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去年腊月的一个西北风呼啸的日子里，我正端着草料去喂牛，突然听到隔壁来顺爷家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尖叫。我把草料迅速倒进了牛栏里，便竖起耳朵仔细听那尖叫的原因。
　　 原来是来顺奶奶在哭天喊地。来顺奶奶那哭天喊地的声音很有节奏，就像在唱着一支很动听的民间小调：
　　 这可怎么得了呀！你就睁一下眼吧！你可不能走了呀！你睁眼看看你的亲人吧……。来顺奶奶年轻时是我们这一代有名的歌手，人们都说她哭的比唱的要好听。
　　 来顺奶奶那悦耳动听的哭声，使我也不敢再去多想些什么，放下手中的活计，便飞快地朝来顺爷家跑去。
　　 我们家和来顺爷家是刚出了五服的亲戚，我爹管来顺爷叫叔。我和来顺爷家的老六旺子同年把岁，我们之间虽然也有辈分的区别，但我们从小就是一对很要好的伙伴。因此，我们两家相处得很好，不管谁家有了事，我们都互相照应着。
　　 来顺爷家的街门很破烂，门扇上早已经没有了油漆，只有几块门板很稀松地吊在上面，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好像在上面打秋千。由于我走得急，用力过猛，手刚刚接触到门板上，就有一块门板掉了下来。我也没有顾得上去理会那块掉下来的门板，用脚踢到一边，就跑进了屋里。
　　 屋里只有三个人。来顺爷躺在炕上，来顺奶奶伏在来顺爷身上拼命哭喊，地下坐着一个老气横秋的女人铁青着个脸在数落来顺爷。看这架势，来顺奶奶哭喊的那些词儿好像都是空话，来顺爷根本就没有要走了的意思。我仔细地看了一下来顺爷，果然，来顺爷的身体还在动，而且还听到从来顺爷的胸腔里发出来一种拉风箱的声音。
　　 只见那个老气横秋的女人说：“没本事就不要娶媳妇，想娶媳妇又不想花钱。告诉你们，人家可是说了，一万五，一分也不能少。资金不到位，人家就不会把女儿嫁过来！”这个老气横秋的女人还真会说话，把眼下最流行的词儿也搬了上来，娶个媳妇，还讲究什么资金到位不到位的。
　　 我一听，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原因。
　　 来顺爷家有清一色六个后生，前五个已经成家另过，丢下最小的老六旺子还没成家。早就听说有人给旺子介绍了一个后山里的媳妇，而且来顺爷已经东凑西借的给了女方家一万块钱。这件事，按我们这地方的风俗习惯，一万块钱也就差不多了。谁知还是不行，这个山里姑娘的身价也真够高的。眼下的这个老气横秋的女人看来是给穿针引线的，在扮演着媒人的角色。
　　 来顺爷仍然不睁眼，躺在炕上呼呼直喘粗气。我看见来顺爷那副苍老的面容更加地恐怖惨白了，就和腊月里被冷酷的西北风吹过的土地一样没有了一点儿生机。来顺爷瘦弱的身躯上盖着一张乌黑发亮的被子，此刻，来顺爷的一双手耷拉在被子外面不住地抓着被角。那个老气横秋的女人仍然在喋喋不休地数落着来顺爷，对来顺爷那副没有生机的面孔根本就不屑一顾。来顺奶奶束手无策地跪在来顺爷身边嚎啕大哭。我看事情发展到了如此地步，心中立刻就涌出了一阵愤怒，于是对那个女人说：“你咋还说呢？也不管别人的死活！”
　　 那个老气横秋的女人见我一副愤怒的表情，才止住了喋喋不休的说话，可仍然像是不服气地问我：“你是谁？用得着你来管这闲事！”
　　 我瞪了她一眼，对她吼道：“你这个臭婆娘，想挨拳头是咋？人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你是想气死来顺爷还是想咋？”我挥着拳头在她面前晃了晃。
　　 那个女人见我威胁她，就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咋，想打人哩？”
　　 我刚要再说什么，来顺爷突然扭动了一下身子，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丝颤微微的声音：“生娃子，你先出……出去吧，这……这事你就不要多问了。”
　　 来顺爷一说话，我看到那个女人一副得意的样子，心里就一阵难过。来顺爷呀，来顺爷，你一辈子心软面善，正直无私，到老了还是这个性格，人家骑在你头上屙屎拉尿，你还执迷不悟！
　　
　　 二
　　 来顺爷确实是个好人，这是村里人都公认的。来顺爷从土改时就当了村干部，一直当到改革开放，因为身体原因，年岁也老了才退了下来。可就这几十年的村干部生涯里，他没有为自己家谋取过一点儿私利，六个儿子没有安排出去一个，家中的房子仍然是老人们留下来的那几间老房。据说来顺爷年轻时可不是眼下骨瘦如柴的样子，我小时候见过的来顺爷身高马大，一双粗壮的手上凸着许多蚯蚓般的血管。二百斤的麻袋，双手一举就能放到肩上。那个时候，我觉得来顺爷举麻袋的样子很像个举重运动员，如果去参加比赛，说不定还能拿个冠军。来顺爷一辈子就是靠着这个运动员的身躯把六个儿子都拉扯大，也是靠着那双手为五个儿子成了家。我很佩服来顺爷，可村里的人们却是另一种说法。人们说来顺爷让六个儿子给榨干了，榨得就剩下一副干骨头架子。我听了人们的议论，很为来顺爷的命运感到悲哀，也很气愤人们对来顺爷的评价，你们怎么就不说来顺爷一辈子为村里做出的贡献呢？我曾问过来顺爷，来顺爷说他是党的人，就得尽力去为党办事，决不能有半点私心杂念。来顺爷的这个结论，六个儿子听了都感到好笑，就拿三娃的话来说：我爹是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三娃的话我很赞同，可眼下的情景，有这个好结论能顶饭吃还是能顶钱花？我觉得现实一点好。看人家如今的村干部，当上几天，哪个不是盖了亮堂堂的大瓦房，哪个不是红光满面的，人家的儿女，有几个在村里死受的？来顺爷虽然有五个儿子成了家，可前三个还不是靠来顺爷那几年当村干部的威望，要靠来顺爷的经济实力，来顺爷能给两个儿子成家就不错了。五个儿子成家后，人家各干各的，倒也没有让来顺爷操心，只是老六旺子成了来顺爷心上的一个大包袱。老六旺子在兄弟们中文化是最高的，可也就是因为他有点文化，一直就心高气傲，不想在地里受苦，每天跑得不见个人影，来顺爷说过他几次，他都不搭理来顺爷，来顺爷也没法子，眼看他到了成婚的年龄，来顺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于是心里也很着急，就想给他说上个媳妇，一来能完成来顺爷的心愿，二来或许能栓住他的心。
　　 就在来顺爷四处托人说媒的时候，我经常看到有一些年龄大的女人引着一些年龄小的女人跨入来顺爷家那个破旧的门槛。我看到这些女人跨入门槛时总要扭头看看那几块很稀松的门板，然后出来又盯着门板摇摇头。在那些女人摇头的时候，我就感到旺子的事又没有说成。
　　 那个老气横秋的女人是来顺爷家的一个远方亲戚，来顺爷当干部的那几年，我见过她几次，后来，来顺爷下了台，她就不来了。如今那个女人突然出现在来顺爷家里，据说是来顺爷亲自登门找过她。或许是她过去受过来顺爷的恩惠，对来顺爷托的事居然一口答应。时间不长，她就给来顺爷引来了一个打扮的很土气的姑娘。后来，这个很土气的姑娘的父亲也来过一次，看了来顺爷的家境后，就提出了要一万五钱元的彩礼，否则决不嫁人。
　　 来顺爷给旺子四处托人说媒，旺子却一天跑的不在。所有来过旺子家的女人，旺子一个也没有见过。就是这个很土气的姑娘，来顺爷已经基本说定了，而且把五个儿子都叫来，命令似的让每个儿子出二千块，剩余的他自己想办法。五个儿子表面都点头答应，过后却迟迟不动。在来顺爷的催促下，五个儿子好像商量好似的，每人才拿出了一千块。过后，任凭来顺爷怎么催，也不肯往出拿钱了。来顺爷也没办法，他也知道现在的男人都怕女人，除了割肉疼就数出钱疼了，儿子们能往出拿一千块钱也就给了面子了。五千块钱让那个老气横秋的女人拿走，过了几天那个女人又来要钱，来顺爷没办法，只好拉下老面子，凭着他几十年当干部的关系，跑到信用社贷了三千块钱的款，而且还是拿着祖上留下来的几间破房做了抵押才贷出款的。后来来顺爷找过我，让我给旺子在太原工作的大姑二姑写信借钱，大姑二姑各自也给寄回来一千块钱。这下来顺爷就又凑到了五千块钱，来顺爷满以为这下旺子的事就差不多了，先把事情定下来，余下的钱过段时间再想办法。那个老气横秋的女人拿着钱走了不久，就道回话来说：“人家还要钱哩，不给就不答应这门婚事。”来顺爷一听就气的歪倒在炕上。
　　 来顺爷办了这么多事情，旺子一点儿也不知道，在来顺爷病了的时候，才回来过一次。旺子听来顺奶奶说了此事，表情就变得哭笑不得很是难看。他怪怨来顺爷不该管他的事，他的事得由他来做主，至于山里的那个姑娘，他连见也不想见。旺子的态度，气得来顺爷浑身直打颤，指着旺子骂道，让旺子滚。旺子说：“爹，你也不要生气，我过几天就给你领回个媳妇来还不行吗。”来顺奶奶问：“你说下媳妇了？”旺子说：“暂时没有。”来顺爷说：“没有还说个甚。我告诉你，这个媳妇你必须得给我娶回来！”旺子说：“我要是不呢？”来顺爷说：“你要是不，我就没你这个儿子！”旺子笑了笑，说了句，爹，你多保重之类的话就转身走了。
　　 旺子的回来，更加重了来顺爷的病情。来顺爷也不知道身上是那里难受，只觉得胸口憋得疼，喉结里像堵了一块东西。
　　 过了两天，那个老气横秋的女人又来了，就发生了来顺奶奶那很好听的尖叫。
　　 那个女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来顺爷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脸色也越来越暗。
　　 来顺奶奶见我站在地上，就对我说：“生娃，你赶快去砖厂叫老大老二回来，你来顺爷怕是不行了。”
　　 我转身就走。当我看到那个女人还不知羞耻地坐在凳子上，气得我一把拽起了她，把她拖到门外。
　　 那个女人在我的拖拽下，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他还没给我跑路费呢。”
　　 这时候，我才明白了这个女人不走的原因，原来她每次来都能得到好处。我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我朝她吼了一句：“你也不看看人成了什么样子，还等着要钱，我看你是存心想挨揍呢！”
　　 那个女人见我一副凶狠的样子，吓得扭动开她那两条短腿溜出了门外。
　　 看着那个女人的离开，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朝她喊了一句：“你给我站住！”
　　 那个女人站住了，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我问：“还有事么？”
　　 我说：“旺子的事看来是黄了，你去女方家把钱给要回来。我限你三天时间，过了三天不见你的影子，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那个女人被我吓得连连点头说：“我一定，我一定。”
　　
　　 三
　　 那天，我从来顺爷家出来去叫老大老二的时候，我看到村里的街面上没有一个人，只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狗从各家街门的门洞里往外探头探脑。这时，我想起了一句民间谚语：头九二九，冻得门缝叫狗。人没出来，狗却在门缝里叫。我想起那句谚语的时候，猛地看见旺子和一个打扮的很俏气的姑娘走了过来。于是，我高声地叫了一声：“旺子。”
　　 旺子见是我，也应了一声：“生娃子，你这是要去那？”
　　 我说：“去砖厂。”
　　 旺子把那个姑娘拉过来对我说：“这是我的女朋友，你看怎么样？”
　　 我看旺子一脸的兴奋，也不好意思打断他的兴致，只低低说了一句：“还可以吧。”说完，我把旺子拉到一边俏声说：“你快回家看看吧，你老子快要不行了。”
　　 旺子一听，就问；“怎么回事？”
　　 我把事情的原因和旺子大概说了一下，就走了。
　　 等我把老大叫回来时，就听到旺子在屋里很凶狠地骂着：“这个臭婆娘，要让我碰上，不揍她一顿才怪呢！”
　　 老二去叫村里的医生，没有跟我们一起回来。老大见旺子那个凶样，就上去推了旺子一下：“还叫球哩，爹也让你给气死了。”
　　 旺子听老大这么说他，不服气地说：“怎么是让我给气的？”
　　 老大说：“不是你能是谁？”
　　 旺子说；“爹给我说媳妇，我情领了，可我有我的想法。我不愿意那个姑娘，如今，我在外面找好了。今天领回来，为的就是让爹高兴。”
　　 旺子这么说，老大才看了那位姑娘一眼，不吭声了。
　　 这时，我望了来顺爷一眼，来顺爷很艰难地摇了摇头。
　　 来顺奶奶倒是很高兴地扭动着小脚给那个姑娘倒了杯糖水端了过来问长问短的。
　　 老二领着村里的医生推门进来，就拿出听诊器给来顺爷听了听，然后才拿出注射器给来顺爷打了一针。打完了就对老大老二说：“来顺爷是肺心病，千万别再惹他生气了，再生气就有生命危险。”说完，丢下些药片走了。
　　 我也紧跟着离开了来顺爷家。一到外面，我就觉得西北风刮的好像比上午紧了，那个医生往紧里裹了裹大衣缩着个脑袋飞也似的跑了。我感到呼吸也非常困难，像是得了肺气肿的病人，突然间猛烈地咳嗽起来。这时，我想起了我家那头牛，自从我上午喂了些草料至现在还没有喂，牛肯定也饿的慌了。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了牛的叫声。
　　
　　 四
　　 第二天下午，外面仍然在刮着猛烈的西北风，我看看天气，也就懒的出去，拿起本金庸的武侠小说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就被里面的情节吸引住了，至于来顺爷家以后发生的事情也没再去理会，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突然听见了来顺爷家有人在哭，而且还是男人哭的声音。这个声音一会儿高昂，一会儿微弱，我想那是刮风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