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传奇将军(小说)
七爷走了,享年九十二岁。他留给后人的是对他传奇(也有人说是离奇)人生的敬仰与困惑。
一九一二年王七出生于江西萍乡与湖南为邻的一个小村子里。村前有条江、一条肥水流向外人田的小江——向西注入湖南湘江。
王家离江不足百丈,柴门旁边是山。
王七命硬,前边六个哥哥都被他克死了,没有一个能过满月生日。这为王七的备受呵护扫清了道路却也养成他我行我素、颐指气使的性格。
前三个孩子出生时,父亲还有兴趣给落草的儿子起个名儿,像什么“大富”“二贵”的。自打第三个孩子“三寿”没保住、不满一岁就埋到后山背阴处时,他老人家似乎就没了耐心。第四个孩子就叫王四。就这样依次类推到了王七。王七出生那天,已经习惯了生一个死一个的丈夫对即将临盆的妻子说:“这是最后一个了,我不能生出王八来!他要是死了,你滚蛋,我上山。”
上山是当土匪。当时正是天下大乱,民国和大清为一个千疮百孔、一贫如洗的烂摊子打的头破血流的时候。
奇迹出现了。前不见大哥、后不见小弟的王七居然平安地度过了那让六位先兄泉下无比嫉恨和让已过不惑之年的双亲,甚至包括所有远亲近邻、对王家生儿不养之事略有耳闻的乡人——心惊胆战而又不堪回首的周岁纪念日。
这是一个里程碑!
王七与中华民国同年,可他终其一生所干的事实在对不起民国。
一九二二年秋,王七十岁。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当他穿着蓑衣赤着脚、赶着水牛下田时,沿着狭窄的田埂走过来一个人。那人身材高大,穿一袭兰色长衫;黄油纸雨伞下二目炯炯有神,与宽阔明亮的额头构成了极富智慧的亲和形象。
这不是种田人。王七略感诧异的是,此人行色匆匆,偶尔回头看一眼。这让王七想起了最近大人们议论的关于安源煤矿有人造反的传说。
走到对面,王七将牛赶下水田,自己也侧身站到田埂边,对那陌生人说:“你先过。”不料那人却止住了脚步,语气和蔼地问道:“这附近有什么山洞能让我躲雨吗?”王七看一眼他举着的雨伞,连忙说:“有,你跟我来。”
王七把陌生人安顿在一个小山洞,一回头,远远看见几个背枪的军人走向村子。
“我叫王七。”他两眼盯着陌生人突然问:“你是共产党吗?”
那陌生人一愣,笑了,问道:“你知道共产党?”
“知道。泥腿子的党、煤黑子的党。”
那人哈哈大笑:“说的好!总结的好!是泥腿子的党、煤黑子的党。”说完笑完,他对王七讲了一些共产党最基本的道理。
王七瞒着家人将那人在山洞藏匿了两天而不为悬赏的一百大洋所动。
他信了那人讲的道理,隔三岔五的往安源镇跑,去路矿俱乐部听那人讲课、也曾站在路边观看安源煤矿大罢工。一九三零年王七十八岁时,他结识的人清一色都是共产党人,来往密密而且打的火热。
你问他是不是共产党员?他当时的回答是——不是。
母亲吓坏了!父亲吓坏了!
“这小王八蛋要断我王家香火!”
两位老人用田泥一样单纯的脑水苦思泯想的高招出奇地一致:娶个媳妇栓住他。
王七不干:“谁耐烦要那东西!我要干大事呢。”
父亲磨着防备山匪的马刀,堵着大门,吃住不离;大有一夫当关之势。母亲在厅房的二梁上栓了一根麻绳,结环以待,绳下有高凳。
王七天不怕、地不怕,可他孝顺。
父亲乜斜着眼看着王七,黑着脸用大拇指蓖刀刃,那马刀两尺多长,烁烁生辉。主意比父亲还要笃正的母亲谋定而后动,当面试过绳环、觉得满意后开出了条件:新婚一月后放人。附加条件:洞房夜要见红,一个月内新娘子要吐饭。
王七立刻同意。虽然他并不完全清楚母亲开出的条件内涵。
媒婆进了家门。王七只听见了一句:“十里八里你打听去,谁不晓得咱萍乡一枝花……”掀开了盖头王七却是一呆。新娘子不丑,但就这模样怎么也不会是萍乡一枝花呀!还没有隔壁那个成天粘着自己叫七哥的稻花好看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王七心已经野了,只求速走。
吹熄了红蜡烛,王七急不可耐却也按部就班地干完了自己应该干的事。
第二天一早,母亲撤走了床单。
三天后,新娘子吐饭。
父亲收起了马刀,母亲也解下了绳环挪走了高凳,但二老得寸进尺,依然警告:不许离家!王七心急如焚,趁着夜色翻墙而去,一路狂奔跑到安源,纠集同道,连夜奔了瑞金。
此后多年,萍乡这个王姓农家就再也没见过他的面。
王七当了红军、王七随了共产党!
王七命大,五次围剿也没死,还当了营长!
诸如此类的消息年年都传到山村,年年都传到他年事渐高的双亲和恪守妇道的妻子的耳朵里。甚至连他走后第二年出生的儿子后来也知道自己有一个当赤匪大官的爸爸。
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红军三十万人浩浩荡荡地向西寻找生路。中途过泗水、打贵阳、渡乌江,稀里哗啦队伍就剩了一半。一些萍乡老乡受不了,要回家。王七非但不拦,还拿出部队的救命钱作为路费送他们走人。为这事,营长撸成了连长。
王七不以为意。
据说有人生下来就是赋有历史使命的。
有一天王七闹肚子,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拨弄历史的手给他碗里放了巴豆。他让马弁紧急给他找手纸,自己则一屁股蹲到了茅厕。不大工夫那马弁走了进来,手里掂着一张报纸。为了隔开和“连首长”之间温热升腾的浊气,他扭着头抖开报纸,两手捏着上角,竖在了王七面前。
王七曾在安源扫盲,识字有限。但报纸上大多数的字却是认识的。而且文章里说红军的那些事,他也看明白了五六成。但他知道那些事不是他们这股红军干的。当然,报纸上还谈到了日本什么的。这使他意识到这张报纸也许有用,就顺手摸了一块硬土蹭干屁股了事,抢过了马弁那张报纸,越过代理营长,一溜烟送给了安源时的好友姜团长。至于这张报纸后来怎样辗转、何人传阅,王七就不得而知了。
王七官复原职。红军也有了明确的进军目标:去延安,与陕北红军汇合。
到陕北之前又陆陆续续打了许多残酷大仗,王七完好无损:他那个营负责保卫中央首长。因为不上前线,官运就慢了点儿,到延安后,部队扩编,这才提为团长。
团长“官邸”靠近王家坪。王七那个团,散落于首长办公的大大小小的窑洞外。
一天清晨,王七就着酸黄菜刚喝了两大碗包谷稀饭,忽然看见值班李参谋满面喜色冲了进来,大嗓门失声变调地喊:“团长,我们有女人了!”
“女人?哪儿来的女人?”
“是女学生。好几十呢!听说是北京、西安还有上海的。啊,好白呦!”
“看你那没出息样儿!她们怎么跑到这穷地方来了?”
“向往革命呗。”
“全是女的?”
“男的更多。听说陆陆续续都来了好几天了,一天比一天来的多。”
“走,看看去。”王七兴奋起来。
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部队匆匆转移。当时前途迷茫后有追兵,女红军大多又是文职;这一跑,就来不及带上她们。只有少而又少的几十位女性混杂在数万红军中走完了两万五千里长征。此时刚到延安,陕北婆姨又封建,见不到几个女人。延安干旱,王七曾多次见到换岗后士兵放心大胆赤条条地在院里晒太阳。没人时王七叫警卫员站到院子门口放哨,自己只着一条短裤练一套南拳。虽说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可王七总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总也提不起劲。若不是工作繁忙,还真不知道这日子咋过。现在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的女学生怎么不让人兴奋!至于那些陪着女学生到延安来的数量远远多于女生的男学生,王七只把他们看做未来的士兵。
王七找到旅长,开门见山:“我们这个团特殊,都是从江西带出来的老兵。男学生给多少你随便,但女学生至少要给十个八个的。”
同是萍乡老乡、出身安源矿工的姜旅长讥讽道:“好大的口气!十个八个?你是警卫部队!要女人干啥?小小一个团,能摊上一个就不错了。再说,这批学生还要经过甄别、学习,然后才能分配到各个机关,少说得三个月——还不知道能剩下几个呢。趁早收起你的花心,一边凉快去!”
王七这才意识到在延安这个地方自己的官有多小。团部盘踞的三孔破破烂烂的窑洞可能都算不上“机关”。
王七不气馁,命令李参谋:“通知换岗部队集合,我有话说。”
看着眼前这百多位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的老表,平日倍感亲切的情绪荡然无存。王七愤怒了、发火了!
“自己瞧瞧、都自己瞧瞧:打仗时的精神头都到哪儿去了?从今天开始,干部带头,认真整顿内务:不许留胡子!两天刮一次。衣服不许有破洞,自己想办法——补!草鞋要打新的。地铺上的谷草两天一晒,铺盖一周一次,都给我洗干净。至于洗澡,换岗后的士兵由班排长带头,三天下一次延河!窑洞也要打扫干净重新刷泥水。总之一句话:要像来延安的学生一样文明,不能给红军丢脸!”
士兵面面相觑,不知团长今天怎么了,只要能打仗,谁在乎生活细节?多年来不是一直都这样过的麽?王七瞪着两眼发布下一道命令:“全体都有:跑步走。”
王七把换岗后的战士带到了延河边,命令道:“李参谋,你带三个人警戒;其余人脱光衣服,下河。”
五月天,延河的水依然冰凉刺骨。王七从容脱光衣服,带头冲下了河里……
某天,彭德怀视察部队,看到一支干净利索、英气勃勃的队伍唱着嘹亮的军歌,精神抖擞地跨着大步从自己身旁走过时十分满意。随口问道:“这是谁带的队伍啊?”
“王七。”姜旅长不无骄傲地回答。
姜旅长压缩了旅部的女兵定员,给王七的团部配备了从卫生员、文书到文化教员清一色的女兵,三个!而在自己的旅部里只留下两个。王七还没来得及高兴,一纸更高的命令递到了他的手里:他被调到彭总指挥的作战部队当副旅长。这个旅除过旅部有一个女卫生员外,新分配来的全是男学生。
王七五味杂陈,牙疼了三天。
官当大了,王七忽然发现:事儿反而少了。望着来来往往的那些朝气蓬勃的学生,听着时不时有上级首长跟女学生学跳舞甚至有的就直接打报告要求结婚的传闻,忽然想到自己在家乡时也曾娶过一个老婆。奇怪的是为什么一直都不记得她了?一想到家乡,脑子里总是父亲母亲。偶然还能想到隔壁的稻花和自家的大牯牛,可怎么就想不起媳妇呢?有一天他想明白了:没记住她的模样。只记得她给了自己人生中最初也是最甜蜜的感受。
王七萌发了打听家人现状的念头。
两个月后消息传到延安:父母被白匪军折磨死了;妻子抱着自己的儿子趁夜逃命,不幸跌到禄水江淹死了。王七铁打的身板也没扛住,整整在窑洞的土炕上躺了五天。病愈后,在旅长和参谋长的撮合下,王七又一次糊里糊涂地进了洞房,娶了旅部唯一的女性——病榻前衣不解带的卫生员,并在以后的三年里生了一儿一女。
一九四九年秋,当王七带领一个军南下清剿国军残部路过家乡时,王七凭着记忆,在村人的帮助下找到了自己的前老丈人。
老人老泪纵横,抓着王七的手激动地说:“你媳妇和儿子这些年一直躲在她姑姑家……”
王七倒抽一口冷气:“不是跌到禄水江淹死了吗?”
“那是骗人的。白狗子三天两头折磨他们,你爹娘挨不过,死了。你媳妇带一个孩子他们也不放过,常常欺负她,日子真难熬。没办法,大雷雨天我把她和孩子带到我姐家,对外说跌到禄水江了,到现在也不敢回来。”
“我派人回来找过她,你咋不告诉我实情呢?”
“白狗子也曾派人来打听过,说是你派来的。”
王七张口结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热心的岳父却一再催促他尽快把媳妇接回来,并自告奋勇为他带路。
王七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政委告诉老人家:部队是去打仗的,不能带家属。等我们胜利回来后再来接你们。
说来也怪,战场上百战百胜的王七却对处理家庭琐事束手无策。
全国解放后,王七随部队驻扎在山东。他始终没对前后两位夫人讲明自己是“重婚”,只是把这个难题告诉了组织,原本指望组织上能给他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没想到组织上的处理意见也高明的很!态度很明确:这是万恶的蒋匪帮造的孽,不是你的错。给两边把事情讲清楚就是了。只是,你只能选择在一边生活。
这不是看笑话吗——大家心照不宣。
王七懵了,事情还得自己解决。不能伤害身边的妻子,她有文化、人品好,多年来把自己照顾的无微不至。但他也不想被家乡人骂成陈世美。一为自己,二为共产党。没了主意,事情就拖了下来。直到有一天,萍乡一位热心的干部在报纸上看到他被授予少将军衔以及他的革命史简介后,急忙找到他的老丈人,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的第一任妻子和已经成家的儿子。
当时正是泥腿子进京认亲的高潮期,北京城里处处都是“来往无腐儒,进出皆农装”的热闹场面。在那位热心干部的陪同下,王七的第一个妻子带着儿子,历尽艰辛,由萍乡坐船到株洲,再由株洲乘火车到长沙,换了一车又一车,转了一站又一站,历时半个多月才到北京。几经碰壁后,一个北京人也不是很有把握地告诉他们:找军人的下落你去国防部,这才知道王七在山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