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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骑白马,扛梅花(小说)


作者:乔洪涛 举人,4380.7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977发表时间:2024-01-03 17:41:38

送青麦
   四月的暖风吹了几场之后,黄河滩区一望无垠的麦田就绿得像大海。放了学,我们专门从麦地里的田埂上走,我们把褂子扬起来,像帆船在大海上航行样。河滩地里,到处都是细沙土,田埂并不硬实,脚踩在上面,又软又暄。
   这时候麦子已经开了花,麦苞也开了半个,黄色、白色的麦子花蕊贴在含苞欲绽的麦穗上,像芭蕉花;我家窗户下就有一棵芭蕉,不过叫我说,什么花也不如麦子花香。麦苗已经膝盖高,把田埂都遮住了。我们趟着麦苗走,野牵牛爬满麦秆,小喇叭似的花朵清清亮亮的。
   我们有时候会跑得飞快,麦穗就敲打着我们的腿,一股麦子的清香在我们裤管里窜来窜去;我们有时候停下来,趴在麦垄里,闻麦苗下湿湿的泥土味,好闻得很。我喜欢仰面躺着,让麦子把我遮住,我枕在田埂上,躺在沙土里,往左看看,是森林般的青青麦棵;往右看看,是密不透风的青青麦棵。往天上看,可了不得了,有点天旋地转,但天空那么远那么蓝,比大地好看多了。风吹过去,麦子花簌簌地落在我脸上,真好。
   我们都喜欢麦田。在麦田里走,还会有意外的收获。有时候,会趟出一只兔子来,它小小的身体,机灵的眼睛,看见人瞬间弹跳起来,一蹦一蹦就不见了。如果马龙家的细狗“花豹”跟着,那就有好戏看了。“花豹”细长腿,弓腰,时时刻刻像一把要发射的箭,是撵兔子的一把好手。它身上有白色的斑点,马龙给它起名叫“花豹”。我们都喜欢花豹。有时候,我们会遇上一窝小鹌鹑,斑斑点点的羽毛像麻雀,个头却比麻雀大,它们在这个季节孵卵,会把窝做在麦田里。有时候会逮着一窝雏鸟,有时候是一窝鸟蛋。红林最在行,抓了鸟蛋我们就去河边沙地里烤鸟蛋吃,喷喷香。
   今年是个好年成。年后下了两场雨,麦子长得旺。再有一个月,就到了麦季了。麦季可不得了,仅比过年差一点儿,可热闹了。芒种节气一到,马湾村的村民们就会拿着镰刀赶着驴车争先恐后跑到地里来割麦子。小孩子不用割麦子,割麦子的活儿又脏又累,天又热,小孩子受不了那个罪。但我们会放两个星期的麦假,因为老师也要回家抢收麦子。放了假我们几个小伙伴就到河滩地里乱窜,捉蚂蚱、摸鲫鱼、拾麦穗、逮水牛、砸蛤蟆……好事没几件,坏事不停断。村上的老人们看见我们就皱眉头,说:“混世魔王,这几个混世魔王,能把黄河搅翻了天。”都说“七岁八岁万人嫌,鸡狗不待见”,我们都十岁多了,还都是那么皮,真够呛了。可我爷爷不那么说,他说,“顽皮的孩子长大了才是能人哩。”爷爷宠我,也宠那几个家伙,他有点好吃的就留着给我们打牙祭,我们也常捉了鲫鱼用红柳条穿了,提着找他,让他给我们烤鱼吃。鱼烤熟了,爷爷只吃鱼头。他还要喝酒,他怀里永远都揣着酒葫芦,割麦子的时候也喝;扬场的时候也抿两口。他还让我们喝酒,但那酒太辣了,我们吐舌头,“呸呸呸”,他就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哈哈地笑起来,那嘴巴像一个黑窟窿。
   但要是年成不好,上游来了洪水,河滩地一夜就成了黄河水道,浑浊的黄河水哗啦啦翻滚着浪头卷下来,麦子就都卷走了。那时候马湾村人就都缩在家里,蹲在高高的宅基上看着房子下面的洪水发愁。“吃不上饭喽!”“少不了要去河北讨饭吃了!”“奶奶的,可别冲倒了屋子就好。”孩子们不管那些,既害怕又兴奋。黄河水淹没了庄稼,灌满了大街,已经升到宅基上来了。但凡宅基低的,水就进了屋里,小板凳都在屋里漂浮着,像一艘艘小船。
   今年不错,没有洪水。四月以后,用不了多久,麦子花落了,麦子粒就一天天鼓起来。现在麦芒青青的,尖尖的,还有点软。日头一晒,麦穗一天饱似一天。“过青麦了!”爷爷在这些日子往地里跑得最勤,他戴着草帽,背着手站在麦田里,东看看西看看,弯腰掐几个麦穗头,用手合起来搓。他的手像一盘磨,搓一搓,吹一吹;搓一搓,再吹一吹。麦壳吹走了,绿色的麦粒子浆液饱满,一把捂进嘴里,嚼起来又甜又香。“嗯,好吃,好吃。”我学着爷爷的样子搓麦穗,我的手搓得生疼,麦穗都搓烂了,壳还是下不来。我带着麦壳和麦芒捂进嘴里,有点扎嘴,但是我也忍不住说:“香啊,太香了。”
   终于有一天,爷爷背了篓子到麦田里掐麦穗,这就是要吃青麦了。那些艰难的岁月,不到春天粮食就都吃完了,俗话说“青黄不接”就是说的不等青麦黄了就断了炊的事。但是青麦可不是随便吃的,爷爷说,尝一尝麦子香味就可以了,可不敢多糟蹋粮食。虽然这样说,但爷爷会把背篓掐满,我们知道,那不是给我们吃的,因为爷爷要出一趟远门了。
   每年春天麦子快黄之前,爷爷都要让奶奶浆洗衣裳,换上新鞋,背着一袋青青的麦粒子,出一趟远门。有多远呢?据说来回得有七八十里。出了黄河,翻上坝头,顺着大堤往东走,三十里开外,有一片山,我们都称那里叫东山套。那一片群山属于东平县,山是泰山山脉的一部分,那里住着一个老头儿。爷爷背着一小布袋每年的第一口青麦,有时候还提着一条二斤多重的黄河鲤鱼,去山里看一个朋友。这个老头儿就是他的朋友。
   对,没错。爷爷说那是他的一个朋友。
   “朋友”这个词让爷爷显得很风光,在马湾村,除了亲戚、邻居,就是老少爷们,谁能说一个庄稼人还有“朋友”呢?但爷爷就有一个朋友。
   那个老头比爷爷大十几岁,一辈子住在深山里,他怎么就成了爷爷的朋友呢?
  
   山里的朋友
   马湾村的人,有朋友的我只知道爷爷这一个人。他一个庄稼人,这么大年纪了,能有一个朋友,而且这个朋友老头儿还住在深山里,这真是让人感到奇怪的事。那个老头儿姓一个很奇怪的姓——蒯。我不认识这个字,爷爷就用指头蘸了酒在八仙桌上一笔一划地写,“蒯”他说。这是我那时候认识的最难写的字,蒯爷爷。真有意思。
   我问爷爷,什么是朋友啊?别人为啥都没有朋友?爷爷喝了一口酒,慢慢地说,按说人都应该有朋友,我们听书听戏,古人都有朋友,可是我们马湾村住在黄河里,很少与外人打交道,就没地方交朋友了。
   我说,那我们自己村上的人,难道不能交朋友吗?
   爷爷说,交朋友可没那么容易。你看到的那些好伙计,大多都是狐朋狗友,顶多算是个伙计,算不上真朋友。再说,咱们村上的人基本都是一个姓,只能论老少爷们,要么就是邻居百舍,我没听说谁和谁是朋友。
   蒯爷爷来过我们这里一次,好多年了,是一个中年男人骑自行车带着他来的。男人并不是他儿子,听说是他以前的学生;也是山里人,靠种地为生。男人很老实,蒯爷爷和爷爷坐在八仙桌两边说话,他就蹲在一边抽旱烟。爷爷让他坐到八仙桌边的椅子上,他不肯,实在推让不过,才拿了一个小板凳坐了。蒯爷爷孤身一人生活,他没有孩子。据说早年有个老伴,死得很早。蒯爷爷腿脚不好,拄着一根拐杖。我问爷爷蒯爷爷的腿怎么回事,爷爷叹一口气,不愿意说。后来,爷爷自言自语地说,人心比狼心还狠呐!
   那一次蒯爷爷给我们带来了一大筐好吃的,那都是山里的好吃物。有苹果,有栗子,有核桃,还有通红通红的山柿子。原来山里有这么多好吃的,山里真好啊!我们这里只有高粱、玉米和地瓜,一棵果树也难见到。蒯爷爷说,马舟啊,大山可是个宝库,不光这样的水果多得是,还有很多小动物,野兔,野獾,小刺猬,小狐狸,各种各样的小鸟儿……它们又俊又可爱。我说,它们都好吃吗?蒯爷爷笑起来,说,孩子啊,那可不是吃的,那些小动物都是我们的“好朋友”,我可舍不得吃它们。
   那是我第一次听蒯爷爷说小动物是人的好朋友,我觉得奇怪极了。在我们黄河滩区,除了家里喂养的马、驴,还有看家的狗和捉老鼠的猫,其他小动物,都是“好吃的”。我们村口就有个野味饭店,他们拿手的除了做鱼,还有油炸斑鸠、红烧野兔、烤麻雀……蒯爷爷叹口气,说,唉,人呀,就是个吃货。有时候,急了眼,连……也敢吃!
   我印象中,蒯爷爷就来过那一次,他年纪大,行走不便,每年,都是我爷爷去山里看他。直到有一年,我爷爷生了一场病,那一年就没能去山里送青麦。到了秋天,村上来了个外地的焗匠,打听着找到我爷爷家,他一进门就问,老哥,这是马青山家吗?我爷爷刚从病床上起来,身体还很虚弱,他揉一揉眼睛,说,我就是马青山,你是谁呀?从哪里来的?大兄弟,快坐下喝碗水吧。
   那人接过我奶奶递过去的茶碗,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气,擦了一下嘴巴,才说,老哥,我可算找到你了。我是济南平阴的,常年干焗匠活,到处走。那一天到了东边山里,遇到一个姓蒯的老先生央我寻你哩!他告诉我地址,央我把这封信送给你,还捎来了二百钱呐。
   那人从怀里掏出信封,又掏出二百块钱递给爷爷。
   爷爷哆嗦着打开信,捏着二百块钱,呜呜地哭起来。原来蒯爷爷从春天等我爷爷去看他一直等到了秋天,还不见我爷爷的人影,心里着急,他担心黄河滩里又发了洪水,牵挂我爷爷的生活过不下去,就央人一路打听,来到马湾,找到了我爷爷,还给我爷爷捎来二百块钱渡难关。我爷爷念了念信,我奶奶也抹起眼泪来,那个焗匠眼圈也红了。他翘起大拇指,说,老哥,你有福气,你们这是真朋友啊!
   爷爷哭了一阵,擦干泪不哭了,招呼着让我爹杀鸡,烫酒,让奶奶多炒几个菜,好好招待这个焗匠。他说,我这一病三个多月,老哥不知道啥情况,这是着急了。多亏了老弟你个实诚人,帮他寻到了我。我写封信,还得麻烦你给带回去,告诉老哥,我春节前一定去看他。
   这件事被我们村上的人知道了,大家都夸蒯爷爷是爷爷的真朋友,是真好人。
   其实,我跟着爷爷去过一次山里。
   那一年,我还没上学。爷爷套上马车,带着我去的。我们拉了一捆青麦,从油坊换了十斤豆油,还拿了两瓶爷爷舍不得喝的黄河大曲。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我可高兴坏了。爷爷那时候还身强力壮,我家的那匹白马也很有劲。我们顺着大堤“得得得”地往山里赶。半晌的功夫,进了山区,我真是开了眼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山是什么样子。原来山区和我们平原、黄河滩太不一样了。那真是奇怪的景象,一座山连着一座山,到处都是石头,石头上又长满了树和草,山路也弯弯曲曲、高高低低,马车在山路颠颠簸簸,不过挺好玩的。进了山又走了半天,才到了一片树林子里,那片林子又大又密,林子里有一座石头房子,一个小院,石头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和蔷薇花。我们就是在那里见到了蒯爷爷。蒯爷爷看到我们去,可高兴了。他下到一个地窖里,把他珍藏的最好吃的腊肉、蜂蜜和蘑菇干都拿出来招待我们。
   那天晚上,我们就住在那里。两个老头坐在院子里喝茶,喝酒,喝了大半夜。山里的星星真多,他们又一起数星星,指着这里说像个勺子,指着那里说像个漏斗。第二天早晨,我是被一阵鸟叫喊醒的,我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我听见爷爷和蒯爷爷又坐在院子里喝早茶,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着话。那些鸟儿,叽叽喳喳,叽叽咕咕,什么声音也有,我以前都没听到过。我爬起来到院子抬头四处看看,只见院子里外的松树上、梧桐树上、槐树上,全落满了各种鸟儿,那些鸟儿真好看,什么颜色也有。它们不怕人,蒯爷爷把高粱撒到地上,它们就飞下来抢着吃。有一只还飞到蒯爷爷手上,去叼他手掌心里的高粱粒。那时候院子里那棵大梅花树,还开着红花,几只喜鹊落在上面,长长的尾巴,花花的衣衫,喳喳地叫着。
   蒯爷爷说,这叫喜上梅梢。昨天一早就有喜鹊在梅树上欢叫,我就知道要有贵客到呀,我就早早地沏了好茶等着了。
   爷爷羡慕地说,真好。真好。老哥,你这才真是神仙地神仙心,这些鸟都是你的好朋友,你就是鸟王啊。它们能和你这么亲近,你也懂得它们说的话,是因为你心里干净,是个好人啊。
   蒯爷爷笑了,说,咱老哥俩都是一样的人。简单。干净。
   不过,那一次去山里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好多年我没有跟着爷爷去山里了。我一上学,就去不成了。但爷爷还是每年都去,每年四月底或者五月初,麦子青黄,可以搓下来麦粒时,爷爷就张罗着要去山里了。
   爷爷一到这时候就很高兴,他总是自言自语说,啊,要去山里了。啊,要见到老朋友了。哼哼。奶奶笑话他,说,像个老小孩!爷爷说,啊,老朋友,多么好。还是恩人,救过我们的命啊。奶奶砸吧砸吧嘴,说,嗯恩人,要不是人家给那二十斤小米,咱家里那时候……爷爷打断她说,不说了,不说了,这样的老事就别给孩子们说道了。
   我听不懂,但我隐隐约约知道,这个蒯爷爷是个好人,大好人。不仅这样,听说他学问还很大,他家原本不是山里的。
   爷爷说,这可是个有本事人呐。又说,人活着就得有朋友,没有朋友,可怎么活呢。
   我说,啥样的才能算朋友?没朋友还不能活了?
   爷爷砸吧下嘴,说,朋友嘛,就是困难的时候能帮你的人,真心真意帮你的,不求回报帮你的人,才能算朋友。光有了好事和你一起高兴的都不能算朋友,必须是困难的时候才能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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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骑白马,扛梅花》是此篇小说中的一个承上启下的重要场景。此场景之前,是满是青麦香气的相聚和馥郁感恩的回首,此场景之后,却是一场又一场的生死离别。“我”叫马舟,“我”生活的马湾村位于黄河边,在年幼的“我”的眼中,爷爷是一个风光的人,因为他有朋友,朋友在村庄里,是难以寻觅的。爷爷的朋友为什么会成为朋友,“我”多次听爷爷叙说,具体缘由一句两句的,镶嵌在小说情节的推演中,使得“我”对这一份珍贵的友情满是羡慕。小说中有多处描写山中景致,这完全不同于“我”生活的平原村庄的存在,使得我对爷爷的朋友,蒯爷爷的一切都满是好奇。同时,也在蒯爷爷、老白马、爷爷接连去世后,更加深切读懂年迈的爷爷,骑着年迈的白马,扛回一棵梅花树,对于这一家人来说,是多么重要。小说从并不算久远的过去缓缓走来,人物淹没在时光的更替中,而感恩却如雪中梅花一样,永远坠在“我”的人生中。小说情节流转舒缓,情感演绎自如,读之,会不由被触动,而重新领悟人生真意。佳作,流年推荐赏阅!【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105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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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24-01-03 20:31:27
  很感人的小说,在这个冬夜里阅读,会被感动,也学习到很多。感谢老师分享,祝福创作愉快!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4-01-06 20:51:25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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