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骑白马,扛梅花(小说)
除夕这天,我们家贴的是紫春联。本来爷爷不让贴,说是蒯爷爷死了,不能贴。我爹和我二叔很生气,说,大过年的,又不是咱家死了人,咋不贴春联?不贴春联多不吉利?
后来折中,从集上买来紫色的宣纸。今年爷爷不想写了,让我和马豆写。我们拿着毛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好几幅,但都是两句话,一句是“天增岁月人增寿”,一句是“春满乾坤福满门”,只是今年横批变了,以前都是“又是一年”,我爹嫌消沉,让我们写“八方来财”,爷爷一瞪眼,我们没敢写,后来我俩改成了“喜上梅梢”和“喜鹊登枝”。看着我们贴上对联,爷爷叹口气,没说什么,回屋歇着去了。我们就又写了不少的“福”字和“喜”字,各个门上都贴了,连那个棵梅花树上也贴上了。我们还想着给村东孤独的“鸟王”胡老头和平原上红林的奶奶也送一幅去,带着一支梅花,也让阿彩跟着,那才真是“喜上眉梢”呢。
这个创意我们都觉得很好,可是我们不舍得折梅花,爷爷也不让我们折,我们才做罢了。
我们还写了“日行千里”“六畜兴旺”贴到了马厩和家里的驴圈里,这个冬天白马很老了,别说日行千里,日行百里也够呛了,它慢悠悠地吃着草料,有时候一整天也不挪挪窝。毛驴“白唇儿”还是很年轻,它在驴圈里动来动去,一会儿“哦噢哦噢”叫几声,一会儿打个响鼻。
春节的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炒了一大桌子菜,爷爷把蒯爷爷送他的老酒拿出来,大家喝了个酩酊大醉。
第二天一大早,拜年的人来敲门,我们还都撅着腚睡得昏沉沉的。拉开门,一群人进来磕头,阿彩和一群花喜鹊在梅花树上欢叫着,那只幼喜鹊也飞下来了,它真俊啊,像一个小伙子,羞羞涩涩地,离人远远地看着。它长着长长的尾巴,蓝色和白色的羽毛,光滑得像缎子一样,真漂亮。
白马之死
过了年,天气一天暖似一天,黄河里的冰开始融化。在岸边走,老远都能听到“咔嚓”“咔嚓”解冻的声音。
爷爷在这春天老了很多,他脚步迟缓,天气不冷了还穿着棉袄棉裤,戴着棉帽子。他每天都去田里转转,看看,有时候他牵着那匹老白马一块去,到河边草地上让白马去啃刚刚冒出头来的青草。
白马也很老了,和爷爷一样迈着迟缓的步子。村上的人见了都给他们打招呼,爷爷会哼一声,也不多说话。白马有时候会打个响鼻,已没有了以前的响亮,噗噗地像吹了一口气。
刚进了三月,我家的白马却死了。
它是跳河自杀的。
说起这事来,真让人难过又让人气愤。
那天下午,天气晴朗,三月的小风吹得人暖烘烘的,我爷爷又牵着白马慢悠悠地去河边放马。河边的芦苇和茅草已经钻了出来,嫩嫩的,让白马去啃啃草芽正好。白马受伤的右眼越发看不清东西,走在路上显得歪歪扭扭。三月里的河滩,田野里到处都是忙碌的人,所有的牲口都在地里忙着春耕,或忙着往地里拉粪。我爹让我哥哥赶着毛驴“白唇儿”去翻河滩地。放眼看去,整个河滩上,马,驴或者骡子驾着车,拉着辕套,都在“得儿得儿”地干活。我爷爷和白马这样悠闲地出现在小路上,就成了一道不合时宜的风景。
路上来来往往的人见了,都开玩笑,说,你看那匹瞎马,啥用也没有了,成了二爷爷的宠物了。有人说,还不赶快卖了宰了,否则等白马老死就真不值钱了。我爷爷听了很生气,鼻子里哼哼地发出不屑。白马有些害羞,遇到人对它指指点点它就把头往爷爷背后藏。爷爷把它拉出来,趾高气扬地走,他一边走一边和白马说话——咱有啥害羞的?啊?咱干了一辈子的活,他们谁敢跟咱比?它们都年轻着呢,啥也不懂。他们懂个锤子啊。
我爹老远赶着驴车从地里过来,停下车说,爹,你牵个瞎马到处晃悠啥?人家都能累死,你倒好,天底下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我爷爷说,你瞎咧咧啥!谁都有老的一天,牲口也有老的一天,你也有老的一天。
我爹说,你孙子马鱼想买辆机动车跑买卖,家里钱不够,你把白马卖了,正好添补上够买一辆三轮车的。
我爷爷气得鼻子都歪了,说,谁也别想!门也没有!要想卖了白马,你们先埋了我吧!
白马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响鼻,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泪汪汪的。
这时候我们村最坏的黑刚过来了,他戴着墨镜骑着摩托车,走到跟前,把双腿一叉,也不熄火,看着我爹说,大哥,老爷子这是溜达宠物吗?这样的瞎马还不赶紧杀了卖肉,等它死了,还想着给它发丧吗?我爹气得踢他一脚,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爷爷骂他,小王八羔子,这是咒我死吗?你先喊我二爷爷再说!
黑刚说,爷们别生气,我是说要是想卖,给我说声,我和马肉店驴肉店老板都熟悉,我给咱当经纪。你要说卖,说个价格,现在我就牵着。
我爹有点心动,说,你说这匹老马能卖多少钱?
我爷爷气呼呼地牵了马就走,他说,你们要是敢动歪心思,先等我死了再说!
我爷爷走出老远,我爹还和黑刚抽着烟说话,我爷爷知道我爹的歪心思,气得骂了起来。他迈开步子,牵着白马上了土岗子,那是河边一个高冈,也是我们村最早的老防汛台,足足有十几米高。上面堆满了石头,石头缝里长满了野草。这个台子平时很少有人上去,我爷爷这次要不是生气,也走不上去。他牵着白马,几乎是爬着上去的。高高的防汛台上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马湾险工”,上面还有一块古人的墓碑,是马湾早年黄河落水失踪人的名字。这一片滩险流急,站在高台上可以看出很远。放眼看去,隐约可以看到河北的村庄,向下俯瞰则可以看到整个马湾高低错落的房舍,看到黄河转弯处激起的浪涛,这一片漩涡水很急,也是看黄河风险的观察点。
走上高台,爷爷有点气喘,他坐在那里歇着喘气。他松开缰绳,白马沿着高台走了两圈,然后仰起脖子“咴咴”地叫了几声,又低下头啃了几口草。爷爷则起身来到断碑前,跪在那里磕了几个头,因为那个断碑上,赫然刻着我曾祖,也就是我爷爷父亲的名字,当年我曾祖从这里坐船过河,船到中央起了大风,一下子翻了,我曾祖和船上的六个劳力,全都淹死了。虽然我曾祖的坟墓并没有埋在这里,但是他是从这里落水遇难的,我爷爷认真地跪下去向墓碑磕头。
这个时候,白马突然“咴咴”地长嘶几声之后,一下子就“跳”进了黄河里。
我爷爷听到“扑通”一声,急忙扭头看,就不见了白马。我爷爷起身,来到高台边沿往下一看,只见滚滚浪涛的黄河里,白马在漩涡里扑腾着,爷爷大叫一声,差点跳了下去,后来,他一屁股坐在那里,嚎啕大哭。
这么多年来,爷爷真是舍不得卖白马。他把白马当成闺女来养,卖白马还不是跟卖他孩子一样难受!爷爷也知道没有谁家喂牲口喂到老死的,喂到老死不也是得卖掉吗?他只是接受不了白马离开他,接受不了白马劳动一辈子最后却被杀被吃的命运。他懂得天底下的牲口只能有一个归宿,那就是——卖给肉店,杀了,吃到人肚子里去。一想到这些,爷爷就心疼得睡不着觉。其实,大家都有些舍不得卖白马。它还救过奶奶的命,奶奶也舍不得。我当然更舍不得了。它性子温和,又通灵性,是我的好伙伴,我放了学常常骑着它跑一圈玩儿,白马从来没有把我掀下来过。我怎么舍得同意把它卖掉?我和爷爷站在一边,我说,就是不能卖。爷爷把我揽在怀里,眼泪都掉出来了,说,就听俺马舟的,这白马先不能卖,等它死了,我要葬了它。
这下好了,白马跳进黄河自杀了。爷爷坐在那里哭了半天也止不住。直到路过的人上来看他,他才不哭了。他坐在那里发呆,别人都劝他要想开,后来他想了想,觉得这也未必不是白马的好归宿,他知道白马看上去温顺老实,其实骨子里很敏感很自尊。白马脸皮儿薄,听不得讽刺和辱骂,只是没想到它能以这么激烈的方式自杀,这真让爷爷很心疼。
从河边回来之后,爷爷又哭了两天。后来,他颤颤巍巍地起床,拿了一把铁锨,来到我家祖坟,在祖坟旁边的空地上挖了一个坑,把白马生前用过的一个马笼头、一支马镫子埋在了里面。他还扛了一块刮了白皮的木板,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白马之墓”。他把写着字的木牌竖起来,放到埋着白马“衣冠冢”的坟堆前,为跳河自杀的白马立下了墓碑。
一块白板墓碑,就立在了黄河边,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白马之墓”。
时间不久,爷爷也死了。
我们都以为爷爷能撑过收麦,那时候麦子已经黄梢,饱满的颗粒金光灿灿。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青麦成了的时候,奶奶去麦地里掐回来一抱青麦,把麦穗放在簸箕里使劲搓,搓得满手青黑,搓得饱满的青麦粒香喷喷的。
奶奶把青麦粒熬了粥,用勺子喂给爷爷喝。爷爷半躺在土炕上,就着咸菜,喝了多半碗。那是他一个月以来喝得最多的一次,喝完了,他有了精神,靠在墙上给我们讲认识蒯爷爷的故事,讲以前黄河发大水抢收庄稼的故事,讲我们的祖爷爷撑船过黄河落水而死的故事,讲那匹老白马的故事,讲他年轻时候去东山拉石头遇见鬼的故事。虽然我们听了许多遍了,但我们还是很愿意听。
我们都觉得爷爷要好过来了,他眼睛亮亮的,说话也清晰了不少。东厢房里,一口大黑漆棺材摆在那里,棺材里盛着去年剩下的麦子,金灿灿的麦粒堆满了寿材,一个红漆大福字更加鲜艳。
清明节时候大家给爷爷提前修好了坟。坟就在黄河岸边树林里,一片祖坟中间。我们把他葬在了祖坟里,在他旁边,有一大片坟墓,也有他心爱的白马之墓。
山里的蒯爷爷比他早走了一年,只是不知道,在那边,每年收麦的时候,他们老哥俩还能不能喝上一杯。没有爷爷的日子,我们就常常围着奶奶坐在院子里的大梅花树下,奶奶不说话,我们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坐着,常常从夏天暖风吹,一直就坐到了白雪下梅花开。
白雪下,梅花开。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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