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的弟弟二宝，十多岁了，智力健全，聪明伶俐，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天天告哥哥的状，和哥哥水火不容。娘自然听信二宝的，凡事不等大宝分辨，抄起扫帚就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大宝嗷嗷叫，撒腿跑走，不敢回家，宿在别人家的牛棚里或草垛边，啜泣到天亮。
　　 大宝的叔叔曾向哥嫂出个好主意：把大宝领到大城市，丢到火车站或汽车站，让丐帮的人捡去，当乞讨的工具，能混口饭吃——这样就永远甩掉了累赘。
　　 爹娘觉得万一被公安人员查个水落石出，可能犯遗弃罪，吃官司，传扬开去，丢人现眼，声名狼藉，将来二宝找对象都受影响。思前想后，否定了这个好主意。
　　 但娘对这个傻瓜蛋彻底失望了，就在村外搭个窝棚，给他住，眼不见心不烦。窝棚低矮，没窗子，里面黑咕隆咚，不透气，常年湿漉漉、臊哄哄、臭熏熏的。他睡在地铺上，得了湿疹，浑身烂糟糟的，离很远就可以清晰地闻到令人作呕的浓烈腥臭味。
　　 娘每天给他送两顿饭，倒在一只铝钵里。铝钵放在窝棚门口，常年不刷，里外结满污垢，跟狗盆差不多。不对，现在城里人养的宠物狗，如心肝宝贝，那狗盆洗刷得可干净了。
　　 又几年，大宝三十多岁了，目光呆滞，面黄肌瘦，身佝背偻。那个寒气逼人的冬季，有个流浪的傻女人来窝棚里住了一段时间，可娘送的饭还是那么多，傻女人天天饿得嗷嗷叫，最后还是舍大宝而去，跟个瘸腿叫花子跑了。独处的他智力变得越来越低下，甚而还不如幼儿园的孩子，嘿嘿傻笑似乎也不会了，干瘦的身躯就像一截被野火侵袭之后的弯木桩，杵在地上一动不动。邻居们都叫自家娃远离他，因为傻子不通人性，危险。这些娃常常淘气，无聊时就三五成群，向他扔石子、瓜皮、装满童尿的饮料瓶等。等他反击时，孩子们就哈哈大笑，一哄而散。当然，他们有时也把自家吃不完的残羹剩饭端来，倒在铝钵中，看他狼吞虎咽，都高兴得手舞足蹈。
　　 说大宝一无是处也是不对的，他是有工作的，春夏秋季的白天都去割草，还知道把割回来的草摊开晒干，干后堆积成垛，作牛羊的冬饲料。若偷懒不割草，娘就克扣一顿饭。所以大宝不敢停止工作，再傻，吃的天性不会泯灭。
　　 冬天来临，大雪封路，他才停止工作，缩在窝棚里，挠着身上的湿疹，听着窝棚里老鼠追逐嬉戏时发出的唧唧叫声，无精打采地瞅着飘飘的雪花漫天飞舞，眼巴眼望地等娘送来残羹剩饭。
　　 那年除夕，大宝不知道哪根神经错乱了，走出窝棚，赤脚在雪地里步行几里地，来到公路边，遭了车祸。车辆逃逸，公安机关也没找到肇事车辆。爹娘问他为啥去村头？他不说，像哑巴，只吧嗒吧嗒淌眼泪。
　　 为了省钱，爹娘没等他完全康复，就让他出院了。从此，他瘸了一条腿，走路须借助一根木棍——捣在地上，双手抱住，残腿向前蹦一步，然后好腿跟着迈一步，如此往复。
　　 这个一条腿的男人，割草的能力也丧失了，家人提到他不是摇头，就是叹息。娘送饭都不能保障一天三顿了，阴雨天娘会“迟到”或“旷工”。这个男人天天躲在窝棚的门口，像石猴一样静静地盯着通往村里的那条小路，等着娘的身影，确切地说是等着娘手里的那个饭桶，巴望着饭桶里能多些饭食和油水。可是，常常令他失望，喝完铝钵里最后一口汤水也还是半饱，只能寄希望于下次了。当然，他也不再喊送饭的女人叫娘，只怔怔地看着她来，瞅着她去，好似认识，又很陌生。
　　 大宝已经皮包骨，眼窝陷成黑坑，面如死灰。
　　 逢年过节的前几天，大宝晚上一定要挪到窝棚门口，看天上闪烁的星星，洁白的月亮，彻夜不眠。他当然不知道感慨月光的缠绵，星光的凄凉，更不知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妙境。但他觉得瞅星星、看月亮不寂寞，它们就是伴儿，能让他不瞌睡，熬到天明，最早看到东方的霞光。
　　 当然，他也不是为了看霞光，他更不知道欣赏彩霞满天的诗情画意。
　　 那为啥呢？
　　 他在等人——陈强夫妻。他们在节前雷打不动地回来，给他送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还有小儿书及各式各样的玩具。
　　 这个春节，除了送那些东西外，他们增加了一样新玩意——轮椅。陈强把轮椅安装好，让大宝坐上去，手把手教他使用。他嘿嘿笑，笑着笑着就哭出声来，鼻涕口水流得老长老长。王敏给他擦去鼻涕、口水和眼泪，自己却不能自已地泪流满面。大宝反过来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俺婶，你说哭不是好孩子。”王敏噗嗤笑了：“不哭，婶子不哭。”陈强摸着大宝的头，拍着大宝的肩，说不出话来。
　　 陈强夫妇先把窝棚的里里外外清扫一遍，然后带大宝去集镇上洗个澡、剃个头，买一堆他喜欢吃的零食，又到诊所里给大宝看看皮肤病……还把大宝的衣服、被子等清洗一遍，把那只铝钵刷得锃亮。
　　 他们要走了，大宝拽住不放，哭着问：“俺叔、俺婶，俺跟去，中不？”可是，陈强夫妻没有答应他的哀求。他们在外打工，租的是十平米的地下室，里面没有插足的空，咋还能接纳大宝呢？他们挣的钱在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和两个闺女上学之外，几无剩余。以前之所以不修老房就是这个原因。再说了，大宝是有爹娘的，他们把大宝领走了，大宝的爹娘会受到舆论谴责，而他们也会受到非议，怎么能行呢？
　　 陈强夫妇每次走的时候，都不回头看窝棚，快速往前奔。不过，他们总能听到背后哇哇哇的哭喊声，能传出几里地。
　　 为了不让大宝受更多的罪，他们走时都会给大宝留几百块钱，让他平时买点应急的东西，当然主要是吃的。
　　 几年后，窝棚被拆时，大宝的娘发现褥子下有个发霉的布包，抖开，里面的东西令她两眼放光，倏地揣在怀里，机警地环顾四周，愤然道：“混蛋！”
　　 其实，陈强夫妇给的钱大宝一分没花，都装在布包里。“混蛋”是指傻大宝，还是陈强夫妇，不得而知。
　　
　　 四
　　 又几年，陈强的闺女都出嫁了。
　　 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陈强夫妇来到一家残疾人收养院。院子干干净净，卧室窗明几净。
　　 他们先到财务室，交了下一年的费用，接着便走到201房间，推门而进。
　　 大宝看到陈强夫妇，从轮椅上弹起来，嘴张得老大，两眼绽出晶莹之光。
　　 他们从身上卸下大包小包，都是给大宝带的东西。大宝指指柜子，笑吟吟地说：“俺婶，还多呢。”
　　 王敏把屋里收拾一遍，又收拾一遍。其实屋里很干净，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要收拾，柜子擦了三遍还在擦，累得满头大汗。
　　 临走时，他们又问大宝食堂饭咋样？大宝咧嘴说，菜香，饭甜。
　　 王敏掏出几张钞票，塞在大宝的裤兜里。
　　 大宝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又哭出鼻子眼泪，嗷嗷叫：“俺不要钱，俺要婶不走。”
　　 夫妻俩不敢回头，掩面径直往前。
　　 走到楼下，大宝在二楼探出头来喊：“俺叔，俺婶，啥时再来看大宝？大宝要到大路上去接你俩，大宝不怕汽车压。”
　　 夫妻俩齐刷刷地回过头来，噙着眼泪说，下个月还回来，并嘱咐他不要去马路上，车多，危险。
　　 他们这才明白大宝那年除夕被车撞的原因，是为了到公路上等他们。可那年老板跑路了，他们没结到工钱，没回家过年。
　　 他们走到大门口，听到大宝又扯开嗓子喊：“俺叔，俺婶，你比俺爹俺娘对俺还好，俺下辈子投胎你们家，俺要叫你们爹娘，中不？”
　　 他们惊诧于大宝有这样清晰的思维和口齿，更是第一次听到他要喊自己爹娘，都刷地泪眼朦胧了。
　　 他俩心中顿时升起无限温馨——大宝就是小明，小明就是大宝，走失的儿子回来了。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