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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漫游者(散文)


作者:指尖 举人,4114.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2发表时间:2024-02-19 11:27:33

凛冽的寒风将漫游者无比准确地射入村庄秩序井然的内部之后,开始掀翻他棉袄上大小不一的洞,试图在黑青色的棉絮中寻出他凌厉的秘密触角。漫游者无力地用左手紧紧抓着肩上的空布袋,站在五道庙,尘垢斑斑,茫然无措,像一个束手就擒之后又被遗忘的人。早饭刚过,午饭时间尚未到来,暖村的家家户户,虽大敞着街门,但都缩在屋里吃烟、做针线、等风停。他似乎很为自己来得不巧而感到羞愧,但无法克制的饥饿像一股又一股不能违逆的风,推搡着他不得不成为一支箭矢,闯进村庄来。他的棉衣太大,需要一根绳子来绑在身上,这样当他蹲下来的时候,整个下半身就可以藏在棉袄里面。
   早春的阳光渐渐漫过低矮的窑洞,漫过庙院里长青的古柏,趴在南梁的背脊上。喜鹊从远处飞来,停在墙头“叽叽喳喳”地散布消息。是村里的狗们嗅出了漫游者携带的气息,陌生的,危险的,无法接受的。狗们仗着主人的威仪,开始冲出各自的街门,聚集在五道庙,对着漫游者张开大嘴,不停咆哮。整个村庄成为一个回音器,将咆哮声不停放大、加厚、变深,“嗡嗡”地回荡。
   等我们这些小娃娃跑到五道庙的时候,漫游者正站在最大的那块青石上,后背紧紧贴着身后干枯的柰子树,手里的棍子四下里胡乱挥舞,被寒风皴得又黑又红的脸上,薄厚不一、深浅各异的尘灰遮掩了他的表情,但我们从他的眼中,还是窥见了恐惧的光,带着泪意。他面前,近十条大小不一的狗围成个半圈,对着他龇牙、吠叫,进进退退中,试图靠近他。
   后来我们替他解了围,作为交换,他告诉了我们他的年龄、住址,以及来暖村的目的。这是一个来自河南延津的十岁乞讨者,他为我们描绘出一幅陌生画面:汹涌的黄河水一夜间猛涨,吐着白沫裹着泥沙,“轰隆隆”仿佛惊天动地的雷声。流水冲垮了他们的田地和房屋,吞没了粮食和牲口,扑灭他们的灶火,逼得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沿路乞讨,以求生存。我们不信,温河刚刚解冻,水还小得很。他把左手上挂着布袋子,右手里握着棍子的手臂张开,说黄河是一条很大很大的河,有这么大,河里面翻涌着无数的泥沙和尸体,有马和猪的,也有人的。“八九”一过,黄河上游的冰块开始融化,那些冰比房子还要厚还要大,随着泥沙流到下游,我们那里地势低矮平缓,流水漫过河岸,到处泛滥,差不多每年都遭灾。那怎么就你一个人来村里了?他说,其实是一家人都来你们这里了,我哥去了河对岸那个村子,我爹留在了河上游那个大村。
   虽然不到饭点,但漫游者也吃上了食物。吉祥从家里端来一碗酸菜,漫游者的碗竟藏在他的腰带里。怪不得风大呢,有人嘻嘻笑道。酸菜倒在他的碗里,吉祥手里的那根筷子也递过去,他蹲下来就狼吞虎咽地吃。用一根筷子吃饭看起来很怪异,我们便嫌弃吉祥少拿了一根。吉祥辩解道,是他妈刻意吩咐的,说是有忌讳。漫游者并不在意,及至吃完后,用腰带仔细擦拭筷子,确保干净后,又递给吉祥,还作揖感谢。之后将他的碗舔干净,重新别回腰带里。
   所有人都将警惕的触角礼貌收回,到午后,他的口袋里装了大半袋子食物,有玉米,有窝窝,还有胡萝卜干。当暖村看不见的出口随着他的消失彻底封闭,风又悄悄回到墙角的腐叶间,开始探头探脑酝酿一场黑暗大戏。那时,我们全然无觉,只是笑嘻嘻地学着漫游者的语调,对着迎面而来的婶婶们不停地喊“大娘,大娘”呢。
   漫游者在四月摇身一变为扛着木弓的弹棉花者。我们的弓箭是一根秸秆做成的,因其脆弱易折而被我们嫌弃。但我见过用铁丝做成的弓箭,那是在亲戚家的红柜子上,它跟一辆铁丝自行车一起摆在座钟前。趴在柜子边上,我看了一下午,直到阳光从窗户抽离,将它们推入昏暗的深处。而现在,漫游者背着硕大的木弯弓,随着袅袅炊烟,在黄昏降临时,仿佛沙场归来的英雄。
   背着木弓的漫游者被安排在废弃羊圈的窑洞里,有人送来电石和灯盏。五更里,我们被一种奇怪的声音从梦中拽回来了,“嘣嘣嘣”“嘣嘣”,“咚咚咚”“咚咚”,似乎鼓槌敲击鼓面和鼓边,轻轻重重,疏疏密密。我们艰难地睁开双眼,又疲惫地缓缓合上。在散发着电石呛人气味的窑洞里,他从早到晚都在弹棉花。暖村所有人家都在拆被子、拆冬衣,那些乌青死板的棉胎们从包裹它们的棉布中露出真容,虚假而令人失望。我们不相信,穿了整整一个冬天的花棉袄,点缀着菱形图案的、小花的、小树的棉袄里面,居然被大人塞入这样丑陋而乌黑的棉花。而那张每天睡在里面的,带着阳光香气的被子,竟然隐匿着这么多灰尘、碎屑、虫子尸体、笤帚枝和破棉花。
   漫游者显然是神仙派来帮助我们的人,让我们从这些破棉花中脱身,重新回到雪白的、清洁的、喧腾的、热烘烘的温暖中。但我们从未进入过漫游者的操作现场,真切见证棉花苏醒重生的过程。更多时候,我们就站在门外远远地观望,窑洞里飞絮漫天,似乎正在发生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而漫游者既是这场战争的指挥官,同时也是进攻者和守卫者。他的木弓、木弓上褐色的牛筋弦,以及木槌、铲头,都是他的精良装备。有次我们亲眼看着他从窑洞里出来,浑身沾满了白白的棉絮,头发上、眉毛上、胡须上、衣服和鞋上都是。面对眼前这个看起来像个白毛怪的家伙,我们“哗”地一下全笑了。
   夜里,漫游者不知不觉消失于遥远而寂寞的他处。黑洞洞的窑洞里,那些长着翅膀,到处飞舞,找寻落脚之处的棉絮也消失了,整个暖村陷入万籁俱寂之中。妇人们已将旧被面和家人的棉衣外罩缝补妥当,小孩的衣服袖口和衣摆处拼接了一条新布,此时正夜以继日把棉花缝进被子和棉衣之中,她们要赶在五月初一前将它们全部做完。我们常常被母亲们喊住试冬衣,漫游者让我们在试穿一件冬衣的过程中满头大汗。
   有天我们被一个很大的声响吓了一跳,漫游者这回是个爆玉米花的人,拥有一架黑铁爆米花机,机器出口套着一条长长的纺布袋,还有一个铁炉子和风箱,他坐在饲养处的炭场边。我们是第一批赶到他跟前的人,但那时他的机器已经在运转中了,周围并没有一粒爆米花的影子,让我们怀疑刚才的响声是他自己爆给自己的。接下来我们参与了他将玉米粒和几粒糖精倒进机器,开始转动手柄,到将机器往袋子口一放的全过程。不久后,他手持一根铁棍往手柄处插,我们便四散开去,躲在柰子树后面,草垛后面,矮墙后面,捂住耳朵,探出一只眼睛,等待惊天动地“砰”的一声。那是让我们心醉神迷的时刻,带着热烘烘的温度和玉米香甜的气味,仿佛幸福来临。早已有小孩跑回家,用搪瓷缸从瓮子里舀了少半缸玉米粒,又从厨房的小瓶子里倒了四五粒糖精包在纸里,掀起炕席,摸出一个二分钱硬币,飞也似的跑回饲养处,搪瓷缸迅速被塞入由簸箕、碗或者量斗组成的队伍中。
   更多时候,我们是哄抢从长口袋里跑出来的爆米花的人,哪怕我们已爆好了爆米花,装在簸箕或笸箩里,送回家里,临出门的时候还装了一兜,但重新回到漫游者身边,我们还是会捡拾地上那些披着金黄外衣的爆米花,即便它不小心落在了一堆牛粪旁边。那时,我们的母亲们也加入了观望漫游者技艺的行列,满面笑容,陶醉于氤氲袅袅的烟雾和香气,不停地往嘴里送爆米花,来自她们口腔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听极了。
   最受暖村人欢迎的是成为电影放映员的漫游者,他常常秋天来,戴一顶鸭舌帽,穿蓝色中山装、白球鞋。暖村的每户人家都渴望漫游者来家里吃饭,但遗憾的是,这种盼望大多时候会落空。他不常来,一年一两次,大队的派饭是按照一队二队轮流的。所以,他一来,轮到的人家总是挑最好的食物来招待他。
   暖村作为黄土高原上的村庄,驻扎在沟沟坎坎起起伏伏的土塬之间,粮食以玉米、谷子和土豆为主,每家最好的饭菜就是酸菜白玉米面饸饹。因气候原因,暖村只种植少量白玉米,所以分到各户更是少得可怜。寻常日子,每家都舍不得吃,只有过年或者八月十五才拿出来,磨成细面,做饸饹吃。偶尔也做馒头的表皮,但因为这是件不易操作的工艺,也很少做。白玉米面看起来很像小麦面粉,颜色发白,细腻,做起来也讲究,里面加的黏面不能是常见的略微发红的粗制榆皮面,是要掺加工更精细的白黏面。漫游者得到厚待,暖村人的愿望就是他能多来几回。
   在庙院里,他的放映机发出低低的匀速的“哔哔”声,从机器里射出来的光线中充满暗夜的物质——清冷的哈气、露水,还有即将封冻的泥土、硬邦邦的牛粪、人们的呼吸声。电影放映员沉默、冷峻、不苟言笑,是最像漫游者的漫游者,他随着投射于银幕的那缕强光漂移在村庄上空,用我们未知的力量,不动声色地巡游一番之后,再从另外的出口和入口赶赴其他村庄,从秋天一直到深冬,让每场电影都结束在瑟瑟发抖的寒夜。
   有一年,温河的列石在很短时间内承受了一支漫游者队伍的重量,他们走进阁洞,分散进入所有的暖村人家。这一次他们以军人和军队的形式出现,在短暂的二十天时间里,他们完全打碎了我们对漫游者的刻板印象,毫不掩藏地展览着完全不同于暖村人的面孔、语调、姿态和习惯。
   从他们到来的那天起,暖村唯一的泉水边上,全是穿军装的漫游者,他们让每家每户的水缸都满溢溢的。我的母亲很为不用站在泉口厚厚的坚冰上吊水而欣慰,虽然她不得不将自己的窑洞腾出来,跟我和祖母住在一盘炕上。似乎我们家住了一个官职大的漫游者,因为他会带馒头回来给我。而我问过禾苗和田园,她们并无此幸运。
   他们让暖村变得庞大而充实,庙院里操练声响彻云霄,街上随处都能看到绿色的身影,他们操着陌生而特别的口音从我们身边走过。当他们就要离开时,作为一年级学生的我,将为漫游者们献上生命中的第一次正式表演。我母亲不得不进入漫游者暂住的窑洞,用钥匙打开箱子,取出我表演要戴的新帽子。我跟在母亲身后,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这已不是我所熟悉的窑洞,母亲和父亲还有我的味道完全被漫游者的味道淹没,那是肥皂和汗液混合而成的味道,陌生而刺鼻,原本墙上贴着的年画也被一张很大的地图替代。那个军官模样的人弯下身,用宽厚的大手摸着我的头顶,小朋友,是不是今天下午有你的节目啊?漫游者操着陌生的口音,但奇怪的是,我完全听得懂,我点点头。直到一股熟悉的樟脑丸味道传来——那是母亲柜子里的味道,我帽子的味道——我才惊醒过来,拉住母亲的衣襟。
   一夜之间,漫游者群离开暖村。直到快过年时,漫游者重回以往秩序,一个人推着独轮车进村,白毛巾在额前系了一个结,风尘仆仆。据说他来自平山,那时我才知道,我们眼中暖村平坦的山河,竟然是一座山峰的截面。也就是说,世界并非一座山峰一条河流这么单调,它由无数座山峰,无数条河流组成,大得无边无沿。而平山就在我们居住的这座看不见边界的山峰脚下,那里有河流和麦田,盛产红枣和红薯,漫游者来暖村,需要在半夜里出发,用五六个小时的时间,爬完由十八个弯盘亘的公路,才能出现在结冰的温河边。寒风中他从暖村的西阁洞里钻进来,露出白白的牙齿和红红的牙龈开始喊叫:“红薯、大枣、柿子、黑枣有得换无。”应该是一个疑问句,但我们听来却是肯定句。
   起初,我们不明白,他用红薯、大枣、柿子、黑枣要交换什么,直到有人担着两筐炭出现。我们曾无数次听大人们说,暖村就坐落在一片煤田上面,每年深秋,村里会给每家发煤炭,那时我母亲发愁的是如何将那两小平车煤从二里外的煤矿拉回来。村里的男人,大多都是窑黑子,一到中午,他们头顶电石灯,脚踩高筒雨靴,浑身漆黑地回来,瘆人的眼白扩散着窑洞深处的阴冷、潮湿和神秘。就像红薯大枣是暖村人的稀罕物一样,原来漫游者的稀罕物是煤炭。当然,像我们家这样缺劳力的人家,就没法去跟他交换,那些黑炭在煤场里,它有硕大的形状和无法估算的重量,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抬回来的。但我们会用玉米去换,他说玉米是回家喂猪的。有人试图用一碗抿圪斗去换他几个柿子,但被他拒绝了,他掏出自己的干粮,居然是一个雪白的馒头啊,馋得我们都暗流涎水,随着他的咀嚼和不停吞咽,羡慕和渴望油然升起。要成为一个平山人的梦想,就在下午暖烘烘的阳光里生出形状,并随着漫游者远去的背影渐渐凝结,成为春天门边缝隙里依旧鲜艳的柿蒂。
   漫游者也会是穿着雪白塑料底黑布鞋的货郎担子,通过展览五颜六色的颜色和头绳来获取暖村妇女小孩的信任,当他走后,留下的颜色成为一个个令人惊喜的谜底之花,开在我们的枕头和床单上。一个扛着长板凳的磨刀漫游者,将暖村人家的刀具磨得削铁如泥,弥补了暖村男人们的遗憾。有年秋天,看秋的人还抓住过一个偷玉米的漫游者,并将她扭回村里,用麻绳将她的双手朝后绑了。漫游者样貌不同、性别不同、状态不同,但即便如何乔装改扮,我们还是能够通过他略带局促的神情、恍惚躲闪的眼神、略带讨好的语气,乃至他身体和唇齿间散发出的陌生气息,将他(她)准确辨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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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作者的笔下,漫游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如乞丐、弹棉花匠、爆爆米花者、电影放映者、人民子弟军、以货换货的生意人、货郎担、磨刀匠、牧羊人,还有作者及作为读者的我们,他们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也是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在物质与精神互换的前提下,给同一个时空里封闭久了的人们,带来好奇、新鲜、探索的念头及行动,进而提升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如作者所说:“那些从四面八方到来又远去的漫游者,就像风云或者雨雾,他一定要带来一些新鲜的、陌生的、让人感兴趣或者隐秘的事物和印迹,在改变和摧毁村庄旧有秩序的同时,替代和补偿并开启新的秩序。”读完作者的文,不由感佩作者的思想及用心,文中描写的细节,如看一部老电影,真实生动,仿若再回从前,温暖贴心。漫游者五花八门,传递的信息也五花八门,从此段时代走过来的人们,回忆时只当是旧时岁月,但落在作者的笔下,漫游者就有了使命,成了神话中的神话,读到此篇散文的读者,如是认可,并感同身受。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临风听雪】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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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24-02-19 11:36:58
  听墨梅老师讲,读指尖老师的文,无论从那个方面,都会收获不同的开悟及认知,听雪深有体会。老师笔下的每一个漫游人,童年时都曾经历过,那种对外来人口的好奇与他们所干之事的惊奇,远远大过通讯发达的今天所看到的千奇百怪的事物。这让我想到了“初见倾心”这四个字。
   感谢老师赐稿流年,新的一年,祝老师体健笔丰,创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2 楼        文友:疏影横窗        2024-02-23 16:12:00
  初看题目,以为是游戏中人物,不曾想是一群时代的经历者。这群人是历史的见证者,也是岁月的参与者,更是当时经济的缔造者。
   在老师的笔下,将这群漫游者写出了特色,写出时代感,写出了岁月的痕迹。老师在细节的描写上,思想的碰触上,都拿捏的妥妥的。
   俗话说的好,亲身经历的才是有血有肉的。老师亦如此。
   问好老师,遥祝安康!
不忘初心,还原本质,真实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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