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继博在自己开的小饭店的０１号包厢里，被刘蛤蟆的两个马仔反绑着双手，摁在了赌台上。刘蛤蟆嘴里叼着一根香烟，手里把弄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剔骨刀，来回踱着方步说：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规矩，干赌牌这一行的有句老话，叫作不狠毒不赌博。今天你输给老子了，可不要怪老子狠毒呕！要么马上清偿四十万赌债，要么砍掉你一只胳膊，你选哪样？
　　 继博的前胸紧贴着台面，身体动弹不得，头颅却昂了起来：道上老话你没说全，除了不狠毒不赌博，还有心够黑才会赢。
　　 哟嗬，看不出来，还挺懂规矩的嘛！刘蛤蟆停住脚步，把香烟往地上一吐，那你说怎么个心黑法，是割下你裤裆里那根小鸡鸡喂狗呢，还是挑断你的一根脚筋，让你表演独脚蹦呢？
　　 继博并没有被刘蛤蟆的威势所吓倒：你说的两样，我哪样都不选。
　　 那，两样大菜老子给你上齐！
　　 继博挣扎了一下身子，马上挨了一巴掌，下巴磕着台面说：我要选你没说到的第三样，三天后再赌一把大的，下注八十万，一对一单挑，咋样？
　　 你凭什么下得起八十万赌注？给你三天时间，你还不逃到天边去藏起来？想把老子当三岁小孩耍，没门！刘蛤蟆说着，就把剔骨刀往继博面前的台面上一插，刀锋距离继博的鼻子不足三公分。
　　 继博又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嘴角淌着血，仍然昂着头，直面着刀锋说：我把店面房的房产证押你手上。我能不能下得起八十万赌注，三天后见分晓。
　　 刘蛤蟆原以为继博的油水已被榨得干干净净了，没想到更大的油水在后面，顿时来了精神，将剔骨刀拔掉并收了起来：没玩够是吧，他妈的还真有种，老子陪你玩，松绑，放了。
　　
　　 二
　　 乌狗是身怀看牌记牌绝技的、方圆几十里闻名的赌王，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遭到流窜赌徒的设局暗算而惨败失踪，一代乡村赌王的人生就此画上了句号（参见作者发表于江山文学网的精品小说《赌王》）。乌狗有两儿一女，即大儿子继良，女儿山菊，小儿子继博。乌狗失踪后，两儿一女齐刷刷地跪在爷爷奶奶的墓前发誓：以爹为戒，决不赌博。
　　 那么，继博怎么赌博了呢？
　　 乌狗失踪时，他刚刚成年。跨入新世纪，山区农民外出务工经商的越来越多，而本县在县城郊区新开辟了一个工业园区，园区内有十多家工矿企业入驻，吸纳了大批本地和外地的务工者。他也离开了山村，在县城工业园区内的建筑工地上做钢筋工。做工期间，认识了来自邻省的打工妹白牵。工程完工后，他临时失业了。园区内企业要招的工，多数是技术性的熟练工，少数是劳动强度大的粗工。他没有技术专长，干粗工又嫌太劳累，就在附近租了当地农民的房子开了家小饭店。白牵也没有找到新工作，就在他的小饭店里打杂。后来，在他的哥哥姐姐的资助下，他俩结婚成家。小饭店的生意不算好，也不太坏，勉强维持生计。又过了七年，政府实施“下山脱贫”工程，给贫困山区的农户发放拆迁安置费，帮助他们下山外迁。他回到山区老家，围着多年没有人住的、半倒塌的祖屋转了一圈，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名字，便拿到了不菲的拆迁安置费。回到园区，他用这笔拆迁安置费加上开小饭店的积蓄，买了一间店面房，开小饭店再也不用付租金了。又过了三四年，随着工业园区的壮大，随着大批外地打工者的涌入，园区俨然成为新城区，房价也噌噌噌上蹿了几个台阶。
　　 食客中有一对野鸳鸯，是无业游民，却穿得光鲜吃得奢侈，一问，说是炒股赚到了比打工经商多得多的钱。他开了眼界，也想去股市里赚钱。但是，炒股不仅要有好运气，也要有研判行业发展趋势和上市公司业绩的能力。他是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山区农民，看那些图表资料如同看天书，在初次炒股偿到一点甜头后就畏难而退了。他想，炒股不就是赌博嘛？不如直接赌博来得痛快。不久，他把小饭店的０１号包厢改成棋牌室，把餐桌改成了赌台，干起了比炒股还要狠的包场赌博。自然，饭店还要继续开，以开饭店的幌子来掩盖包场赌博。他改变了对爹的看法：以前觉得很可恨，现在觉得很可爱；以前觉得很渺小，现在觉得很伟大。
　　 由于从小对打扑克搓麻将耳濡目染，他上手很快，关键的赌局总是亲自坐庄。但他就是掌握不了他爹那样的看牌记牌绝技，小赌能赢，大赌就不一定了。这不，换牌诈赌不成，一场下来反输给刘蛤蟆四十万巨款。
　　 输红了眼的赌徒，会做出什么举动呢？可能会为赖掉赌债而夺路狂逃，亡命天涯；可能会为报复赢者而奋起杀人，同归于尽；也可能会爬上附近高楼的楼顶往下跳，一死了之。但是，对继博来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继博就是继博，不是他爹乌狗，也不是别的赌徒。他具备了大多数赌徒所不具备的超强的失败承受能力，具备了大多数赌徒所不具备的稳定的心理素质。他背着没有办法清偿的巨额赌债，面对着刘蛤蟆手上那把明晃晃的剔骨刀，竟然没有一丝惊慌，从从容容地约定三天后再赌。
　　 那么，八十万赌注从哪里来呢？
　　 不狠毒不赌博，心够黑才会赢。这是流行于赌徒间的俚语，每一个涉赌的人，只要真正理解这句俚语的深刻涵义，就没有过不去的坎。继博在承诺八十万赌注的同时，一个使用连环套筹集赌资的计划，已经在他的心中成形。
　　 继博走进家门的时候，儿子睡熟了，白牵还在看电视。白牵关了电视，凑过来笑嘻嘻地问道：今天赢了多少？有没有这个数？说着竖起一根食指在继博面前晃了晃，意思是一万元，这也是今天早上夫妻俩商定的目标。
　　 输了。
　　 输了？白牵顿时收敛了笑容，输了多少？
　　 四十万。
　　 天耶，四十万那！白牵在吃惊之余说道，你说过你的换牌术炼得差不多了，对付别的高手不敢说，对付刘蛤蟆是包赢不输的，让我放心大胆地去约赌就是。你是怎么换的牌嘛？！
　　 失手了。
　　 失手了？再怎么办？白牵摊着两手，原地转着圈问道，要把店铺卖了还债吗？
　　 到这地步了，把店铺卖了也不顶事啊，不卖！
　　 刘蛤蟆是以凶狠毒辣出名的，拿不到他赢得的钱是要杀人的，你打算怎么办？
　　 继续赌。
　　 不赌不行吗？
　　 没有其它路了，只有继续赌。以赌还债，把本翻回来，再赢它个四十万。
　　 说梦话？
　　 我从来不说梦话，只说实话。
　　 离婚。
　　 行，明天就去把离婚手续办了。
　　 所有债务你扛着，我带儿子回娘家。
　　 很好，就这么办！
　　 他们正住着的这套房屋，产权是山菊夫妻的，是山菊夫妻免租金提供给他们住的。白牵指了指脚下的地板说：你姐这套房屋升值了，当初十五万买来，现在可卖六十多万呢。
　　 我知道。
　　 你哥这些年在东莞可真混得不错，过年回老家探亲，见到穷亲戚都是送几千上万的红包。他在东莞有房子，还要在老家盖房子，说是落叶归根，以后养老住。他肯定有钱。
　　 我知道。继博意识到白牵和自己想到一块了，怒道，你回你的娘家去就是。
　　 你姐是妥妥的一个大傻婆，好糊弄。你哥倒是精明得很，能不能把他的钱骗过来，就不好说了。
　　 这我有办法，不用你教我。
　　 继博，你太狠毒了！心太黑了！白牵忽然手指点着继博的额头大叫道，你把我和儿子害惨了，又要把你哥你姐全搭进去，你的良心会安宁吗？！你晚上睡得着觉吗？！
　　 继博挥手挡开白牵的手臂，回敬道：你不狠毒，会把所有债务推到我一个人身上？！你的心不黑，会偷偷地算计我姐的房产和我哥的存款？！
　　 白牵无言以对，被继博挡开之后马上恢复指向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去办了离婚手续。手续一办完，白牵就去幼儿园接六岁的儿子，接到儿子就直奔长途汽车站，回娘家去了。她的娘家在邻省山区，有三百里路程。继博独自回到家，也就是他姐的房屋里，转了一圈，没了老婆儿子的家是空荡荡的。想到这套住房的产权马上就要易主，想到蒙在鼓里的姐姐和姐夫能不能经受住打击，真想嚎啕大哭一场。但他一想到爹，就不会哭。当年，娘被爹逼得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奶奶被爹活活气死，爹竟然没有掉一滴眼泪。他很佩服爹，要以爹为榜样。他抹了一下略有红肿的眼眶，就开始拨打山菊的手机。
　　 对方的手机响铃十几秒钟后，就响起了嘟——嘟——的挂断音，他的小心脏当即咯噔一下提了起来：山菊为什么不接电话呢？难道看出来我要对她的这套房产下手？不可能，不可能，继良有可能，山菊决不可能。他这样一想，那颗悬着的心马上又放了下来。
　　
　　 三
　　 山菊是乌狗唯一的女儿。还在她十七岁时，爹就给她说好了婆家，逼她出嫁，为的是获得一份彩礼钱作为翻本的赌注。夫家为筹集这份天价彩礼钱而欠了债，她觉得愧对夫家，过门后养猪饲鸡，砍柴割稻，特别勤快。六个年头后，与丈夫一起清偿了债务并小有积蓄，她才生育。独生女儿六岁时，继博在县城工业园区做工，并已处好了对象，而娘在九年前出走下落不明，爹也失踪六年了。俗话说长姐如母，没有爹娘资助继博结婚成家，她这个做姐姐的就得负起资助责任来。如此一来，她的小家庭又陷入了捉襟见肘的窘境。正巧，离家八九里地的乡中心小学，要给校食堂招两个家在本地的炊事员。就近打工，尽管工资低，但照顾得到家里，田地山林也顾得上，她和丈夫都去应招。可是，校方拒收，理由是她爹是个赌徒，在公安局有案底。没办法，她把上幼儿园的女儿托付给公婆，自己和丈夫走得远远的，到省城杭州找事做。她找到了做保姆的活，丈夫也做了一名保安。
　　 她和丈夫尽管做的都是收入微薄的工作，但做事认真，为人热情，口碑很好，且省吃俭用，杭州打工六年后，积蓄加上“下山脱贫”拆迁安置费，竟能在老家县城买下一套商品房。这套商品房简单装修后，就免租金提供给在县城开饭店的继博夫妻居住。
　　 眼下，山菊正在给雇主——一个偏瘫的老太婆洗澡。手机响铃了，瞄了一眼来电显示，直接摁了挂断键，继续服侍老太婆洗澡。待给她洗好澡，擦干身子，穿上干净的衣服，又把她推进卧室，服侍她躺倒在床上，才走出卧室，轻轻掩上房门，蹑手蹑脚走到阳台僻静处，掏出手机回拨来电：弟，刚才忙着，啥事？
　　 姐！姐！继博一看山菊回拨电话主动问起缘由，迫不及待地把准备好的台词背了出来：是这么回事，我在县城开饭店，今年以来生意非常非常好，客户比前两年多了好多，正是扩张经营的大好时机。我已看好一家新店铺，位置在最繁华的十字路口，只需要投资一百万就买下来了，回报嘛自然也是非常丰厚，迟了就要被别的人抢走，不能失去这个好机会呀……不说了，说多了你也听不懂。
　　 山菊只读过三年小学，到省城打工之前没有出过山，连县城也没有去过，对于投资呀回报呀什么的，确实听不懂。但她凭直觉，知道弟弟是在做一件像她这样的山区农民做不了的、为家族洗去耻辱的大事。她说：爹在的时候，就说你是咱兄弟姐妹里最聪明能干的。爹干的虽然不是正事，但看人的眼光还是相当精准。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出息了，我这个当姐的打心底里高兴。好好干呀，我的亲弟哎。
　　 只是——只是——，继博说话吞吞吐吐起来。
　　 弟呀，你干的是大事，我倾全力支持你。你如果缺人手，我和你姐夫立马从杭州辞职回去，帮你洗菜烧饭刷盘子，不要你一分工钱。你不缺人手，我还能帮你做些什么呢？
　　 我急需八十万周转资金。
　　 弟呀，你缺的是资金，也就是钱吧，是想问我借钱吗？那我也直说了，我没办法帮到你。我只是一个保姆，你姐夫只是一个保安，这些年打工挣到的钱全用在了买房子和还房债上，不要说八十万，就是两千元也拿不出来呀。
　　 姐，我知道你没钱，我也不是向你借钱。但你如果肯出手帮我，是很容易的事情。
　　 只要能帮到你，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快说，怎么帮你？
　　 只要把你这套商品房的房产证借给我用一下就可以了。
　　 房产证？房管所领来的、上面有我和你姐夫名字的那个小本本吗？
　　 对，那就是房产证。
　　 房产证借去能有什么用啊？
　　 我去银行做抵押贷款。
　　 贷款贷来的钱，难道不用还吗？
　　 当然要还。我用你的房产证抵押在银行，贷下款来周转一下就还上，再把房产证赎回来还给你，这不就是你帮我解决了周转资金问题吗？
　　 就这么简单吗？
　　 就这么简单！
　　 没别的枝节吗？
　　 没别的枝节！
　　 那，你这个忙我帮定了。山菊不知道自己作为抵押人所承担的连带还款责任，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把房产抵押出去的风险，稀里糊涂地答复，我和你姐夫马上赶回去，把你的周转资金办妥。
　　 看到山菊这么轻而易举地中了圈套，继博到底有点不忍心，毕竟是自己亲姐啊，毕竟这套房产，按目前的市场价，姐和姐夫不吃不喝、打一辈子的工也买不下来呀，就这么一下子打水漂了！他嚅嚅嗫嗫地说：姐，姐，你和姐夫，不会后悔吧？
　　 我后悔什么？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姐夫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呀。房产证带来杭州，放在你姐夫的公司也不是，放在我的东家家里也不是，带回去放在婆家更不行，我和你姐夫一直为没地方保管发愁。这下好了，我没花一丁点力气就帮了你大忙，你没花一丁点力气也帮了我一个大忙，天底下竟有这等好事。不愧是我的亲弟，真聪明，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来。弟做了几年生意，本事可真是长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