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既往】少年功夫字(散文)
一
三年级始,到五年级,我写了三年大仿。老师说,练就一手“功夫字”,才是个当意的孩子。当意就是可爱,我们都想成为老师眼中的“当意”,对大仿特有兴趣。
母亲把一支几毛钱的毛笔、几张大仿纸和一截方正的墨块和砚台摆在桌上,心情爆棚,跳起来搂住母亲的脖颈。母亲翻出一件细竹片编织的帘子,两头包着旧蓝布,把“文房四宝”卷了起来,拿红线绳儿捆住。这个镜头很专业,她颇懂书家行当。这行头,绝对是书香门第才有的,尽管我家跟书香扯不上任何关系。竹帘搭子从何而来,不得知。老师说,要准备好这些,开始我们的“翰墨人生”,这四个字,不懂,但绝对够味。
小时候听到“功夫茶”,略知其意,就是老者摆了茶桌儿,闲坐门口,摇着扇儿,半天拈个白色瓷盅,慢将黄濡的茶汤流入口中。功夫字,也应该是一种悠闲得让人摆出谱儿的方式。其实没多少联系,兴奋起来,少年是不乏遐想妄揣的。不过,种下了“少年字老来茶”才是无与伦比的印象。
书法就是功夫。这是我读书法博士于钟华《书法微言》见到的判断,凡功夫,无不内蕴哲学。所以,那些姿态,摆的谱儿,就有了探幽发微的意义。
二
大仿,是旧时儿童练字的作业方式,仿写纸下有字帖,仿纸朦胧透明,铺上临摹,称“写大仿”。那时,一周两三节课,每课临一篇,写到兴致来了无法收住,那就两三篇,很有成就感。
教室的窗台放满了学生的习字文具,下一节课是大仿,我们早就把大仿文具工整地摆在课桌上,尽管是泥课桌(四五年级才用上木课桌),但一样有翰墨生香的感觉。接受老师的检查,最希望老师走到自己的面前,眼光顿时放光,哪怕不啧啧称赞,也很可心。
第一堂课被提起的兴趣,总没找到落实,但我们依然期待着,文化课没这个兴趣,大仿是唯一提趣的课程。老师不知从哪翻出一本黄册子,上面是毛笔写的小楷字,老师翻开端在手上在课桌间巡行,我们看还不过瘾,鼻子也嗤啦一下,深嗅墨香。我们便交头接耳,说那些就像苍蝇盯在蒙馒头的盖布上,有的说,像黑豆放在炕头上。终于被老师的讲解证实了第一个比喻是准确的,老师说,这是“蝇头小楷”,不过我们的想象力还是差了那么点,不是苍蝇,是苍蝇头。
那时也有功利之心,一张字,可传世。正如长大听到“半部论语治天下”,神奇的世界,是用字打开的。启蒙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总会打开心扉。
老师说,颜真卿的字写得好。我们摇晃着头四下找“颜真卿”,我们村王刘姓氏居多,根本就没颜这个姓氏。原来他距离我们已经是好几百年的人,可以不知李世民,不能不知颜真卿。以字传千古,令我们十分敬仰。
半砚水,磨墨香。看看别的同学的墨块上还有金色的字,心里便有了不如人的卑微感,手握全墨,不肯露出。老师说,要“滴砚”,我们注水都多了,重新来。老师说,食指按住,拇指和中指攥住转圈,雅致的说法是“游墨”。这哪里是磨墨,是墨在磨人。老师说,这是功夫。从此,功夫这个词,在我心中就不属于武林中人专有了。
功夫是磨人的玩意,不把人的性子磨得无棱无角,那就不是功夫。教室,一片宁静,唯听磨墨的“嗤嗤”声,久之,便觉好听,仿佛是一些蜜蜂在教室里嗡嗡嘤嘤,耐不住左观右看,都沉浸在这新奇的玩意里,连平时捣蛋的学生也有了定性。回忆这个场景,我马上想到雪小禅在《听墨》文章里说的那段:“墨亦可用来听,如听古琴。”墨声难不成也要寻觅知音。老师再次提醒,磨墨是个耐住性情的过程,不可“磨之过急”,心随墨转,有香也不跑。总有同学生出点是非来,说“墨臭”,赶不上馒头香。窃窃私语,窃窃地笑。老师提醒,提墨离砚,墨汁随墨块儿拉长,粘稠适宜,没这样的水平,再墨。这哪里是磨墨,简直就是“磨洋工”,这词我们懂得,大人常说。
先勤与我前后桌,他父亲顿顿喝酒,懂得“挂杯”这个词,给我的磨墨打了个度数是50度,52度算好酒。调皮如此,倒也快乐。功夫得悟,此话不假。想想有意思,我怪父亲只抽烟不喝酒,没有这个经验。总不能说把墨磨得袅袅生烟吧。
三
从此,我佩服老师的真功夫。老师给全班都写了毛笔字帖,现在有的字还在脑海里,他举起一个“大”字,拿过毛笔,在黑板上演示“藏锋”,再前出“顿笔”,再运笔,控制笔墨粗细,拉至尾部,再顿笔,颤一颤,收笔。一个“一”横,这么多讲究。老师举笔,腕动而笔端随之动。老师发给我们字帖,同桌可写完一帖再交换,前后桌也交换。
有学生窃语,被老师听见。
“真有功夫就写个‘永’字看看。”
“永字八法”,是学书的基本功,本学期末,每位同学的大仿考试,就写这个字,允许写个十遍八遍,选一个判分。
考题可以公开,世间罕见。我们这些孩子更来兴致。比那些要考倒我们的老师,他多了几分神秘和柔软,就像手中的毛笔,纤毫蓄墨,洇漶一片。下课我们一改往日之鸟散,齐聚老师身边,团团围住,举着自己的“大”字,希望得到老师的表扬。
教学过程,是一种智慧。老师需要备课,备课是假设,真正的功夫在于随势而变。我的老师,并非科班出身,但不乏游刃有余之功。
按捺不住写字的兴趣,回家就演练。炕上置桌,铺纸其上,拿出字帖,仿纸覆上。轻转黑墨,端详字帖,记字入心,心运笔画。孔子的教学法的精髓是“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虽教书,一直未得深解,想起这段,恍然顿悟,原来“愤”“悱”也是上瘾的过程,原来老师发下的那张字帖就是诱饵啊。
下一节大仿课,老师只让我们手持一支毛笔,桌上空空如也,我们蘸水给同桌描脸谱,不亦乐乎。
从握笔姿势开始,同桌将线绳系在毛笔末端,一人持笔,用力而笔不歪斜,当然,我们觉得好玩,便突然施力,拉得同桌人仰笔倒。老师早有课案,为我们讲述王羲之王献之的故事——
王献之专心练字,其父王羲之猛地抓住笔端,用力上提,毛笔却并未被抽走,全神贯注,千钧聚笔端,不为外力牵动。
坐姿端庄,毛笔无依,臂掌悬空,真的是一门轻功。
其实,中国书法,讲究的是心力,并非是手笔僵硬,刚中藏柔,柔才是硬功,这也是中国哲学的辩证精髓。
这让我们身心投入,心无旁骛,由此,我们对学习也有了一份深悟。那时没有“思品”课,能够将品质意志教育蕴于其中,堪称绝妙。古人认为,书法的根本是一种“道术”,一旦谙术,才有可能得道。道是一种普遍的哲理,进道才能出神入化。
之后的大仿课,老师闲坐讲台一桌,闭目养神,我们写好就登台递交,老师拿过红笔,眼睛一扫,速圈数圈,一篇大仿,圈越多,越感觉光彩。记得我一张24个字,有16字被圈,同学已经数了老师圈圈的次数,自然把惊讶的目光投给我。那时,才感觉到学习可让人身心俱悦。曾发生过奇怪的想法,老师何不省事一点,全篇画一个大圈,但不敢把想法说出来。但的确成为我练字的一个方向,希望满篇不输。
四
尽管是功夫字,但也不能囿于其成,功夫之外还有功夫。我是调皮加不满足的孩子,时常琢磨“歪道”。运笔不稳,笔不能随心,往往笔画多了瑕疵,我便以铅笔套出字形,再脱帖写字,居然少了一些失误。再后来,就干脆,自构字形,圈出空笔画字,笔画中填墨,如此可以修复瑕疵。但不敢在课堂上明目张胆,暗自得意。
其实,这也是一种构图功夫,只是不算大雅,纯属“猫刀抓”的功夫。不过,我的兴趣已经转到了“语录体”上了,这种一般用仿宋体书写。我搜来年画、灶画(贴在锅灶上面的墙壁的画),利用背面,铅笔界出字的大小,然后“制字”,再用红色蜡笔填图,悬于墙壁上,真还像那么一回事。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些语录句子,烂熟于心,是最好的励志警句。有了这个功夫,也得到同伴福子哥的推荐,我为邻居写了不少语录,并作为“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典型,被推举到班级进行交流。
那时,“文革”如火如荼,我也被高年级同学邀请到“革命司令部”去,写起了大字报。其实,大字报就称不上书法了,完全是信笔涂鸦,但不能轻易漏字,随便来一个对钩,填补一两个字,那可是会犯错的。大概,这也养成了我较为严谨的作风。
写大仿,练楷书,对于我教学板书,的确是起了作用。尤其是,每年我接手两个班级的语文教学,几乎没有例外地要说“字如其人”的话。尤其让我在同学中得到喝彩的是,第一课便让学生准备一个抹布,一饭盒水,放在讲台,让同学静待我登台上课。学生充满了好奇,不知新老师要上演什么“把戏”。
写的句子基本上是“愿我们在语文的世界挥洒自如”。
抹布蘸水以为墨,趁着水渍未干,再用粉笔描图字迹的周边,字体多为行书,写出的字,更有恣意飞笔之趣。学生谈起第一堂课,说别的老师是“先声夺人”,而给我的雅词是“先笔夺目”,的确,好生受用。一个教师,需要多方面的才气,扬长而让学生感到自己的老师有两下子,这对教学的推进,大有益处,正所谓“亲其师才能信其道”。
毕竟,我的功夫字还有不足,连书法的皮毛都难得,何况精髓,但我受益于老师开设的“大仿”课,悟得其妙,兼修了学习品质,助我提升了教学境界,不能不感谢这门功课,不能不感谢我的大仿老师。
人生功夫,学在少年时,成于少年期。
现在,大仿课变成了书法课,名字底气很足,但并未列为小学初中的选修课,而是设了兴趣小组,好像并未接受课堂教学的熏陶和训练。我觉得,书法应该列入课程,总会有孩子喜欢,“未来可期”这个字眼会落在某个学生身上,对于光大中国书法艺术,有着松土助根的作用。不然,一批孩子中可能只有为数不多几个可以以书法为乐,太多的人拿不起毛笔,老年也少了一份快乐。
我教学一辈子,也有握笔重温写大仿的机会,兴趣来了,1989年,写了一幅陶渊明的《归园田居》的行书竖幅,送展威海书协,被书协领导赏识,颁了个会员证。天下书协会员一大堆,我忝列其中,层次极低,但那份爱好被认可,想想渊源,不能不归于三年的少年功夫字。
陆游说,少壮功夫老始成。我的少年,学了点皮毛功夫,总算让我的人生多了一点可发挥的余地,起码在写字上敢拿笔,有初生牛犊之气。爱好这东西,最上瘾,写字功夫在身,不防身,只为多一点雅趣。
2024年2月1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