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并非排行老六，而是大名王六生。南山村人给孩子起名字，随意却有说法。六叔六月出生，叔公便给他取名王六生。六叔很讨厌这个名字，太土气了，上初中时，自作主张改名王书生，但村里人还是叫他王六生，我还是喊他六叔，他生气也没办法，这是习惯的力量。
　　 南山村王氏是个大家族，五百多年的老村庄，王氏先人从北方逃难至此，开荒垦地，安家立业，开枝散叶，繁衍了多少子孙。六叔与我家亲，他父亲是我爷爷的亲弟弟，我们两家来往密切。
　　 南山村是个缺少理想的村庄。村庄藏在大山的褶皱里，村里人的目光看不远，视线让大山挡住了，能看到的只有村庄和四周的大山，还有一小片天空。这样说吧，村里人皆老实本分，安心乐意做农民，从不奢望其他。年轻人学门手艺，如泥瓦、木工、篾匠、打铁、剃头，那是顶顶好，若有人当上村干部，那是祖坟冒青烟，巨大出息。
　　 六叔是村里唯一一个有理想的人。
　　 六叔少年时便立志考上大学。那时大学生有分配，考上大学就是公家人，捧上铁饭碗，比当村干部有出息多了。可是，六叔高中毕业参加高考，差五十八分名落孙山。差五十八分不算多，再努把力就行。六叔复读一年再考，结果差一百五十八分。六叔不甘心，再复读再考，这下差狠了，差二百五十分。六叔还想复读，叔公不肯了，说祖坟没葬到那风水，读下去也没用，还是老实回家种田吧，你就是种田的命。其时，嘲笑声已在村里满天飞了：差二百五十分，那不就是二百五？二百五还想吃公家饭，那真是二百五了。嘲笑声肯定要吹进叔公耳朵里。六叔让他蒙羞。
　　 叔公不让六叔再复读了。六叔也没有信心再考上大学。村里人那些冷言冷语刀子一样，六叔躲在后山岩洞里哭了大半天。父亲打着火把将六叔找回来，送他进家门时，望着他瘦弱的背影，叹了口气说，这孩子长着一副不是种田人的样子，却没有不是种田人的命，怕是心里要苦一辈子。
　　 六叔的确长得不像种田人的样子。种田人是啥样子？首先是皮肤黑黝黝的，那是天天在毒日头下暴晒的结果，加上汗水的反复泽润，然后是五大三粗，即使身小体瘦，那也是瘦得结实。然六叔全然不是这样。他长着一张书生模样的脸，花红细白的皮肤，不黑，怎么晒就是不黑。在学校念书时，可以理解，没晒多少太阳。可来到社会上，他一样要上山砍树，下田耕种，毒日头不可能见到他就转弯，汗水照样冒浆一样滚出来，甚至要比别人多，但他一样的花红细白。村中没有哪个人像他那样，女人也没有。他个头倒是有一般，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就是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真是书生且文弱。有人曾捏过他的胳膊，很是吃惊，怎么肉都是虚的哟？六叔表现得也不像种田人，主要是不扛累，干活不利索。做什么事情，别人轻松做好了，他累得直喘粗气。上山削梭子木槌头把，别人一天削一百四五，他六十根都削不到。下田栽禾，别人已经在田塍上抽烟休息了，他一半都没栽到。耕田犁地怎么都学不会，牛就是不听他指挥。凡是种种，他不单是长得不像种田人的样子，简直就不是合格农民。
　　 在我们南山村，如果干活样样不如人，那肯定要遭到鄙视的。乡下人鄙视起某人来那是直截了当，从不会考虑他人感受，只图自己痛快。那些年，六叔遭到多少当面讥笑背后嘲讽，恐怕南山之竹全砍下来当片儿都写不完。那时我还小，体会不到六叔心里的苦，只是常见他坐在某个地方出神地发呆。有时我会走过去，问六叔想啥哩。六叔苦笑了一下说，没想啥。我说，不相信，你这么出神，肯定想啥了。六叔说，我真的啥也没想，想又能想出啥？
　　 叔公也在担心六叔的未来，这样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将来怎么娶妻生子赚钱养活一家人？叔公时常来我家找父亲打商量。父亲抽掉三支纸烟后，说，只有送他学门手艺了。乡下人能想到的手艺相当有限。做泥瓦，那是要站在单薄的高墙上，躬腰曲背，一块砖头一把砂浆切，就六叔那体质，一定要担心他一阵昏厥栽下来。父亲首先否定了做泥瓦，接着是否定打铁、做篾匠。打铁是力气活，抡八磅铁锤，火花四射，六叔肯定吃不消。至于篾匠，看起来很适合六叔，但父亲断然否定，蹲在那儿狗一样，不好。没过多少年，编织袋的大量出现，篾匠基本没人请了。由此可见，父亲具有远见卓识。剩下的只有木工、剃头匠了。那时之前，剃头属于遭人看不起的职业，残障人士万般无奈才学剃头。这个是叔公否定的。叔公说，小六子没啥真本事，自尊心还是蛮强的，他肯定不会去学。父亲表示同意。这方面，父亲又表现得缺少远见了。后来打工潮兴起，农村人涌进城里，剃头匠改叫美容美发师了。若六叔学了剃头手艺，在城里开个理发店，虽不能发财，但小日子还是可以过得很安逸。最后只剩下做木工了。父亲与叔公都觉得，做木工适合六叔，打些家具，不用雨淋日晒，不用太大力气。可谁会收他为徒呢？叔公一点信心都没有。父亲说，这个你不用操心，我来搞定。
　　 父亲请村里的陈木工来家里喝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父亲把意思说了。陈木工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我教不了他。父亲脸上不高兴了。陈木工接着说，就他那样子，真不是做木工的料，你知道，手艺人爱惜羽毛……父亲没容他说完，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放，陈师傅，你是不给老哥面子哟。父亲当了村小组长，虽说村小组长不是官，在小小村庄里还是有点权力，何况，陈木工得过父亲不少好处。陈木工一怔，知道不收徒不行了，便说，那好吧，你老兄的面子我不好驳，我会认真教，他学不了可别怪我。
　　 可六叔，居然不肯去学木工。后来，也就是我也成为中年大叔后，就这件事问过六叔，说做木工挺好的呀，乡下人尊重手艺人，就是后来进城打工，搞房屋装修也比进工厂更自由多赚钱。六叔说，那时没想那些，只是想，如果去学木工了，就是向生活妥协了，那时候，我是真不愿意向生活妥协。
　　 六叔不肯去学木工，把叔公气坏了，跳起来几巴掌扫过去。六叔根本不惧叔公的巴掌，冷冷地盯着叔公，意思是你有本事打死我。父亲过去做劝解工作，大道理小道理，苦口婆心两个多小时，就一个道理，你不去学木工，将来怎么谋生活？六叔让父亲喋喋不休地劝解弄烦了，如果不答应，肯定没完没了，只有勉强答应了。
　　 可是，六叔只做了一天徒弟就跑回来了。一般师傅教徒弟，语气都不会怎么好。面对六叔那笨手笨脚的样子，陈木工语气更不好了。六叔将斧头一扔，老子不学了，你想怎地？
　　 这件事情，让叔公捶胸顿足长吁短叹两三个月。父亲也摇头叹息，烂泥扶不上墙，那也真没办法。
　　 其时，六叔已经有了人生目标。
　　 六叔的人生目标是当作家，去县文化馆上班。
　　 一个生活在偏僻且封闭的小山村的青年农民，怎么会冒出当作家的念想？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20世纪80年代文学大热，城市遍地都是文学爱好者，文学风吹进布镇时已是90年代初了。引导六叔立志当作家的是同学李木子。李木子也没有考上大学，却有个当老师的父亲。那时有子顶父职的政策，老师赶紧退休让儿子顶职上班。六叔无可奈何回家种田，心情苦闷，村里没有一个知音，只有赶墟时找同学诉说。
　　 李木子说，你可以来搞文学。六叔问，文学有什么搞头？李木子说，可以当作家。六叔又问，当作家又怎地？李木子说，当了作家可以去县文化馆上班。作家，课本上有这个词，上流社会人才拥有的尊号，而县文化馆，不但是公家人、铁饭碗，还是城里的公家人。六叔心动了，却说，我行吗？李木子说，没搞怎么知道不行？李木子接着给六叔讲故事，说本县有个姓黄的作家，原是下放知青，返城后也没有找到工作，他就躲在屋里写小说，后来在省级文学期刊发表了中篇小说，县委宣传部大张旗鼓地给他召开作品研讨会，大街上拉条幅，可风光了，如今在县文化馆上班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崇拜他。李木子说，他只上了初中，而你是高中生，学历上就要比他牛。六叔一下子有了信心。
　　 李木子还带着六叔进县城拜访黄姓作家。他们两个在县文化馆门口等哈等哈，等到十一点多钟，黄姓作家才慢悠悠地来了。他见到李木子乐呵呵打招呼，看来两人相熟。当听说六叔也立志搞文学时，黄姓作家对他是大加赞赏，好哇，非常难得，农村青年有此志向，真是非常难得。六叔听了十分受用。这是第一个夸他的人，而且是相当有身份的人。这一趟没有白来，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然而，他们的谈话并没有多长时间，半个小时多一点，下班时间到了，黄姓作家相当礼貌地抱拳告辞。六叔很是依依不舍，但也不好意思叫人家别走。
　　 这次短暂的拜访对六叔冲击很大。两人在饭馆里吃面条时，六叔问，他上这一会儿班就有工资拿？李木子说，不只是拿工资哟，赚的稿费还归自己。六叔说，那他的工作太舒服了。李木子问，那你讲文学有没有搞头？六叔说，太有搞头了。李木子又问，那你讲文学要不要搞？六叔说，要搞，肯定要搞。
　　 前不久，我看了作家余华的一个视频访谈，他说他写作最大动力就是想去文化馆上班。后来他有作品发表了，如愿去文化馆上班了。他是成功者。上班第一天，他故意拖到很晚才去，结果还是第一个到。他说，这地方我来对了。联想起六叔热爱文学也是想去文化馆上班，惊叹这世界异曲同工。
　　 爱上文学，要当作家，将来要去县文化馆上班，六叔觉得必须与一般农民有所区别。怎么区别？摆文艺范儿是最好的区别。贫困限制想象，山区农民所要的文艺范儿也摆不出太大名堂。六叔只能从穿着打扮上入手。夏天，他上身是的确良白衬衫，白得一尘不染，不带丁点污渍，裤子是麻灰或棕色喇叭裤，衬衫下摆裹进裤里，再系上黑色牛皮带，一下子有了鹤立鸡群的味道。如果不下地干活，必定是脚穿高跟黑皮鞋，套上白色丝光袜子。那时候的时尚男青年都爱穿高跟皮鞋。当然，那跟没有女人的鞋跟高，只是比平底高那么一点点。到了秋冬季节，打底的是圆领内衣，面上是白色衬衫，白衬衫上是鸡心领毛衣，系上紫色领带，外套是蓝西装。中山装他不爱穿，认为土气。那会儿夹克还没有流行。除了穿着，六叔还爱上化妆，对着小镜子，用把小梳子，将乌黑浓密的头发细细地梳，梳成小分头，再打上摩丝，越发油光锃亮了。脸上抹上百雀羚，浑身都冒香气了。有次，他往我脸上也抹上百雀羚，香得我一整天都晕乎乎的。我大声叫喊，六叔你太能享受了！
　　 六叔爱打扮了，这让村里人很是看不顺眼，瞧王家那个小六子，种田人还装出吃清闲饭的样子。叔公更是看他不顺眼，这不作吗？王家人世代勤劳朴实，我怎么生了这样一个孽障？
　　 爱打扮的人爱干净，爱干净的人干起农活来就缩手缩脚，六叔干活本来就慢。叔公更是恼火了，没用的东西，还这么做，迟早有一天会作死的。可儿子长大了，天天扫耳光不行，只能骂了。我真佩服叔公，骂起六叔来可以咬牙切齿，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只要没有事情打断，可以一直骂下去。也真佩服六叔，叔公歇斯底里喋喋不休地骂，他可以充耳不闻，气定神闲地坐在房间里看书写字。我感觉叔公是越骂越没气势，越无可奈何，失败感越强。短命子哟，真的是拿他没办法了。
　　 爱上文学的六叔更不爱干农活了，除非抢收抢种十分紧要，叔公骂得厉害，一般不下田干农活。吃过早饭，他将碗筷一推，将装有几本文学杂志、世界名著的黄麻布书包往肩上一挎，骑上那辆飞鸽牌轻便自行车，飞鸽一样飞走了。他到布镇街上找文学青年畅谈文学。布镇已有十来个文学青年了，他们成立文学社，定期出版油印小册子。太阳落山后，六叔才骑着自行车回来。有时还会在外面过夜。由此，六叔被南山村人评为头号懒鬼。
　　 岂止是懒，简直是神经病了。陈木工说。
　　 陈木工一直记恨六叔甩他斧头。敢向师父甩东西，不是神经病做不出来。
　　 在村里人眼中，六叔越来越具备神经病特征了。
　　 南山村自建村伊始，五百多年时间了，就没出过一个秀才，过年能用毛笔写对联的就是大学问先生了。六叔属于有史以来最高学历者。偏偏六叔的字写得鸡爪揭了似的，难看死了。村中没有人说六叔有学问，只道他是念书念废了。这样地方的人，没有谁知道文学是什么东西。六叔在纸上写写画画，说那是写文学作品，村里人只当他是脑子有问题了。至于六叔所说的去县文化馆上班——六叔自不会跟村中任何人讲，只是有几次跟我讲了。而我却把六叔卖了，在村里吹喇叭，你们别把六叔看扁了，他将来是要去县文化馆上班的——村里人顿觉六叔是痴心妄想。村里人懂个朴素真理，要捧上公家铁饭碗，背后一定要有贵人相助。五百年都没出一个秀才的村庄，贵人何在？痴心妄想往前走一步就是神经病了。
　　 六叔就是被叔公逼着，上山砍树，或下田干活，裤袋里必定要带上一本书。活儿干着干着便停下来了，找个背阴的地方坐下，聚精会神地看起书来。往往是，书看着看着，活儿就不干了。村里人远远地看着，便要出言讥笑了，瞧，王家那小六子又在发神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