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房倒屋塌之后(小说)
一
哗啦啦,哗啦啦,一夜的狂风暴雨。
黎明时分,“噗通”一声闷响。
高大宝从床上跳起来,提着裤子,慌慌张张往外跑。
“呀,塌了,塌了,真塌了,咋弄呀?”大宝叫起来,哭起来,泪水和着雨水,满脸畅流。
“啥塌了?嚎啥?俺还没死呢!”大宝的娘吼大宝。
陈强家的老屋既透风又漏雨,早已摇摇欲倒,今天终于不胜风雨,轰然倒塌。
“塌了好,俺省心了。”大宝娘不紧不慢地叨咕着,没一丁点惊讶。
陈强和大宝家是邻居,陈强外出打工时把钥匙交给大宝娘保管,请她代为照看这几间破旧老房。她虽然没操什么心,更没给房子添一砖半瓦,可无论如何也是答应人家的一件事,偶尔也要跑过去瞥一眼,现在房子倒塌了,答应的事也就了啦。
早晨,雨停了。邻居们目睹一堆废墟,没人像大宝那样大惊小怪,因为大家知道那摇摇欲倒的房子迟早要倒,在风雨交加时寿终正寝不足为怪,况且倒塌的又不是自己的房子,何惊之有?
有条野狗在废墟上寻觅,想找点吃的。野狗的旁边就是高大宝,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气愤,大宝在废墟上跑来跑去,上蹿下跳,不停地嗷嗷叫。野狗不时抬起头,惊惧地瞅着大宝。
大宝十二岁,可还是幼儿的智力,打娘胎里带的痴呆。
野狗用爪子扒拉废墟,他也学野狗用双手扒拉着。野狗东嗅嗅西嗅嗅,他也低下头,学野狗把脸伸到废墟的空隙中,东嗅嗅西嗅嗅。野狗惊异地看着他,他也瞪眼瞅野狗。野狗把废墟觅个遍,没什么发现,就撒泡尿,拉泡屎,怏怏而去。可大宝意犹未尽,还在不停地扒拉着,嗷嗷叫着:“塌啦,真塌啦,咋弄呀?”
第二天,多了一个小子在废墟上扒拉。
第三天,多了几个小子。
心直口快的张婶看着灰头土脸的孩子们,嬉笑:“在垃圾上扒拉,闻狗屎香吗?”
有个小子回应:“婶,俺捉老鼠喂猫。”
张婶当然不信,揶揄道:“哦,猫是你祖宗,你捉老鼠敬祖宗?”
另一个小子回应:“俺逮蝎子给爷爷泡药酒喝,能舒展筋骨。”
张婶更不信,现在的人还有谁喝蝎子酒?哪个小子还敢逮毒蝎子?张婶打趣道:“你爷的筋骨用药酒舒不开,他得整吞毒蝎子才中。”
又一个小子接话:“俺捉土鳖虫,卖钱。”
张婶还是不信,就这几间破屋能藏几个土鳖虫,卖几个钱?小子到建筑工地提泥兜子,一天能挣上百块,谁有闲心在这逮不值钱的土鳖虫?
张婶知道这几个小子在搞鬼把戏,不过,他们的鬼把戏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娘们所兴趣的了,就由他们胡闹去吧。张婶挥一挥手,笑呵呵地说:“好好逮吧,你猫祖宗等着吃老鼠肉呢,你老爷爷等着喝蝎子酒呢,你们自己还指望卖土鳖虫赚钱娶老婆呢,哈哈哈……”
大宝不解,问他们:“你家的猫咋不来逮老鼠?你爷咋不来逮蝎子?土鳖虫真能换老婆?”
小子们对大宝怒目而视,一个咬牙切齿道:“傻子,猫在家坐月子呢,给你生了一窝小弟弟,滚回家看看吧。”
大宝嘟囔道:“这房是俺娘管的,俺就不滚,要滚你们滚。”
二
几天后,陈强得知老屋倒塌了,请假回来清理废墟。
他和老婆王敏用架子车把废墟往外拉。
傍晚,太阳的余晖依旧火辣辣,陈强光着膀子,挥舞铁锨,往车上甩废墟。一阵风吹来,一张异样的彩纸飘荡开来,等它落下,王敏定睛细看,呀,百元大钞!赶紧抓起来,上面有铅笔写的日期,还画有横杠和竖杠。
俩人面面相觑。藏好钱币,他们便小心翼翼,对每一锨杂物都仔细筛查,对每一张纸片都亲自过目。
白天,那几个小子还在废墟旁逡巡。陈强两口子终于明白他们逡巡的原由。
这两口子白天在废墟上干活,晚上守在废墟旁休息,直到夜深人静,瞌睡得直磕头,才恋恋不舍地到表叔家借宿。
天快亮时,陈强冻坏了肚子,起来拉稀,不自觉地向废墟处瞥一眼,啊,有个亮点在晃动!
谁?陈强大叫一声。
亮点一跃而起,倏地消失了。
陈强再也睡不着,守在废墟旁,直到天亮,寻到一把丢弃的钉耙,掂了掂,苦笑着摇头。
从那以后,这两口子在废墟旁搭个庵子,晚上睡在其中,一刻不停地守着废墟。村民们都纳闷,废墟还要守护?
快嘴张婶忍不住嬉笑:“表叔家的高堂大屋不住,席梦思不睡,咋要钻这仄逼的闷庵子呢?哦,蚊虫是你家表婶,不叮你两口子?”
王敏笑笑说:“张姐,这老屋住了几代人,俺们对它有感情,守它最后一程。”
张婶满脸溢笑,点点头。其实她不信,这老屋破烂不堪时,他们不修缮,如今塌成了废墟,竟说爱老屋?人呀,口是心非,鬼着呢。
那些小子看到这情景,都不再逡巡,去干自己的活了,只有大宝天天嘻嘻哈哈围着陈强两口子转,东一句西一句,说着莫名其妙、不着边际的话:俺叔,你咋不叫老屋重新站起来呢?俺还没和它玩够呢,俺钻过东屋的草铺,逮了好多蝈蝈,俺翻过锅屋的地槽,捉了好多土鳖虫,俺和小明在西屋里藏过猫猫,他找不着俺,急得大叫……俺叔,老屋年纪大,还是你大?老屋里有蛇吗?蛇精能变成大闺女吗?老屋会闹鬼吗?屋根下有宝贝吗……
陈强知道大宝的脑子有问题,也就顺着他的话东拉西扯起来,既算是给自己解闷,也算是给这个孩子解闷,同时也让孩子有个增长认知的机会。
陈强渴了去买水,也给大宝捎一瓶。王敏饿了,买来方便面,也给大宝带一碗,还给大宝加一根火腿肠,或一个茶鸡蛋,或一根炸鸡腿,或一瓶哇哈哈……大宝不客气,像吃自家的东西一样,大快朵颐,一面吃,一面憨笑着说好吃。吃罢,用袖口抹拉满嘴的油腻,嘿嘿笑道俺吃饱啦。接着,拍拍大肚子,晃悠悠走几步,洋洋自得。
陈强看着大宝吃得欢,高兴得合不拢嘴,摸摸他的大肚子,硬邦邦的,知道真饱了。大宝从小到大吃了陈家多少东西,他自己记不得,陈强两口子也数不清。这孩子虽憨,可心眼善,平时有啥好吃的,都忘不了大宝,就是吃个虾,也要掰个虾仁给大宝。
大宝吃完后,围着车子,用黑黢黢的手爪子拾烂砖碎瓦,往车里抛,扬起阵阵飞尘。汗流满面的他用手爪子在脸上抹拉汗,一把又一把,脸花得像京戏里的小丑。
王敏看着大宝,心痛地说:“大宝,歇歇,洗把脸。”
大宝傻呵呵地摇头,搬起更大的碎片,往车里扔。邻居们躲在远处的树荫下,向这边指指点点。
王敏用浸过凉水的毛巾给大宝擦擦脸,转头向陈强说:“这孩子将来咋办呀?哎,俺家的老大要是活着,比大宝还大一岁呢,可,他咋就走失了呢……”说罢,泪眼汪汪,神情黯然。
陈强夫妇也有一个如大宝这样的傻孩子,叫小明,前几年走失了,再也没回来。小时候,小明和大宝天天腻在一块,手拉着手,傻呵呵地在村子里嬉笑玩闹,惹得鸡鸣狗叫;傻呵呵地藏猫猫,让对方找不到,急得哭叫;傻呵呵地偷树上的果子吃,让果农骂个喋喋不休;傻呵呵地招惹路边的牛马,让观者哄然大笑;傻呵呵地往水井里扔石头,被人逮住劈头盖脸地教训;傻呵呵地拽人家的羊尾巴,被羊角顶翻在地……他们每次打工回来,给大宝买的东西装满大包小包,不仅有吃的,还有春夏秋冬的换季衣服和琳琅满目的玩具。逢年过节,他们除了给大宝带东西之外,还要给大宝一个红包,还要带他去家乡的集市上洗洗澡、理理发,再换上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像个帅小伙。然后,再去书摊上,任由大宝挑花花绿绿的小儿书;去文具店,任由大宝挑各式各样的玩具;去零食店,任由大宝挑琳琅满目的零食。都装在一个大包里,鼓鼓囊囊的,挎在他身上,像个大吊篮,压得他歪歪扭扭走不动,可他逞能说自己走得了。
大宝智力虽低下,但感知还是丰富的,能从陈强夫妇那里感受到无限温暖,日子久了,就把陈强两口子当成了亲人,叫他们叔和婶,亲得很,叔就像爹,婶就似娘,在他心目中高家和陈家已经没有区别,他到底是娘生的,还是婶生的,似乎都有可能。
他见到自己的亲叔叔总是绕道走,实在绕不开,才怯生生地低下头,喃喃叫声叔。这亲叔叔则瞪着眼看他,不咸不淡地说:“唉,你爹妈养你有啥用?还不如俺喂头肥猪,能赚零花钱呢。负累,大负累,嗐,俺高家哪辈子做孽啦?”
等叔走远,他就在地上画个大圈,往圈里尿泡尿,狠狠插上一根树枝,再呸呸两口。
其实,大宝不是个尖酸的孩子,他回家拿来一大兜东西,给陈强两口子吃。他们不吃,大宝就在他们身边转悠,一句俺叔,一句俺婶,叫个不停,要他们非吃不可。他们看着那些东西被他脏兮兮的手爪子弄得满是灰尘,自然吃不进去。可大宝不依不饶,定要他们放进嘴里,还说吃了才是好孩子。这样的热情让陈强两口子实在难却,也就不干不净地咀嚼着,认真地咽了下去。
大宝高兴得拍着手,嗷嗷叫:“俺叔、俺婶真是好孩子。”
陈强两口子很诧异这孩子有这样多的零食。大宝的爹妈很抠门,从来不给他买零食,即使买了也是给他弟弟二宝吃,他若有零食,都是陈强夫妇回来时带的,但今天这些稀奇古怪的零食都不是他们带来的。
王敏问:“哪来这么多东西?”
大宝昂起头说:“俺自己买的,婶,俺有钱。”
王敏纳闷,逢年过节时给大宝的红包都被他爹娘没收了,怎么会有钱?爹娘是不给他零花钱的。
没等王敏再说话,大宝就跑回家,拿出自己的钞票。那湿漉漉、脏兮兮的钞票和他们从废墟中扒出来的一样——有日期且画着横竖杠。
王敏“呀”了一声,急切地问:“偷的?”
大宝翻着眼说:“俺是好宝宝,不偷人,俺在这土坷垃里捡的,俺认得钱——能买东西吃。”
原来如此!这两口子更明白那天晚上那点亮光眷顾废墟的原因了。
“大宝啊,其实这钱都是俺家人挣的血汗钱,明白吗?”
大宝摇摇头,愣怔着。
不一会儿,大宝似乎明白了,点点头,又跑回家,把自己床底下藏的钱都找出来,交给张敏,红着脸说:“婶,给,你不气大宝吧?”
王敏看着写有日期且画有横竖杠的纸币,知道那是公公的手迹,公公不识字,年纪大了脑子还有毛病,记东西只会用铅笔写日期画杠,墙壁上、年画上、泥地上,都有他写的日期画的杠,别人不理解,他自己明白。
王敏看着满脸通红的大宝,自己的脸也红起来,笑笑说:“不气大宝,大宝是个诚实的好宝宝。”
大宝低下头说:“俺买吃的花了几张,小店的人叫俺把钱都拿去,俺没舍得。”
第二天,大宝哭丧着脸,低头说:“婶,俺想起来了,俺球鞋里藏的还有钱,不见了。俺问娘见吗?娘气哼哼地说没见,还指着俺的鼻子说俺是个大傻蛋。俺家没来外人,钱咋不见了呢?婶,你说俺家有小偷吗?”
王敏叹口气,慢慢说:“大宝啊,你家没小偷,是你记错了——你真是婶子的好侄儿!”
大宝听到表扬,傻呵呵地笑起来,跳起来,像幼儿园的孩子。
第三天,大宝又拿几张污迹斑斑的钞票交给王敏。
王敏无不惊讶地问:“找到藏的钱了?”
“俺看娘买东西的钱跟俺的一样,就偷偷拿几张,婶,你看是你的血汗钱吗?”
陈强呵斥大宝:“不能偷自家的钱,还回去!”
王敏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婶别哭,俺娘钱包里还有好多这样的钱呢,要是不够,俺还去拿。”
王敏一把搂住大宝,泪水啪啪滴在他脸上。大宝一边给婶子擦脸,一边批评道:“俺婶,你咋像小朋友哭鼻子呢?”
“俺是高兴得哭,俺有你这样的好侄子,能不高兴吗?”
“高兴的人都哈哈笑,你咋哭呢?”
“那好,婶子今后见你就笑,绝不哭——有这样好的侄儿,哭啥呢?”
大宝看婶子笑了,自己又傻呵呵地笑起来,跳起来,像幼儿园的孩子。
直到废墟被搬运完,大宝和陈强两口子都寸步不离。
陈强夫妇临走时,大宝的妈才把保管的钥匙拿来交给王敏,不咸不淡地说:“这几天忙呢,忘了钥匙了——噢,你啥时候回来的?”
王敏拿着钥匙,笑了笑,感谢她这些年对老屋的照顾,并拿出几百块钱塞给她。她半推半就地收下了,还说今后有事只管言语。
王敏握紧那把毫无用处的钥匙,心里沉甸甸、寒嗖嗖的。
回去的路上,陈强拿出一本从废墟里扒出来的牛皮纸作外壳的本子,上面写满了日期且画满了杠,与那钱上的一个笔迹,是爹生前留下的。于是,他进一步推断那些钱是爹藏匿的,爹说过要攒钱给傻孙子娶老婆。
其实,陈强的推断完全正确,他爹把儿子和闺女孝敬的钱、卖粮的钱、帮工挣的钱、国家给的农补钱、鸡鸭蛋换的钱等,都藏起来,要用这钱为傻孙子娶个女人,让高家不至于断了香火。这老爷子不识字,不喜欢到银行里存钱,觉得太麻烦,也太招眼,自己保管更踏实。可是傻孙子走失了,爷爷急火攻心,便撒手西去了,儿女们并不清楚他攒钱。儿女们也检查过他用过的被褥衣服箱柜等,没什么发现。
王敏取出那把小巧的钉耙,看了又看,苦笑一声,扔进了路边的水沟里,溅起一串水花。那把失去锁的钥匙,则被她塞进包的深处。
三
大宝渐渐长大,可智力却没长大,二十多岁了只相当几岁孩子的心智。娘让他放羊,他经常把羊弄丢。娘骂他是大傻蛋,败家子。他低着头,默默流泪,不敢驳娘的话。娘叫他放牛,牛经常糟蹋庄稼,被庄稼的主人揪住,不得不赔损失。娘掴他的脸,抽他的背。他嗷嗷叫着,撒腿跑开,半夜才敢回家,晚饭没吃,肚子饿,瑟瑟发抖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