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孙瘸子出生时并不瘸，他自认是命不好。
　　 最初的不幸发生在两岁时，那年，一场并不要命的小儿麻痹弄细了他一条腿，从那以后他就瘸了。当时也只是觉得走路不方便，并没有感到羞愧。到了六七岁时情况发生了变化；他沦为本村同龄娃娃们极为难得的笑料和争相戏弄的对象。作践他的人不少，而他的同胞兄弟就站在恶作剧的最前列。
　　 伙伴们看到他走路的样子争相皱眉头，貌似关怀地说：小心！地不平。
　　 兄弟们挤眉弄眼，提醒道：骂街要有气势，还需戟指向前。但更多的娃娃是模仿他走路的姿势。有在背后与他同步的，面带笑容、亦步亦趋；还有面对面向相反方向闪动的，憋得满脸通红……
　　 游戏总是在伙伴们满足的笑声中收场。
　　 孙瘸子十分苦恼也倍觉灰心。那几年，他常常苦着脸，躲在背山处看天。
　　 第二次不幸发生在十岁时，晚秋时节，一场突如其来的流行性痢疾夺去了他双亲的性命。村里死了很多人，埋也草草。生者面色黑黄，老人们称之为虎烈拉，谈虎色变。他没哭。父母亲不喜欢他，常常在展示自己的四个孩子时把他漏掉甚至有意藏匿。饥荒时节也有意无意地克扣他的饮食。更有甚者，自他腿瘸后，父母亲居然双双忘记了他的名字，随着他的三个哥哥喊他瘸子。孙瘸子伤心极了。瘸子，瘸子，喊得久了，当有一天只有他自己还记得那个孙山娃的官名时，父母亲在他心目中就生分为居住在同一孔窑洞里的陌生人。
　　 现在他们死了。
　　 所以这个巨大的不幸并没有让他过于感伤。
　　 孙瘸子最小。各长一岁半的哥哥们认定他是家庭的耻辱更是赖以养命的贫瘠资源的掠夺者；无论长幼，皆视他为累赘。
　　 避开父母，哥哥们比其他男孩更加无情地戏弄，甚至整治他；这种糟糕的情形在他一再容忍下最终成了常态。大山深处散落的山村只有最原始的娱乐方式，贴的近了，他就成了哥哥们调整情绪的出气筒或是随意捏弄的一个玩具。父母去世后，一奶同胞的三个哥哥整治他的手段非但不因亲情缺失而稍有收敛，反倒是更加变本加厉和肆无忌惮。
　　 孙瘸子长了一双巧手。为了在哥哥们的淫威下活下来，他不得不翻新花样讨好他们。他编制蚂蚱笼子，还要捉住蚂蚱、插进草叶，尔后一一献上。他搬下大树上长长的枯枝，于端头处用马尾毛绑成环状伸到树上套知了，错套了母知了被视为人格侮辱，坐等贡品的轮值的那位哥哥就会怒气冲天、迫不及待地挥舞拳脚。他还为他们捏制一种叫泥包子的玩具，供他们摔在地下听响声------泥制的弹球、简陋的弓箭以及弹弓、木刀，林林总总，也许有几十种。总之，山里孩子能想到的玩具孙瘸子全都一一制作，并作为贡品献给了哥哥们。哥哥们兴趣各异，贡品难达心意，这便常常被按在地上捶打。
　　 当然，亲情并非没有闪光，最令孙瘸子感动的一件事发生在父母去世后的第二个秋天。那是一个月上柳梢头的夜晚，月亮格外大也格外明亮。孙瘸子被指派为瞭望哨，为三个哥哥打掩护，参与盗窃村长家山背后急待收获的红薯。那晚无风，田野带着寒意，密不透风的红薯叶子蒙着一层水银般的寒光。就位后，大哥盼望的乌云缓慢地移动过来了，像一张飘动的黑色纱幔，贴着大地，排浪般推进、悄无声息地遮盖过来。
　　 大地灰暗了。
　　 孙瘸子惊异地看着银色的光芒在自己眼前慢慢退去，他忽然觉得大自然是有生命的。当黑暗彻底笼罩了山坳间这片最为肥沃的庄稼地时，孙瘸子看到了大哥蹿动的身影。两个哥哥紧随其后，动作快的像狗。孙瘸子埋伏在另一边一动不动，专职放哨却一阵阵心悸。当偷窃接近尾声时，月色大放；孙瘸子吃了一惊！他过于关注道路上的动静了，并没有留意头顶那片薄云漫过了山头。抬头看去，银色的月光像一堵透明的墙，在它身后是卷土重来的光明……
　　 村长巡梭过来了，唱着酸曲儿转着旱烟袋，这位五十多岁的长者是村里唯一识字的人，据说识得二百多字。他常常落寞叹气，面对群山，说着没人理解的高处不胜寒的无奈。村长脚步不慢，然而跑在前面的却是他家的大黄狗。大黄狗发现了三个哥哥。孙瘸子暗叹一声自认倒霉。从开始行窃那一刻起他就提心吊胆，大黄狗的出现验证了他的预感也深知祸事难以幸免。此时却不得不站起身来嚯嚯高叫、挥动手臂四处跑动向立功心切的大黄狗挑衅……
　　 哥哥们脱身了。
　　 晚饭时他得到了大半块红薯。看着他胳膊上被黄狗咬的四个血洞，孙瘸子收获了哥哥们一丝怜悯的目光。
　　 他感动地哭了。
　　 充当哥哥的弄臣小厮虽然繁忙受罪，一年下来倒成就了孙瘸子心灵手巧的名声。
　　 也许是腿脚不便就多动了脑筋，有一天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极有深度的问题：为什么老天爷偏偏把他弄成残废、而且还要把他降生在中国北方最贫困的县里的最贫困的乡里的最贫困的半山腰村？而且是最贫困的一户人家？
　　 没道理啊？
　　 他跪在地上对空磕头：“如果能让我过上好日子，我会让全村的人都过上好日子。”
　　 他希望厄运到此为止。
　　 这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三个哥哥依据父母去世后建立的权势秩序，长幼有序地捞尽了饭锅里的粮食。那是孙瘸子烟熏火燎、独自煮熟的一锅仅仅褪去外皮的玉米粒，里面掺杂着他从山上拔来的野菜。孙瘸子虽然饥肠辘辘，却不得不作出既不在意也毫无怨言的样子。轮到他舀饭时，锅里看不到几粒粮食了。百般无奈，孙瘸子只能灌下三大碗漂着菜叶的稀汤充饥。
　　 那晚上他做了许多梦，无一不在进食。
　　 也许是喝贪了，半夜时分忽然格外尿急，孙瘸子翻身下炕忙不迭地去找尿盆。哥哥们睡的正酣，他起身时碰到了熟睡的三哥，三哥顿时鬼哭狼叫，说正做梦被山上的狗熊撵着跑呢！搭眼见是瘸子，一拳砸过来问他得是活够了？兄弟们都醒了，齐声责骂。大哥睡在炕的另一头，他翻个身警告说：多余鬼，你要敢用尿盆，我就把尿盆扣到你头上，让你顶到天亮！孙瘸子谄笑着回话：不用、不用，我出去尿、我出去尿。看到大哥面容不善地把脸转过去了、其他兄长也嘟嘟囔囔地闭上了眼，孙瘸子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他借着投进窑洞前脸的朦胧月光，小心翼翼溜下炕、勾上鞋，提着气，蹑手蹑脚地溜出了窑洞。
　　 站在广袤的天地间，他长出了一口气。
　　 大山里冬天的夜晚十分纯净，天地浑然，仿佛一坨透明的冰晶。孙瘸子走出窑门看不到任何活物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觉得荒野恐怖、冷气刺骨，不禁打了一连串的寒噤。无形的寒气瞬间穿透了他的身体，孙瘸子心悸如战鼓，牙齿颤抖，嘴里得得响。低头一看，赤裸的皮肤已经变成了紫红色。
　　 村长说过：这种天气，尿尿都得小心。畅快的尿水瞬间就能冻成冰棍儿，那冰棍冻的急，当时就把人顶个跟头。
　　 孙瘸子迷迷瞪瞪地笑着。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天，星星亮的像玻璃，眼睛不眨，好像也被冻住了。孙瘸子不感兴趣，天上的东西离他太远；星星再美也不如脱皮的包谷粒儿。他放低了眼睛朝前看，不远处到最远处的山头层叠延伸、明暗如画，明月下的山区一片死寂。他有些奇怪：今晚怎么听不见山风也听不见狼叫？以前不是这样啊？就在他打着尿颤犯着迷糊迷迷瞪瞪收家伙转身时，脚下猛然一阵颤抖，眨眼功夫。随着一声闷响，打秋千一样，他仰天倒下了！腾空而起的灰尘弥漫开来，遮蔽了眼睛也遮蔽了天上的星星——祖上留下的没有院墙的那孔夹石带泥的破窑洞就在他眼前轰然坍塌了！酣睡在窑洞内的三个哥哥因而就成了鬼。
　　 他吓瘫了，躺了十多天；寒冬腊月，脚下一双千疮百孔的布鞋就成了他唯一的财产。若不是同村乡亲接济，他也就完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晚上地震了，就塌了他一家的窑洞。
　　 命大！本家叔伯惊异地望着他，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活下来的是他？有人不无惋惜地摇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村长富有哲理地总结说。
　　 他无家可归了。
　　 只要一想起当时是如何熬过了那个东躲西藏的寒冬，孙瘸子就恐惧地浑身打颤。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他解脱了、没人欺负他了。
　　 是村长召集人从坍塌的窑洞里刨出了孙瘸子的三个哥哥——他们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肉饼。孙瘸子呆立一旁一言不发，既不感到悲哀、也不觉得欣喜。漠然地看着哥哥们破席一卷，在一片唉声叹气中，埋在了后山。
　　
　　 第二章
　　 为了获得免费的屋顶和稀汤寡水的两餐，孙瘸子拿起鞭子替人放羊。
　　 那是一个雨后的大晴天，山青草绿，蓝天白云下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他唱着走调的信天游，踏着草丛中冒头的石块，漫不经心地把十多只山羊往山坡上赶；远远看去，真是一幅美妙的山水画。
　　 孙瘸子生活在半山腰村，但屡遭遗忘的半山腰村并不在半山腰。这是一个环山而居的小村子，周围全是些半圆不圆、高大陡峭的山包。孙瘸子放羊那天，难得一见的雨水滋润了这个贫瘠的村庄，半山腰村看上去也就有了些许生气。关了一天一夜的山羊静极生动，一只只生龙活虎、活蹦乱跳。它们撒着欢直往山头奔。羊群咩咩叫着，欢快的情绪感染了孙瘸子，想到自食其力的得意处，颇觉得心情舒畅脚下轻健。
　　 这是附近最大的一个山包，十数只山羊沿着蜿蜒小道鱼贯而上。迎面处坡陡草滑、行进间羊快人慢，孙瘸子落在后边倒也觉得省心。当他交替踏着石块、沙砾和草皮走到半坡时，忽然看见一只苍鹰在空中盘旋。这是传说中可以毫不费力地抓起羊羔的老鹰。只见那苍鹰收腿展翅，二目如电、傲视天下；颇有王者之气。孙瘸子吓坏了，他知道这只苍鹰要干什么。加快脚步冲向坡顶，就见那只苍鹰收翅后一个俯冲，抓起一只羊糕、双翅一展腾空而起。孙瘸子想夺回羊羔，一个疾步，猛扑过去，不料羊羔没有救下，自己却滚下了山坡。
　　 放羊第一天那条瘸腿就断了。
　　 他也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生计。
　　 脑筋不好使的沙娃子总结说：绳，总是从细处断的。
　　 那年他十六岁。
　　 耕种的小麦还未成熟，孙瘸子就成了半山腰村唯一靠乞讨在本村度日的青年——尽管是短期乞讨。
　　 同龄的小伙子陆续跑光了，听人说南方好挣钱。
　　 同龄的女孩子大多都许配给外村人了，走出大山，几乎是所有女孩子的梦想。
　　 乞讨的生活让孙瘸子羞于见人。他躲在塌窑旁边只想着一件事：地里的小麦快快成熟。
　　 父母亲和三个哥哥的不幸离世不但使孙瘸子失去了亲情淡漠的家人还失去了相对不错的田产。父母健在时拥有的那些好坏搭配的十数亩山地在哥哥们罹难后被村委会及时拆解和重新分配了。孙瘸子眼睁睁看着村长收走了近村处山坡下靠近水源的好地，转手分给了他的同宗，却不知道怎样据理力争。半山腰村没人替他说话，每个家庭都期盼着瓜分收上来的土地呢。调整后留给孙瘸子的二十亩地按人头计算已经超标，算得上是法外施恩，只是远了点：距村三里。那块地水肥不继，有清不净的沙砾和抽不完的冒尖石板；这是孙瘸子耿耿于怀也多次愤愤不平地埋怨人软被人欺的实证。孙瘸子无力侍弄，他甚至都走不到那块地里，生活在这里的生物并不只有人类，更多的恰恰是那些饥肠辘辘、隐现出没的野兽。无奈之下，他把地租给了大他一岁的沙娃子，条件很简单：让我活着。
　　 至于摔断了腿，他却并不放在心上——断与瘸之间差别不大。
　　 半山腰村方圆二十里没有医院。散落在山脚下十多孔窑洞里的村民也养不起一个医生——即使是无师自通的庸医也照样养不起。
　　 孙瘸子找来两截树枝，依照长辈口授的方法把那条断腿绑了起来。他半躺半爬，在倒塌的窑洞边挖了一个仅能容身的土洞栖身。除过一碗一棍和一床村人慷慨馈赠的破被子，土洞里一无所有。孙瘸子并不沮丧，他是天生的乐天派。日出日落，每天照样靠在倒塌的窑洞边晒太阳。他随心所欲地篡改了寓意深刻的歌词，哼着缠绵悠长的曲调，高唱低俗不堪的情歌。但他大多数时间却是静静地坐着，一边惬意地享受着冬日的阳光，一边兴致盎然地翻着裤边抓虱子。
　　 生活太拮据了。作为佃户的沙娃子并不把地主放在眼里，夏粮收获之后假装忘却，逼得孙瘸子不得不多次上门讨要。沙娃子并不赖账，每次见到他总是先给他一升半斗救急，绝不尽数交纳。沙娃子说了：当初你把地交给我，也只说让你活着。只要不把你饿死，我给多给少、啥时候给你，都有理。这样的结果让孙瘸子深感悲愤与屈辱。
　　 半山腰村的好天气太多了。静养无聊，孙瘸子就敞开了大裆裤抓虱子。忽然发现自己成年了。那东西简直就碰不得，其变化比念咒还快！孙瘸子呆若木鸡。他认为，那东西就是故事里说的孙悟空的那根如意金箍棒。
　　 起初孙瘸子愕然还有点不知所措，继而就觉得趣味无穷。他狂热地发掘它，拓展它的妙处，生活不再枯燥乏味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当激情渐成常态后，孙瘸子的心理也发生了变化——眼睛常常执拗地追随着村里的女人游走，八头牛都拉不过来。他关注她们的模样，目光更多的是停留在嘴唇和眼睛上。他留意她们的身段，两只眼交替扫视她们的胸膛、腰身和臀部。村里的女人并不多。虽说关注对象不分美丑老幼，但格外让他心头愉悦和眼睛发亮的却只有一个人：村西头严老三那花骨朵一样的大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