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秀(小说)
小时候,我常跟着母亲住在外婆家。外婆家坐落在一个叫马荠寨的山脚下,四周群山连绵,高山峻岭,只有一条并不宽阔的黄泥路如带子般若隐若现地飘出山外,通到几十里外的圩镇。这条黄泥路就如婴儿与母体之间的脐带,维系着寨子与山外所有的出入与信息。
一
马荠寨的寨前寨后长满了橼子树,每逢四五月间橼子树花盛开的时候,望去紧凑的银色花团如繁星闪烁,一望无际地似锦缎般随风摇曳。这时候往往是放蜂的好时节,从远近各地赶来的养蜂人在一夜之间布满了寨子前后的山崖,蜜蜂嗡嗡地飞行在山林中,遮天蔽日地流连于团团橼子树花之间。这时候马荠寨的人喜欢对外面来的放蜂人说:“你信不信,我们马荠寨的橼子树花酿的蜜能甜死你。”放蜂人就摆着手打哈哈,说:“要能甜死人的话,那还不是成了毒药了?”马荠寨的人神秘地说:“你说对了,马荠寨的蜜就是毒药。”
马荠寨的春天是女人们的季节,清早,男人忙碌于春耕和施肥,女人便攒三集五地挤在小溪里洗衣服。漫长的冬天过去了,溪水逐渐转暖,也不那么咬人了。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候的花香幽幽淡淡地弥漫在整个马荠寨,它们掺杂在每一缕春风里,女人们放肆或者爽朗的笑声时不时随着春风回荡在马荠寨狭长的溪谷里。我不知道她们说什么说得那么开心,笑得前俯后仰。
我问母亲:“你们在说啥呀?”母亲看看我,旁边的人立马用手摸着我的额头说:“我们在说你不懂的事情呢,你这个小屁孩,大人说话的时候,你有耳朵没嘴。”
于是,在漫长的童年里,我的每个春天都沉浸在母亲及其一伙女人的叽叽喳喳之中,闷头闷脑地听着她们莫名其妙的笑声,我偶或也会跟着她们笑。母亲敲打着我的脑壳说:“你笑啥?”我就说:“我在笑那只蜜蜂,它落在外婆圈里那头老母猪身上。”
我就是在母亲她们的八卦中听到秀这个名字的。女人们谈到秀的时候,总是把声音压得比平时要低,而她们并没留意到,我恰恰对她们的窃窃私语更要好奇。
一个女人说,她又看见秀在橼子树林里勾男人了。
另一个立即跟着问:“你看到她们弄了吗?”
“当然,弄了。”
“他们真的弄了吗?”
“弄了,肯定弄了,一大片草都被压平了。”接着她们就“吃吃”地笑起来。
女人们关于秀的八卦总是以极为压抑的笑声而结束,我在她们每个人的脸上都看到了难得一见的红晕,这红晕像傍晚的霞光一样染红了我少年的心。
听的次数多了,我终于弄清了母亲她们说的秀,正是家住寨子北头瞎子云云的女儿。云云是瞎子,她家是马荠寨最穷的人家,她的丈夫是个河南人,瘸着一条腿。马荠寨的人说,一九六几年的时候河南遭水灾,他逃难要饭来到马荠寨,来了后就再也没走,倒插门做了瞎子云云的丈夫。秀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秀那年十八岁,有人看见她穿着粉红色的水袖上衣走向寨后的橼子树林,就问秀:“你要去橼子树林吗?橼子树林里全是蜜蜂,小心蜜蜂蜇你。”不过秀从小就喜欢蜜蜂,她不像寨子里别的姑娘那样害怕蜜蜂,她说,蜜蜂又不蜇人。秀还说,蜜蜂要是落在你身上了,说明你是香的。那时候的橼子树林除了橼子树,还长满了杂七杂八的野草,在橼子树林深处还有一条涓涓的小溪流。秀经过溪流的时候,成群的蜜蜂从她身边飞过,落在了她的头发和身上,秀不驱赶它们,若无其事地穿过树林,朝着最近的养蜂场走去。
这里住着流动放蜂的梅县人,哥俩,很年轻,小的叫小陈,大的叫大陈,他们一起住在被蜂箱包围着的帐篷里,帐篷前是他们的简易锅灶。秀走向小陈的时候,小陈正跪在简易锅灶前点火,他要做午饭了。
秀说:“喂,你们午餐吃啥呀?”秀从不叫他名的,就“喂”一声。
小陈抬起头,揉着被烟熏得直流泪的眼睛说:“粥。”
“你们整天都吃粥吗?”
小陈哼了声:“是呀,我们粮食不够,不吃粥吃啥,喝西北风吗?”
“我带了点粮食给你,省着点,我家的米也不多了。”秀从衣服里变戏法般地摸出一小布袋粮食来,倒在他空荡荡的米缸里,白花花的直晃眼。
那年月,大集体解散不久,大家都缺粮。
“不要,你的粮都给了我们,你们家吃啥?”
“我们吃啥你甭担心,我家亲戚多,莫非他们眼睁睁看着我饿死不成?”
小陈终于把火弄旺了,他把米放进锅里,蹲在蜂箱旁拨弄着蜜蜂。秀一直看着他忙活,有只蜜蜂落在了锅沿上,旋即又飞走了,她猜想那只蜜蜂肯定被锅沿烫着了。
过了一会,秀问小陈:“你哥呢?”
小陈说:“我哥到粮管所买粮去了,你们马荠寨没粮卖,下午才能回。”
秀“哦”了一声,心慌慌地躲开他的目光。他脸上的那双眼睛能吃人,她被吃进去好几次了。
他笑了笑:“秀,吹口哨给你听吧。”
他裹着嘴,口哨吹得曲里拐弯儿,板眼眼,一口颤颤悠悠时断时续的气流在他嘴里揉着搓着。哨声苍苍凉凉,凄凄婉婉,仿佛一只断线的风筝在天空中飘飘荡荡。哨儿的声音里,有小羊的尖叫,哀鸿的悲啼,七寸蛇嗖嗖穿行在腐烂芦苇丛中的声音。甚至有成群的乌鸦聒噪着掠过身旁的嘈杂之音。有一会儿,哨声缠绵飘逸如梦,如三月小雨打在漫山遍野酸梅林中的簌簌之音。
秀的心里湿漉漉的。
他眼尾子朝秀溜溜一拐,那些叭叭滚的热辣山歌,便藤条一样勾勾绕绕,听得秀扯心拽肺,丝丝作痛,眼角含泪。
小陈的脸像雨后的彩虹,亮丽而有色彩。
他模仿电影上谈恋爱的样子大大方方地伸出手,秀见了慌慌地背过身,扭捏半晌才慢慢地转过身来。她一只手蒙着眼睛,另一只手一点一点地往前伸。他见了,心在喉咙口扑通扑通地乱蹦跶,堵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偷眼看看四周,没发现人,赶紧抓住秀的小手用力握住。秀的小手很软,像小猫,又像小兔,他刚握一下,手就逃走了。他那不大的喉结上下滑动一下,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此时,他就像馋嘴小猫,还想再握一下秀那像小猫又像小兔的手。秀的脸红得像西天的火烧云。
二
天断黑之前,我听到来自寨子北头的吵闹声,中间夹杂着一阵阵震天动地的敲门声:“说啊,缸里的米是不是给野男人了?你说!你就不怕饿死你爹你娘吗?老天爷啊——”我听出那吵闹声是秀的母亲瞎子云云的哭声,以及她的丈夫河南佬的怒吼声。
其实,在进入春天后的相当一段时间里,马荠寨的人已经习惯了他们一家人的吵闹。我立即从屋内跑了出来,母亲拦住我,母亲说:“儿子,好好写你的作业去吧,外面没啥好看的。”
我说:“妈,吵架了,有人吵架。”
“吵架关你屁事。”说着她就把我推进了屋子,从外面栓上门。我听见母亲用不无蔑视的声音对外婆说:“又是秀那货在吵,现在这越来越不要脸了,她偷男人一点都没有顾忌。”外婆则说:“别嚼舌头根子,你啊就是喜欢对别人品头论足。”
那天夜里下了一场雨,我睡得很沉,第二天早上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我发现橼子树花在一夜之间凋零了很多,它们碎银一样地铺在地面上。令我意外的是,我在寨子北边的树林边看到了秀,她缩着身子坐在林边的一片草地上,头发和粉红色的衣服都是湿漉漉的,身上落满了昨夜被风吹落的橼子树花。她看见我后,慵懒地动了动,然后站了起来,朝树林深处走去。
后来我知道,那晚秀一夜未归,秀凄楚而委屈地对人说,她母亲把门从里面死死地闩上了,不让她进门。她声泪俱下地对邻居们声讨道:“世上为啥还有这么心狠的娘,让女儿在外面淋一夜的雨?”而瞎子云云却怨怒地对人说:“看我生了个啥东西呀,她一个晚上不回来,害得我整整一夜都没合眼,我叫她爹到外面找了她三次,还专门给她留了门,可是她忒心硬了,她一个晚上都没回来,还骗人说我们不让她进屋……”
秀母女俩的各自陈述使得寨子里的女人也迅速地分为了两派,一派倾向于瞎子云云,一派则倾向于秀。前者说,别看秀那死妮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是她是驴粪蛋外面光,她的心阴着呢。后者则说,秀不过十八岁,才成年呢,稚嫩得还是孩子,能有啥心计。两派人物各执一词,她们在私下里不断地说服着对方,其结果是秀在一夜之间成了那个春天的热点人物。为此,我听到了关于她的许多事情。和母亲在一起洗衣服的女人们说,秀其实就不是瞎子云云和河南佬的女儿,你看他们两个长得歪瓜裂枣的,而秀却从小就如花似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秀不是他们的孩子。
好事者为此展开了多方面的打探和求证,最后,瞎子云云的一个堂兄媳妇在闲谈中透露了真相,她说:“秀根本就不是云云的女儿,秀是云云夫妇那年去城里看病的时候捡到的。”
这个消息不啻一阵晴天霹雳炸响在马荠寨上空,虽然它诞生于几个女人无聊的八卦之中,却以超越时空的速度迅即传遍了整个马荠寨。
那段时间,我总能看到秀冷漠地坐在寨子北边的树林边,她的神情充满忧伤,那是我第一次在马荠寨看到真正的忧伤。一直以来,马荠寨的女人没有忧伤,她们在不快乐的时候对着山林大哭一场就能解决问题。由此我也开始逐渐相信女人们的传言是真的了,秀她不是马荠寨的孩子,她是城里人的孩子。
三
小陈再一次见到秀的时候,他惊奇地问:“你的脸咋了?”
秀说:“我的脸没啥。”
小陈说:“你的脸瘦了。”
马荠寨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小陈的眼睛,他已经隐约感到了秀和家庭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从秀的指缝之间和目光之中流淌出来。小陈看看忙碌中的大陈,然后一把抓住秀的手,把她拉到一片树林后面,他紧张地对秀说:“你母亲是不是知道我们的事了?”秀躲过小陈暗含恐惧的目光,说:“没有,她是个瞎子,她啥都不知道。”在他们双双倒地之后,秀看着小陈用颤抖的手笨拙地解开了她粉红色上衣,他的手上青筋突暴,汗毛根根直立着。秀闭上眼睛说:“喂,你要带我离开这里,不然,我死给你看。”小陈含含糊糊地说:“会的,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花期一过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仲春时分人们要给水稻施最后一次肥。瞎子云云家依然是全寨子最后一家拉着化肥上地的,瞎子云云的两个弟弟带着自家的牲畜帮他们施肥。小陈在他们路过寨子后面橼子树林的时候看到了秀,秀牵着耕牛走在最后面。小陈对着天空打了个呼哨,一群麻雀被惊得“噗噜噜”飞了起来。
瞎子云云的小弟咬着牙吼道:“狗屌计还敢打呼哨,小心被人割了舌头。”
小陈则靠在椽子树上嘻嘻笑,他说:“谁要敢割我的舌头,看我不把他全家杀掉,我是流水兵,难道还怕你有家有口的人?”
小陈看见秀回过头对他笑,秀的牙齿在春日的明媚阳光下显得洁白而晶莹。于是小陈不无得意地对大陈说:“秀是马荠寨最漂亮的姑娘。”
大陈不看弟弟,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一边幽幽地说:“秀是个好姑娘,你不能害了她。”
小陈低下头,撇撇嘴,说:“我喜欢她还来不及,哪能害她?”
四
在我记忆中的那一年,伴随着马荠寨后山上橼子树花的不断盛开,秀和瞎子云云的吵闹也愈演愈烈,她们母女的吵架声不分白天黑夜地扰乱着寨子里人的宁静生活,我听见母亲拍着桌子说:“这家人还要不要我们活了呢!”
那些日子,我经常在寨子北头看见瞎子云云坐在屋门前的地上向人们哭诉,她说:“我辛辛苦苦养了她十几年,可谁知道我养的是个白眼狼呀,她想跟着她的野男人跑呀,她想不要我们两个,白眼狼呀。”
河南佬跟着她吹胡子瞪眼,愤怒地敲打着屋前的苦楝树,那棵苦楝树的树皮几乎全被他揭掉了。而在另外一个地方,我又能看到秀对人说:“那是个啥家呀,她眼睛看不见,却啥都看不惯,她像个母鸡一样整天唠叨,还把我吃的饭泼去喂狗,她巴不得我不吃饭,她想饿死我,她根本就不是我的亲娘。”
瞎子云云的哭声停了一下,然后就哭得更厉害了:“哪个天杀的要搬弄我们家的是非呀,白眼狼呀,你的脑子被屎糊住了,你不怕遭天谴你就相信那些鬼话吧。”
她们吵得多了,寨子的人便习以为常,除了个别无所事事的人还有兴趣倾听她们的哭诉外,其他人都塞起了耳朵。我看见我的母亲和她的朋友们对那争吵充耳不闻,她们一如既往地进行着她们的隐秘谈话,时而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直到有一天深夜,我们被一声响彻寨子的耳光声所惊醒。寨北的人说:“秀打了云云。”
“啥?女儿打娘,这可是大逆不道呀,那个贱货,她翅膀硬了敢打娘了。”
寨子北头的人早就拉亮了电灯,那里一片灯火通明,我看到瞎子云云在屋前的泥地上打滚,而秀则蹲在门槛前,河南佬似乎在等待着谁的到来,他一只手抓着她的肩膀,以防她跑掉。瞎子云云扯着嗓子向人们哭喊道:“看看我生养的贱货吧,她不仅偷男人,把家里的米、菜给野男人,她还打我。”
也许是因为瞎子云云的夸张和做作,或者是因为她一身污泥头发秽乱地躺在地上,在那一刻我对她产生了由衷的厌恶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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