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博硬下心肠说：那，你和姐夫带上房产证，明天一早就回来吧，我到车站去接你俩。
　　 好咧！
　　
　　 四
　　 第三天早晨，山菊和丈夫带着房产证坐上火车，两个小时就到站了。下了火车，与来接站的继博碰上头，三人打的赶往银行，到银行门口时，银行刚刚开门营业。不到一个小时就将房产抵押贷款办下来了，四十万元钱打进了继博的银行卡。
　　 办好抵押贷款后，山菊对继博说，带我和你姐夫到你的饭店去看看吧，你开饭店这么些年，还没有去看过呢，顺便捞到饭吃。继博说你没看我和你一起办贷款的事吗，今天停业，你和姐夫下次回来，我一定在我的新饭店里招待你们吃大餐。山菊说吃大餐就不用了，和你开玩笑呢，走，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吧。于是，三人就回到山菊夫妻的房屋。一进门，山菊看到家里杂七杂八一团糟，根本不像过日子的样子，就问道：白牵呢？继博说昨天带着儿子回她娘家去住几天。山菊没有多想，夫妻俩着手给继博收拾屋子。
　　 山菊夫妻收拾好了屋子，又简单做好了三人的中午饭。吃过中午饭，山菊说，我和你姐夫只请了一天的假，没事的话下午就要赶回杭州去。把山菊夫妻的房产证骗来做了抵押贷款，只是完成了连环套计划的第一步，继博马上说我还有事，姐能不能明天再走。山菊问啥事，继博没答话，却当着山菊夫妻的面，一个劲地唉声叹气。山菊问：弟，一定是遇到过不去的槛了吧？人活在世上，谁没有碰上个三急两难的？莫急，莫急，慢慢说，有我和你姐夫在，会帮你。
　　 于是，继博将早就编排好的剧本台词和盘托出：那个新店铺位于城中心最繁华的十字路口，我是走了很多后门，才以一百万元的最低价拍下来的。保证金和预付款已经付了二十万。本以为你这本房产证可以贷到八十万元款，哪里会想到只能贷四十万。这四十万已经打到人家账户上了，投资协议是前几天就签好了的，违约的话，不仅丧失了一个极好的投资机会，已经支付的保证金和预付款，还有用你的房产证刚刚贷来的四十万元款，全拿不回来了。
　　 刚刚贷来的四十万元钱，这么一下子就没了？别吓我。
　　 没有吓你，投资就这么无情，如果不把余款四十万补上的话。
　　 再借个四十万周转一下，刚贷来的四十万，加上你支付的二十万保证金和预付款，全都回来了？
　　 是的。
　　 如果是这样，我就是拚了这条命，也要帮你帮到底，再借它个四十万来周转。可是，谁有这么多钱借呢？让我好好想想。我和你姐夫都是山区出来打工的农民，亲戚朋友也都是山区农民，不是留守山区管几亩山林，就是出山到处找零活干，谁能拿得出这么大一笔钱呢？
　　 继良有。
　　 他在东莞打工这么多年，做包工头都十多年了，我们乡里这么多人出山去混，也就是他混得好点，按说应该有。
　　 不是应该有，而是肯定有。他去年回乡拜祖坟的时候，光给他岳母的赡养费就好几万，还为岳母翻修了房子。本村的乡亲有困难，他送上万元的红包呢。
　　 肯定？
　　 肯定。周转一下，马上就能还回去的。就怕他不肯借。
　　 借来周转的钱，能不能马上还给他？
　　 继博把胸脯一拍：姐，你还信不过我吗？保证马上还给他。
　　 山菊也一拍桌子说：你不敢开口向他借，我来开这个口。连八杆子打不到边的乡亲的困难都能援助，我就不信，亲妹亲弟的困难他能不伸援手！
　　 山菊丈夫默默地在厨房洗锅刷碗，听到客厅里山菊对继博说的话，想插话阻止，又没有开口。只要是山菊娘家的事，他都是听山菊的。
　　 继博试探着说：可我还是有点担心，就怕哥不肯借。
　　 不就是借出来周转一下嘛，我就不相信借不出来。真借不出来，我以命相逼，肯定能把哥的钱给借出来。
　　 姐，怎么个逼法？有把握吗？
　　 我拿捏他是有抓手的，只要用上抓手就有把握，到时你看着就是了。我既然答应帮你，就一定会帮到底的。咱爹娘都不在了，谁叫我是你亲姐呢？只要不是赌博，不是去走爹的老路，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会帮你把天顶上去。
　　 那，谢谢姐！也谢谢姐夫！今天就住在这，明天再回杭州去。我饭店那边还有点事，要过去看看。继博向姐和姐夫告辞，走出家门，反身把防盗门关上，下得楼梯，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有了山菊的加持，筹集八十万赌注已无悬念。
　　 继博走后，山菊就开始拨打继良的手机。然而，铃声响好久，继良也没接电话，山菊心里咯噔一下：继良是不是觉察到了要向他借钱而不接电话？他肯定是有戒心的，怎样让他接听电话呢？山菊决定换张电话卡，用一个陌生的号码再打过去试试。
　　
　　 五
　　 有个不争气的爹，也让继良从小被村里人指指点点，尝到了世态炎凉。他结婚后，便与乌狗分家另过。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也就是乌狗逃亡失踪的那年，他把独生儿子小强寄养在岳母家，夫妻俩背井离乡，漂泊到广东省东莞市。这里外贸加工业发达，制鞋做帽之类的工厂遍地都是，夫妻俩在一家大型制鞋厂里找到了工作。在这远离家乡一千多公里的地方，再也没有人对他说三道四了。他从流水线上的鞋板工做起，一步一个脚印，成长为整条流水线的包工头。但身在他乡，根在家乡，他做包工头的这些年，每年都要回家乡带十几个乡亲过来做工。他也想把继博夫妻带过来，无奈继博嫌挣钱少，要自己创业当老板，也就算了。现在，他在东莞不仅买了住房，还拥有厂房和生产流水线。小强在老家生活，就免不了受到乌狗的连累。乌狗失踪那年，小强刚上小学，去年大学毕业，考公务员笔试面试都通过了，体检也通过了，正要录用他的时候，有人举报他的爷爷有犯罪记录，就被别人顶替了。现在，继良把他带在身边打工。
　　 因忙于生计，继良已很长时间没有和山菊打过电话了。当山菊给他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正在与客户商谈新订单，就没接电话，心想等手头的事处理完毕再回个电话问问是什么事。然而，一忙起来，就把回电话的事给忘了。当山菊换了个新号码打过来的时候，他以为是新订单有消息了，马上接起电话：喂，是郝总吗？在原先优惠价基础上，再让利一成，老朋友嘛，好说，好说……啊，不是郝总，原来是山菊妹呀，你不是在杭州做保姆吗？怎么又回到老家县城了呢？近来还好吗？不好？一定是碰到过不去的坎了吧？我是你哥，什么大不了的事，尽管跟我说。
　　 不是我有过不去的坎，而是继博有过不去的坎。山菊把继博要借巨款周转的事叙说了一遍。
　　 这么一大笔钱用到哪里去，你问清楚了吗？
　　 问得一清二楚，继博要投资一个新店铺，总价一百万，已经付了六十万，还差四十万。如果不把这四十万凑上，那么他前期投入的六十万就都打水漂了——她把用自己房产抵押贷来的四十万款掩盖掉——他问我借过，我和丈夫两个人工资加起来，一个月收入也不到两千元。你知道我买房花了十五万，从亲戚朋友那借了五万，每个月工资一到手就还账，自己是没有一点积蓄的。什么办法都想过了，我挨个找了个遍，能帮他的，只有你了。你作为老大，一定要帮帮他呀，借他四十万，周转一下就还你，帮他渡过这一关，他会感谢你一辈子的。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和他联系了，不知道他投资店面房是不是真的。他去年就说要投资新店铺，问我借钱，我问了他两个问题，他就露馅了，投资新店铺是幌子，借钱是还赌博债呢。这次，他不会是又赌博输钱了吧？
　　 哥，你怎么能这样看他呢？他确实是投资一个新店面房。年年春节，我们回老家上坟，都要跪在爷爷奶奶的墓前，把一年来所做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爷爷奶奶听。继博说过赌博了吗？我只听他说，要是他说的有半句假话，就把他的手指头砍下来。
　　 前几年没有赌博，不代表近几年也没有赌博。有的人是真发誓，有的人是假发誓。有的人说真话，有的人说假话。继博发的誓，说的话，你就那么信吗？你去他的小饭店看过吗？
　　 我要去看，他不让看——哎呀，说错了。山菊猛然意识到不能说实话，否则会加重继良的疑心。沉默了一会，她说道，他的小饭店有什么好看的？他不会走爹的老路，我们要相信他。
　　 就算是投资新店面屋，要借这么一大笔钱，风险也是极大的，不能凭他一句话就借给他。
　　 山菊知道说起投资呀风险呀是说不过继良的，就转换了一个话题：爹娘一手带大我们三个，兄弟姐妹之间谁有难处，要相互帮衬。继博不是别人，是我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呀。别人的难处你可以不帮，继博的难处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不帮呀。
　　 正说着投资风险，山菊却扯上了兄弟亲情，继良真想发火，但还是耐着性子，提醒道：他有抵押物吗？
　　 还要抵押物？兄弟之间借钱，搞得像银行放贷款那样，不让人家笑话吗？他是个有志气的人，想干一番大事业，我们要无条件帮助他，而不是处处怀疑他，问这问那的。
　　 有难处是要帮，但总要问问清楚才能帮，不问清楚就瞎帮，越帮越害人。这样的事情还少吗？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相信他。那这样吧——山菊开始使用她的抓手，豁出去了——如果他一个月内没有还你钱，我来替他还。
　　 你这是替他担保。担保的大话可不能乱说，因为你夫妻两个打工，月收入加起来不到两千，就这么一丁点收入，你自己的债务不知哪年哪月才还得清，根本没有替人担保的能力呀。
　　 山菊很清楚，这套房屋的房产证已抵押在银行，是不可以在市场上买卖的。但为了迫使继良就范，隐瞒了不可买卖的事实：凭我做保姆的收入确实不具备担保能力，但我有一套商品房，可卖六十万呢，我把它卖掉，够还你的四十万借款了吧？！
　　 当真？
　　 当真，我可以立字据。
　　 继良果真招架不住了，大叫道：我的傻妹子哎，千万别当真，我也不要你的字据。如果真把你的商品房卖了，你还不得跳楼？我能忍心看着亲妹妹跳楼？我宁肯不要你还钱也不能让你卖房子呀！行，我把我这些年的积蓄加上生产流动资金，凑够四十万借给他，不要利息，不要抵押物，不要担保。你把他的银行卡号报过来，我明天就让小强把钱款打过去。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连他的小饭店都没有去过，是不是在开饭店也不知道，就答应帮着筹款，而且是这么大的巨款，也太草率了。你毕竟是个山里妹子，没有经商办厂的经历，出山做做保姆或者工地上的小工可以，插手陌生的领域，不可以呀！这样大包大揽的，更是不可以呀！
　　 哥，你想得太多了吧？！
　　 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既然你使狠劲相逼迫，以兄妹亲情相要挟，前面是个火坑，我也要往里跳了。我损失四十万钱款是小事，耽搁了我的生产也是小事。我用四十万巨款帮了倒忙，把继博推向赌博的深渊，毁了他一生，也毁了你一家，才是大事啊！
　　 哥，你怀疑他赌博，倒不如怀疑我这几年在杭州赌博。
　　
　　 六
　　 第四天一早，山菊和丈夫就要返回杭州上班。上火车前，山菊打电话告知继博，继良已经答应把四十万元资金打入他的银行卡，注意查收。继博看了一眼手机短信，确认这笔巨款已经到账。今天是约定三天期限的最后一天，加上昨天贷来的四十万，他的八十万元赌资按时筹齐了。只要有足够的赌注，翻本乃至赢钱就有希望，他庆幸自己把死路走成了活路。至于姐会哭成什么样子，哥会不会跳楼，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在赌场上，每个人都是要人命的狠毒角色，没有父母妻儿，没有兄弟姐妹，恩将仇报是常有的事。他以这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下午临近银行下班时分，他去了银行，把八十万巨款全部取了出来，装在一只大麻袋里。在支付一笔小费之后，一名银行保安答应护送。在银行保安的护送下，他将那只大麻袋背回了０１号包厢。
　　 他又去附近的加油站拎了一大铁桶汽油回来，放置在０１号包厢的角落里。
　　 他给唯一的雇工——名为厨师，实为接客兼望风的马仔——放了长假。
　　 他去别的饭店点的餐，很快就送上门来了，三荤三素六个菜，还有一瓶高度白酒，自从涉赌以来，还没有这么奢侈过。他坐在０１号包厢里独自用餐。斟了一盅白酒，一仰脖就喝了下去。喝下第三盅烈酒的时候，面色泛红，脑袋也晕晕乎乎的。这时，他想起上初中时读过的一篇课文《荆轲刺秦王》，后来也看过这方面的电影。荆轲，战国时代燕国的一名使臣，将匕首藏在地图里，以献地图为借口接近残暴的秦王，行刺杀秦王之实，“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把自己看成荆轲，把刘蛤蟆看成秦王。今天是他这一辈子最后一次赌博，他要把这八十万赌注一次性全押上，要么赢，要么输。赢了，把自己的房产证赎回来，把哥和姐的债还掉，从此金盆洗手，重新做人。输了呢，他看了一眼包厢角落里的汽油桶，觉得自己比荆轲更伟大，更悲壮。他认为爹之所以会输，是因为缺乏荆轲那样的豪气。论赌技，他不如爹；论狠毒，论心黑，他超越了爹。烈酒可以壮胆，可以激发出荆轲那样的英雄豪气来，他又给自己斟了第四盅白酒，一仰脖就倒了下去。
　　 一切准备就绪，他给刘蛤蟆打去电话，也给黑手张、鬼头邓等人打去电话。黑手张是经常来这参赌的赌徒，但是今天不是叫他参赌，而是让他主持赌局。鬼头邓等人则是叫来作个见证。
　　 晚上八点钟，鬼头邓等三人到了，知趣地在台桌的下首坐了。两分钟后，黑手张到了，和先到的人拱拱手，算是打过招呼，在台桌的上首坐了。又两分钟后，刘蛤蟆带着两个马仔进来了，见到在此恭候的继博他们，说了一声幸会，就在台桌右边的太师椅上坐了。
　　 该到的都到了，继博就从台桌左边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去把门窗一一反锁，锁好后又检查一遍，看是否锁得结实牢固，然后将麻袋里的钱哗啦一下倒在台面上，都是百元面额的，一共八捆，即八十万。继博重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的时候脸色绯红，不知道是酒劲没褪，还是心中的怒火在燃烧。刘蛤蟆眼盯着继博如期筹措的八十万赌注，举起右手，大姆指与食指打了个响指。站在他身后的两个马仔，将带来的房产证和四十万现金甩到了台面上（房产证作抵四十万现金），就要退出０１号包厢。继博想到那天被这两个马仔反绑着双手扇了两个大耳光，马上说门已反锁，你俩出不去了。又转向黑手张说今天特例，允许这两个人在场观看，怎么样？黑手张说既然老板这么客气，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两个马仔又站在了刘蛤蟆的身后。继博见到了已经易手的房产证，瘦脸上强堆着笑容，眼睛却已瞪得血红。刘蛤蟆转动着两只眼珠子，视线在两堆赌注之间来回游走，胖脸上洋溢着看似轻松的笑意，却在暗地里把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
　　 黑手张验看过双方的赌注之后，站起来说道：受两位博主的委托，我很高兴来作这个主持。今天是一对一单挑，其他人只能看，不能说。在座的各位都是道上的朋友，玩牌搓麻不是一回两回了，规矩都懂，就不用我罗嗦了。来，来，友情第一，博弈第二，两位博主先握手，再交手。
　　 继博站起来向刘蛤蟆欠过半个身子，伸出了右手。刘蛤蟆也站起来欠过上半身，向继博伸出右手去。于是，两只手在赌台的上方，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继博感觉到刘蛤蟆手劲很大，一种因贪婪无度而滋生出野蛮，因野蛮而产生的力量。刘蛤蟆感觉到继博的手在微微颤抖，一种因怀着极端的愤怒而用力过度，因用力过度而发生的颤抖。
　　 ……
　　 第五天早上，一则爆炸性消息震动了整座县城。到了中午，县电视台、市电视台以及省电视台，相继作了报道：昨夜１０点１０分许，位于城关镇狮桥街１６号的一家小饭店发生重大火灾，烧毁房屋三间。０１号包厢由于门窗反锁，逃生通道堵塞，室内八人受到严重灼烧，等到消防救援人员赶到时，均已窒息死亡。火势已于１０时３５分扑灭，失火原因以及死者身份，正在调查核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