日光灯,低头可见乌亮的水泥地面。
房间外是另一番景象。
走廊两边密匝地种着筷子般粗细的竹子,濛濛雨落在叶面上就绿的可爱。两柱之间平滑的瓷片长凳上面坐着三四十个愁眉不展、远道而来的患者和陪伴病人的关怀备至的家属。朴素的衣着和胆怯的对话看得出是远郊农民。
七点半。天忽然更黑了,雨丝也更紧了。
我呆呆地望着雨中的竹子。
坏天气、坏心情搞得我心烦意乱,最近很少笑了,说不担心是假的。
走廊上始终有人走动,大多都是一些迟到的患者。满怀希望地进来又满脸沮丧地离开。我不同情迟到的人,也不掩饰自己幸灾乐祸。
房间里安静,安静的只有日光灯管的嗡嗡声和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对话者彬彬有礼,脸面上偶现出虚假的亲切,言简意赅地简述着自己的病情,高深莫测地分析别人的症状。外面走廊上的人却能融洽相处,然大多都是自说自话,单纯无知,忐忑狐疑,各自分别谈论自己的疾病,以期在身旁并不相识的患者中探寻自己病情的发展走向。虽是各说自话,听上去却毫无相悖之处。
我不感兴趣,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只是漫无目标地移动视线。
烦闷,这天气!这诊所!这——
眼前陡然一亮!
一位举着红伞打扮时髦的姑娘款款而来。她很漂亮,脚步轻盈、体态苗条,即使在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也少见这样美貌的姑娘。她不慌不忙地收伞,平静地看了一眼走廊上的患者,迈着自信的步伐向我走来。
我失控的目光诠释着男子的本性。
这姑娘大约二十多岁,高挑个儿。染着黄发,其中还有一络是紫色的。清秀白净的脸庞上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格外灵动,上眼皮闪动着银色的光点。上身是一件极短、极瘦的皮外衣,缀满了小巧的口袋和悬挂着眼花缭乱的装饰物,凹凸有致地裹着她玲珑的上身,显得俗气张扬。裤子很普通,牛仔裤而已;但却是那么得体、舒展,几乎把她腰部以下的线条完美刻画了出来。脚上却是一双小皮靴,旁边也缀有一些小饰物,皮革锃亮、鞋跟尖细,走起来嗒嗒响。雅俗一炉,她款款走来,顿时就有一种压迫感。
走廊上的人已经站了起来,肃立欠身,崇敬的目光和巴结的神态使我恍然大悟,大夫!天哪!一个小姑娘而已!一个活脱脱的街上小太妹啊!即使我见多识广,一时间也很难把她和“中医大夫”这一苍劲老迈的职业人联系起来。看到她文静的样子,我真不敢相信朋友对她性格的质疑。我十分惊讶,有些激动,也有些好奇,但更多的却是期待——
我很乐意留下来。
患者的肃立和谗笑丝毫没有打动她。她昂着头,旁若无人地走进门。只是当她从我身边走过时却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
砰然心动。对望,有时只有当事者明白。据说中医有一门功夫叫“望诊”,大夫只要看病人一眼就知道患者大致的病情。
心脏瞬间就小老鼠般窜动。
她套上白大褂平静地扫视患者。
“一号。”负责挂号的中年妇女看她一眼后开始叫号。
患者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他郑重地将自己的手臂平摊在桌,朝上拽了拽袖口后松开五指将手腕搭在了一个小沙包上。
坏家伙!两只贪婪的眼球狂扫她的脸庞、脖颈,还有胸部。我深信:此时在他北部轻拍一掌,那两只眼球一定竹箭般脱眶而出。
三根纤细白皙的手指缓慢而轻柔地搭了上去,那患者和我同是微微一颤。
“没毛病——不用吃药,以后不要来了。”她搭蒙着双眼皮,示意继续叫号。
患者急了:“大夫,我——”
“你什么你?”毫无征兆、勃然变色!她立眉瞪眼,暴怒发作,对着患者大声吼道:“没病没灾的成天往诊所跑啥?回去好好过日子!”
猝不及防!满诊室鸦雀无声。
震惊之余,我有些幸灾乐祸。
也许不是第一次,“一号”患者不为所动,毫不尴尬地表白:“我、我一天见不到你就——”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出去!”
“我——照过了。你单身——单身,都差不多。”
“我单身也不缺你这号的!滚!”
声色俱厉。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的愤怒能达到这个量级。
所有患者都惊呆了。
“一号”伤心极了,留恋地看她几眼,一步一回头。快到身旁时我对他做了个鬼脸,他似乎吃惊不小。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女医生忽然笑了,略带歉意地说:“没事儿。牛皮糖,吼他是为他好。继续。”
“二号。”
一位高龄老太太颤巍巍地坐在她的侧面。
还是那三个细长白皙的手指,这次却轻飘飘地搭在了满布黑皮皱褶的脉槽里。
她也斜着眼儿,毫不留情地讥讽道:“新鲜事儿啊,现在还有营养不良的!不用吃药,回去叫你儿子每周给你炖一只老母鸡,用不了一个月你就能蹦迪。”
老太太嘴角抽动,嗫嚅道:“儿子不在家,我和儿媳妇、孙子三个人——”
“外出打工去了吧?”在得到肯定答复后,顿现怜悯之色:“要钱不要娘!这还是儿子麽?药,不给你开——少花那些冤枉钱!看你的样子身上也没带多少钱。再说这世上也没有靠药活着的道理,回去吧。”
“我——”
“你不想回去?”
“嗯——想。”
“想?想你还赖在这儿?”声音拔高,忽然有了几分戾气。
“药钱单位能报——”
“饭钱呢?有人报吗?拿上你看病的钱去吃羊肉泡馍吧!水盆羊肉也行!真是的,你儿媳妇怎么是这样的人呢?”
“不不,不怪她。”老太太有些慌乱。“她工作忙,顾不上作饭。”
“那你为什么不做饭?你家没米没面?你也不像是个动不了的人啊?”
“都说老年人少吃点对身体好,不得富贵病。”
我忽然想乐,心中却是一酸。
“这是你儿媳妇的语录吧?她咋不让他儿子少吃点呢?——你孙子营养不良吗?”
老太太张口结舌,慌乱,眼泪马上就流下来了。
她悲天悯人地看着老太太,叹了口气就抓起了电话。照着病历上的地址拨通社区领导电话,接着又打给区妇联办公室,老太太顿时紧张得死去活来。
“你儿子的电话是多少?”
“不——不要打给他——他不容易——很为难。”
“为难个屁!娘就一个,媳妇离了可以再娶!那儿还找不到个女人、还怕解决不了他那点问题?他的电话!”
老太太颤巍巍地站起来,哆嗦着嘴唇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流着泪就往门口走。
“不想着怎么吃饭,净想着用公家钱抓药;活该!营养不良?你软弱你就活该受欺负!”对着老太太的背影她毫不怜悯地骂道。
我惊呆了。震惊于她性格的暴烈、多变;也震惊于她同情心的短暂。我有些恼怒,恼怒她语言尖刻不近人情。事先对她的好感和期待之情荡然无存。
忽然有些胆怯。也许她那摄人魂魄的纤纤细指在搭上我的手腕后会毫不留情地揭发面前这个身不由己的酒色之徒超负荷的放荡生活?或者是当众说出一大堆轻蔑侮辱的劝戒语用以点化我临界的灵魂?
“三号。”
三号患者漫不经心地递上了某大医院的检验单。
“你血压血脂双超标,怎么一大早就吃了一肚子肉?还喝酒了?”
“嘿嘿,嘴谗。”
“管不住嘴何必求医?血糖也高,你还想不想活了?”
“想!血糖?血糖是啥玩意儿?”
“你要想死,就填鸭式的吃,我管不着,要想活就听我的:少吃粮食少吃肉,多吃菜——戒酒。”
患者不屑,梗着脖子抗辩:“那活着还有啥意思!”
“也对。不用看病,也不用吃药了;爱咋咋地。四号!”
患者急了:“你还没给我看病呢怎么就撵我走?”
“放弃西医,你还不听我的;自求多福吧!四号!”
患者骂咧咧走了:“此处不留爷——中医西医都不是好东西!”
女医生毫不在意,示意四号患者就诊。
“宫颈糜烂,好在是良性——”
患者满脸痛红。
我愈发忐忑。
一位衣着光鲜的女患者从我背后悄然离去。
我愈发忐忑。
一连串无聊的病号走马灯似的轮番坐在她的面前又相继离开。
我猜测女医生和我一样,都有着一肚子的坏情绪。
“二十一号。”
一位身材高大、骨架粗壮的农民立刻就背起了坐在外廊上的妇女,另有两个十多岁的青年男女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象征性地搀扶着。那男子跪在地下把患病的妇女慢慢放在了大夫身旁的木凳上,一边艰难痛苦地起站,一只手还始终扶着那妇女的身子。两个孩子面色紧张地站在后边。
“怎么才来?”
“一直凑不齐车费——”那男子嗫嚅不安。
“你就不能用架子车把她拉来?你就不能一次少来两个人?”
“三十里路——我一个人弄不动她。”
“唉,有时候我真觉得见死不救也不算耻辱。你没救下别人,自己倒砸了个半身残废,何苦呢?结果呢,医药费自己认不说,你们那偏僻小地方也没人给你发见义勇为勋章。”
看得出来,这位患者不是首诊。
“把她弄到床上。”号过脉后,她指着病床说。
一家人小心翼翼地把那妇女抬了上去。
“让她爬下。”
三个人又艰难地将半身不遂的妇女翻了个身。
“把她上衣撩到脖子,裤子褪到脚跟。”
亲属看着满房子的人表示为难。
她瞪了一眼,起身上手,眨眼间就把那妇女的衣服褪到了两头,所有待诊的患者急忙移开自己的目光。
她转身拿出一包长短不一的银针,由脖子后头的大椎穴一直扎到了脚心的涌泉穴。背部密集、腿部稀疏,越朝下使用的银针就越长。她入针极快,几乎每一针都是一步到位。扎到适当的深度后迅速转动几下,等所有的针都扎完了,由下往上把每一根针都快速地轻轻弹动,霎时间银针摆动,颤悠悠一片。
她坐下开处方。
“大夫,这次——这次能不能开些便宜药?我——”
“不能!你没见我刚才扎针时她的腿有反应了吗?”她语气温和了许多。
“可我们带的钱——”
“钱少是吧?交一半,剩下一半我替你们交。”
“那怎么行?”那男子有些急:“上次——”
“那你说咋办?还想不想给她治病?”口气突然严厉起来。
“我们住在山里,很难有活钱——”
“不碍事,钱不用还,等她病好了,给我捎几个秋柿子就行——要带枝儿的,我要挂起来。”她露出一个动人的笑容,那笑容灿烂的像个小姑娘。
“大夫,我——”
“我什么我?抓药去吧!”她笑吟吟地将处方交给了男子。
接连看了两个病人后她才拔出了那妇女身上的银针。在被扶起来的一刹那,我看到那农村妇女满脸都是眼泪。
“心眼不错。就是急躁没耐心,总也不能让别人把话说完。”
……
“二十九号。”
这是一对结伴而来的母女。母亲炙热喜庆的双眼在大夫脸上扫来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