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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玫瑰的灰烬(散文)


作者:指尖 举人,4114.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827发表时间:2024-02-15 15:20:14

我坐在时间投影室。这肯定是被虚构的空间,但此刻,它却如此真实地存在,乃至能触摸到冰冷的墙体,光滑的遮光布边缘浅色的缝隙,以及座位下流水般滚动的隐秘。光影魔术把半世纪岁月蹂躏过的、泛黄的、薄脆的、确凿的信息放大了二十倍,粗糙的麻质信纸上,那些终将消磨灭迹的字体,呈现出怪异、潦草、沧桑、虚弱而绵延的讯息。
   周遭悄无声息。时间的风沙正以不可逆转的方式,迅速找准迷宫的入口,并凌厉地刺穿昨天上午暗沉的雾霾、去年冬天的大雪,刺穿灰喜鹊停在夏日黄昏的尾羽,刺穿两年前旧货地摊上那只布满皴裂、苍老而僵硬的手,穿过曾经荒芜的山体和逐日加宽的河流,穿过我降生于世的那个冬天凌晨以及黑黢黢的梨树上猫头鹰的笑声,穿过老县城散发土腥味的地基和即将开辟的公路,穿过闹哄哄的骡马集市和宽阔的大河,穿过被浓郁醋香氤氲的东关街老城门……所有交迭的空间相位瞬间对齐,镜头定格于1961年4月2日早上。
   女工宿舍里,一个穿着洗的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扎着两根短辫子的女工正坐在桌前,漆黑的眼眸在左手打开的信件和右手的笔下往来巡梭,仿佛她要通过这种恳恳悱悱的体贴,心领神会的对视,来唤醒内心相应的词汇或者答案,才能让笔下的回信更有真切的语言温度和色彩。窗外,晨光漫过南河对岸的山峦,清新而柔和,体量庞大的盂邑大地,万物生发,草木返青,桃花,杏花,梨花,陆陆续续都在开放,而她对此变化毫无察觉,她完全沉浸在一个没有时间流动,恒定的,令人迷眩和沉醉的空间,无法自拔。
   “亲爱的妹妹,今早正在伙房吃饭,投递员来了,看到有我的信,心情十分激动,还有万分的高兴愉快。打开信,连看了三遍。唉,亲爱的妹妹,我的这碗饭未曾吃下去。我想,坚决不吃,放在一边,火速提笔予妹妹去信。
   每天,时时刻刻,工作,吃饭,睡觉,都会想起您的一举一动。亲爱的妹妹,您这封信内容很深,看了使我伤心掉泪。咱们相处时间不长,但说起来,真是情意相合,一定要保持下去。只要您有心,我有意,生活在世界上,永远不会断绝咱们的关系,行吗?
   关于我的婚姻之事,原先说的那个可能诚意不大。希您放心。
   唉,妹妹要记住,每一件事都不是容易的。
   书言难尽,再谈。在短暂的时间内会见吧。
   祝一切都好。
   61.4.2
   刘变兰具”
   六十年后,这份信经由被翻阅、珍藏、破损、丢失的过程,与更多物体,包括旧报纸,旧书本,旧衣物,旧家具等一起遗弃,再经过被挑拣、被清洁、被交换,被买卖之后,阴差阳错落在了我手里,连同其他出处相同的四封信件。这是一段极为漫长的过程,漫长到无数人出生,无数人死去,漫长到旧县城湮灭在新县城日新月异的建设中,漫长到无数人将过去时间的原貌完全遗忘,漫长到写信人和收信人经过甜蜜的相处,小心的躲避,激烈的抗争,怄气,和好,反反复复的纠结,乃至迫于现状不得不切断联系,按部就班遁入庸俗的日常,生儿育女,生活生存,任由内心的风暴将自己变成沙漠和戈壁。漫长到曾经年轻火热的岁月,成为遥远的过往,匿之于心,缄口不言。
   似乎每个人天生就有这种能力,带着沉甸甸的秘密,忍辱负重地活着,而从不在意那些看见和看不见的疤痕布满全身,烧伤的印记,小兽的爪痕,打着爱的旗号的纹身,骨折,摘掉的器官,日渐浑浊的血液,升高的血压,掉落的毛发,逐日深刻的皱纹……所有这些都无法成为最珍惜难忘的记忆。有时,留在我们心里的,似乎并非事物本身,而是它离开后空出的位置。光柱刀锋般划过空气,也划过看不见的那个空出的位置,它的存在不过人类意识的幻象,感知疼痛的从来都是赋予它存在的那个人。
   二十岁左右的刘变兰,就是写信的人。
   从她的名字我们可以推测出,她是家里的长女,或许上面是有兄长的,但在当时,男性作为社会生产力的主体,他们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她虽然是家里的第一个女儿,但也不是被欢天喜地迎接的那个,这个“变”字,暴露出父母接纳和嫌弃同等份量的复杂心境,他们认承她的真实存在,但同时又隐约表达自己的遗憾,希望通过她的“变”,来纠正即将出生的孩子们的性别,如愿奠定他们家在村里的地位。当时,大多数男孩的名字是按辈分被提前写在族谱上的,甚至他们尚未出生,家里就请阴阳先生提前确定好名字,来配合一个男人生命初期的尊贵呈现。在一些有规矩的大户人家,也有女孩用族谱上排序好的那个字,搭配“花”“凤”“娥”“鱼”等字得名,但这种现象少之又少。像跟刘变兰同时代出生的我母亲就曾讲过,她很小的时候,她就拥有了“学”字辈的大名,在她父亲过世后,他们一家五口被大家庭排斥,不得不分家立灶。自此后,大家庭的婶子嫂嫂们,就开始用小名称呼她,于是,当她上学后,大名自然而然消失,小名名正言顺地成为她一生的标志,在后来的结婚证、户口本、身份证上堂而皇之的存在。刘变兰也或许有过一个跟变字无关的大名,但这种猜测显然是错的,作为六十年代初的工厂工人,其社会地位颇高,这种可以证明其身份的场合,她肯定会用大名而非小名变兰。
   五十年代中期,我国开始实施城乡二元结构的体制,明确将居民区分为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两种不同户籍,当时大部分成年人都出生于农村。刘变兰的信中虽然有错别字,但语句通顺,情绪隐忍,显然她很可能既参加过扫盲班又上过学,最起码是高小或者初中毕业生,加上她能成为五五厂邮电所的工作人员,也说明其家庭成员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也或许她并没有替家里承担过担水、磨面、拾柴、捡炭这些艰苦的家务,但缝补、绣花、纳鞋应该参与过。我甚至怀疑,她是读过一些诸如《红楼梦》《聊斋志异》之类的文学书籍的,这些书籍,多多少少唤醒了她内心孤独的怪兽,而对友情、爱情的渴望,渐渐壮大了她的想象。
   李玉香,是收件人的名字。
   在信封上,我轻易了解到她们的共同之处。一个在五五铁厂的邮电所,一个在十公里外某公社的邮电支局,也就是说,她们的相识,应该是在邮电系统的培训会上,而她们的相熟,也或许是因为被分在同一间宿舍,同一班组,虽然是很短暂的相处,却一见如故。而在另一份信中,我了解到,她们有通过电话联络的便利,也就是说,在夜里,她们摇动电话机上冰冷的摇把,并通过总局的接线员之手,用一个插口将她们连接在一起。在月色幽然的夜里,她们曾经过怎样的犹疑、彷徨,用彼此的工作趣味,自己的村庄大小,家人的多少来作为铺垫,小心试探,才渐渐相熟,默契,明了彼此的心意的?
   五五厂是由私人筹集的铁业合作社,由于生产规模越来越大,1955年5月5日迁址改制,成为当年的县营企业,由此得名。1958年7月1日,新中国的第一列小火车“人民第一号”在本县全长1.7千米的铁路开始通车营运,每列火车可拉七个车皮,载运八万斤。而五五铁厂承担的工作就是火车车头及车厢的改造和研制,据县志记载,当时的火车机车是用汽车发动机改装的,七个四吨的车皮是木匠师傅们一锤一锤钉起来的。全国最权威的报社曾连续四次发表社论、短评,对盂邑大办小铁路予以高度评价,并在国内推广,同时将其事迹拍成了电影。其后几年,五五铁厂先后又制造出拖拉机、轻机枪等,一时在全国闻名。也就是说,这段时间,是五五铁厂的高光时刻,无论是工人人数,还是设备及技术需求,都大大增加,那么,刘变兰的身份更可能是五五铁厂的工人,而非邮电系统的职工,她应该是1958年左右被招工的,并经历和见证了五五铁厂的辉煌时期,且深深为此骄傲。
   当时的年轻人结婚年龄一般不会超过二十岁,所以,1961年的刘变兰和李玉香,都是不足二十岁的女青年,她们像开好的花一样,等待着被采摘。刘变兰身处七百人的大工厂,还未顺利成家,想来她是个极为挑剔的人,如此推断,她要么特别漂亮,要么相反。在那个年代,一个适龄男人,能找到挣工资的女孩做伴侣来提高生活质量,应该是最明智的选择。但为什么她信中说,对方诚意不大,也是一个谜。扩散出来的讯息有两个,一是她的人生的确处在关键期,她已开始考虑或者准备步入婚姻的大门,像所有人那样,与另外一个人组成家庭。二是似乎刘变兰并不希望自己提早步入婚姻。会不会,在刘变兰跟李玉香之间有某个特别的约定,才让她踟蹰不前?
   农历五月二十七,是县城的传统庙会,她们在电话里相约见面。虽然是邮电所,但她们并非投递员身份,所以单位不会给她们配置自行车。她们将提前跟领导请好假,然后早早起床,仔细梳好头发,穿上最好的衣服出门。她们沿着1961年的道路出发,一个驮着太阳从东往南,一个迎着日光从南往东,十公里的路程一分为二,不多一厘,也不少一分,像是某种刻意的巧合。县城成为一面双面镜,照见她们同样的表情和姿势,包括同样多的迈步次数。她们路过同一条河的上游和下游却毫不知情,乃至后来她们交流的时候,分别对同一条河说出两个完全不同的名字。她们没有被飞来飞去的鸟雀吸引,也没有因为炎热的天气而选择在某株树下歇息片刻,甚至没有为路过的村庄、人们的目光和荒芜的小庙驻足,她们怀着急切的心情,任由路上的黄尘一层又一层覆盖黑色鞋面,任由汗水侵占了她们红润的脸庞。
   县城东关街,人头攒动,路边挤满了摆摊的小贩,农具,日用品,还有烧饼、方砖和黑枣红薯干等食物,到处都是热腾腾的气息,让整条街的空气如浓稠的炼乳,甜香之中带着微腥。庙会的到来,点燃了全县所有人的希望和野心,随着供给制和公共食堂的取消,三年困难时期趋向结束,笑意和希冀重回他们饱经风霜的面庞。小孩们兴奋地挣脱大人们的手,在路旁的柳树下蹦蹦跳跳,试图伸手去拉那绿茵茵的柳条。热汗淋淋的刘变兰在人群中穿梭,感觉自己就像上了弦的闹钟,生怕一停下来就叮铃铃响起。当她终于从东关街绕到钟镇街,隐约看到广场戏台时,她的心狂跳不止。
   她们最终汇合,在广场西侧的城隍庙前。她们笑望着对方,却说不出一句话,任由身边的人将她们推来攘去。刘变兰有点怕城隍庙出来进去的人不小心将她们分散,不得不拉住李玉香的手。她们肩并肩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庙院。湿滑的青苔缀满院子里的每一块老砖,她们小心搀扶着,深怕打滑。头顶的老槐树像一把骨伞,将自己茂盛的枝条均匀散开来,带给院子无限清凉。体型娇小的火燕雀在树叶间穿梭,仿佛这里是它们的家般自在幸福。她们站在树下,相互对望,万千话语竟找不着起头的地方。后来,李玉香低声说,姐姐,你几点从厂里起身的?线头解开,毛线球开始缓慢地滚动。似乎她们习惯了书面语言,也或许是我习惯了她们通过信件的交流。投影仪可以还原她们的信件,还原她们头顶那株唐槐的气象,但无法还原她们特有的腔调和语气,她们更像默片演员,表情丰富,嘴唇翕动,有时大笑,有时又沉默无言。后来,刘变兰的右臂搭在了李玉香的左肩上,在她的耳边悄悄说了什么,李玉香含笑点头。
   有个男人出现了。是当她们走出城隍庙之后的事。或许是偶遇,或许是提前约好的。按照时间线,这个人应该是刘变兰信中提到的那个“诚心不大”的男人。或许经过一番思虑,他还是愿意与刘变兰相处。他很可能跟她一样,都在五五铁厂上班,这样的话,他就有机会走进邮电所,跟刘变兰约定赶庙会看戏的事。显然刘变兰也接受了邀约,所以,她跟李玉香的见面时间不得不缩短,而她们的谈话,应该是稠密的,有份量的,在字与字之间没有一丝缝隙的,只有这样,她们的愿望才能得到满足。在李玉香恋恋不舍的注视下,刘变兰不得不跟那个男人走。
   不远处的戏台上,帘幔垂落,梆声阵阵,一唱三叹,引起台下喝彩声不断。李玉香侧耳听了一会,听出是传统折子戏《打金枝》,便转身向来时路走去,她低头盯着鞋面上那层黄土,无人注意到她脸上深深的落寞。此时的刘变兰已跟男人坐在戏台下,她接过他递过来的叠成小方块的手绢,听见他说,今天真热,快擦擦汗吧。一直等到他终于将注意力转向戏台,她才敢伸长脖子向后张望,一层又一层的看戏的人,形状不一表情各异的脸。
   在七月十五日的去信中,刘变兰这样写到:
   “今去信,问你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学习进步,生活愉快,一切都好,对你唯一的希望。
   妹妹这次未与你及时去信,原因一直想等你来,咱俩面谈。结果希望变成了失望。亲爱的妹妹,咱俩在县城见面时,我感到特别高兴,愉快。另外,我心里不落意的一点,是未在一起观看(戏),不过这是客观造成的,互相原谅吧。
   信上个人一切知事不言,只好见面谈吧。
   亲爱的妹妹,对今后的工作更要努力,互相学习,互相帮助,不论怎样,求得咱姐妹二人并肩前进吧。您同意吗?余事不言,有事联系,在很短的时间内搂着你,祝您青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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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玫瑰的灰烬》,将变兰和玉香两个女人的人生际遇和情感纠葛,置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独特的社会环境及氛围中,通过回顾两个女子之间的书信交流,以及几次短暂的会面,深刻洞察她们复杂且不合世俗评价标准的情感历程,揭示出社会中极少一部分群体的命运轨迹。变兰与玉香的相知相恋,在那个并不开放包容的宏大历史舞台上,终将是一场生命的悲剧,并将泯灭于世俗潮流与历史尘烟中,恰如标题一一《玫瑰的灰烬》。指尖老师的笔触一贯冷峻,且于此篇文字中又有了少见的诗意叙事,从而使文字在整个低沉晦涩的风格中,又具有了一抹亮丽的色彩。关注底层人物,关切普通生命的悲欢离合,作品更多呈现出佛性一般的悲悯情怀,读来让人不禁心有戚戚、反复玩味而感怀于斯!【编辑:思绪飞扬淡墨痕】【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40217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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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思绪飞扬淡墨痕        2024-02-15 15:23:31
  这篇文字,坚持了作者一贯的风格,将视角指向底层人物的命运纠葛,让文字更多呈现出慈悲意味。
思绪飞扬淡墨痕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4-02-19 07:42:0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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