瘫在床上，林光辉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到饭点，妈过来摇醒他，叫他吃饭，他才深一脚浅一脚，踩高跷似的，踉跄到饭桌边。吃过饭，回去倒头又睡。妈很担心他，也无可奈何。爸蹲在柴仓凳上，用最轻的语气说着最硬的话：“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谈了个三角恋爱，搞得两头不落席吗？”在妻子愤怒逼视下，他才讪讪收住了话。妻子咬牙切齿：“说这样的话，你还是人吗？”“人生是需要专一的……”“专一个屁，天下哪有你这样做爹的。”“我不也是想劝慰他吗？”
　　 这几天，本该是林光辉人生最高光时刻，他却最沮丧。好不容易熬到高考、中专考发榜，他赶紧跑去教办查分。奔跑下山猛如虎，回家时，情绪一落千丈，累得连山路都爬不动。之前因担心落榜，他同时报了高考、中专考。两项成绩都远超录取分数线，却都没有录取。教办主任说：“上头有规定，大学和中专，不能同时兼报。”主任还递给他一张警告处分。十七岁的少年，实在受不了这沉重打击。
　　 第三夜，他开始睡睡又醒醒，心底不安生，刚眯着几分钟，就惊觉过来。一个念头，在他脑海疯狂打转转：“走出去，走出去，我要离开这鬼地方。”
　　 林光辉终于睡够了，焦虑渐渐有些平伏。床板很硬，光是铺了一层裸秃棉，他骨节粗大分明，身上没二两肉，柴爿筋肌的，躺太久了，每一节脊椎骨，都被硌得生疼，他只好侧身躺着，拿手掌心当肉垫，抱住笼身骨，烙饼一样，烙了这边烙那边。听他床板一直咯吱作响，妈说，再给你铺些稻草垫一下吧。他低声回说不用。看看又熬了些时分，妈嘟囔一句：“早点睡吧，别多想，船到桥头自会直。”看儿子情绪有点恢复过来，她就呼呼睡去了，一天天地，早起晚归，还要担心儿子，累坏了。妈的话有神奇效果，林光辉不知不觉放松下来，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还做了个高中住校的梦，最近他经常做类似的梦。
　　 大礼堂门边，水龙头挨排装过去。门内有个蒸饭土锅炉，丝丝冒着热气，住校和走读带饭的同学，都在门口洗过米，把饭盒端进礼堂，依次放在大桌子上。上课铃声响过，老伯把饭盒送进锅炉去，一格一格，层层叠叠放上去。老伯管放不管拿，放学后，时常有取错饭盒的呼声响起。大家经济条件都差不多，饭盒里，不是金城米，就是农垦米，夹杂一半番薯丝、玉米粉，饭配大都是菜头丝、咸菜干。豆腐乳、鱼生搁在寝室或课桌抽屉里，挖出一点放在饭头，又拧紧盖子放回去。所以，饭盒有没有拿错，意义其实不大，只是用别人饭盒有点腻味。有人就拿红油漆，在盒盖涂上金三房、黄大房等字样，不好意思写自己姓名，天天放在锅炉里烟熏火燎，跟受刑似的，也不像话，关键容易褪色，剩下斑斑点点漆痕。还有人就拿锤头钉子，顺着字形，一点一点钉上自己要写的字，如李记、郑个，这个“个”字，意为归属郑氏所有的意思，言简意赅。这些都是周边地方的大姓。在锅炉长时期蒸气熏陶下，那字缝变黑，变得脏兮兮的，也难看。
　　 夏天太热太燥，住校男生集体限时冲澡，一到傍晚时，男生脱了褂子洗澡，每个瘦精精的人都尴尬，林光辉不去瞧同学半裸身子，眼看着水槽底，肥皂水一波波冲走。学生洗米蒸饭时，漏下的米粒和番薯丝，在水波里轻轻摇晃。他想着简单洗完去做题。平时学习负担重，大家就这个时候放松一下，难免有心理强大的，你笑我，我笑你，彼此彼此，自我解嘲。看着别人腰板一节节往上楼梯踏，说，一档一档的，把你做成人体标本，送到生理卫生课上去。同学中，有顽皮的，插科打诨，动手动脚，去挠别人胳肢窝，惹起阵阵哄笑。他用力抵抗着皮猴子，进行短裤保卫战，一下子惊醒过来了。
　　 窗帘外已蒙蒙亮，林光辉翻身起床，拎过两个兜的旧军装穿上，托起门臼小心开门，好久没加菜油，门臼发出吱吜一声。掬了竹筒引下的泉水，在脸上稍微拍一拍，咕噜噜漱两口吐掉，就当洗脸净过口了，他挎起箩筐到山里去。山道上很安静，空气特别清新，偶然有鹧鸪对鸣几声，显得山野更加深幽。家里弟妹多，吃阵大，爸常苦中作乐，说你们张开嘴巴就看见喉咙头，要多少东西供你们嚼。林场工资低，仅够一家人填饱肚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住山里也有好处，家用省俭，还能一年四季换口味，有不少山货自动找补过来，今天可能找到草菇、猴头菇、牛肝菌，明天说不定有双孢菇、茶树菇、杏鲍菇、鸡腿菇，运气好的话，采错蘑菇了，还能眼冒金星，躺在床上看小人儿跳舞。运气更好，捡到野猪或山麂跌落山崖，就能打打牙祭。当然，这纯属想得美，这些久远的传说，从阿爷那时开始传起，都是说说好听，淌淌口水。
　　 姐妹兄弟衣服好解决，一年四季都一身旧军装，夏天袖子挽上去，小孩子不讲究。林光辉身上这身衣服还行，等穿不下了，腾给老二；老二长个儿了，换给老三。老四是女孩子，穿妈的旧了的花褂子，改一改都能穿。新三年旧三年，缝补又三年。林光辉懂事早，从小知道长子有责任，周末上山打柴，挑到县城卖，赚自己的学费，也帮父母分忧。看他个子高挑，沉静稳重，班主任都愿意扶持他。有旧书就提供给他，也能省下一点儿费用。读书十几年，小学、初中到高中，他一直当班主席，后来还当学生会主席，培养了工作能力。本来初二时他可以直接考初中专，有四五个专业，会计、航海、测绘、药学、护士。是班主任多事，爱才如命，劝说他不要放弃，继续读下去考高中，他患得患失。班里送走六个名列前茅的同学，毕业时学校包分配，拿了工资回来请要好同学吃饭。那时林光辉已经在高中读书，当年初中、高中都两年制，时间过得飞快，他即使有些患得患失，也没时间考虑太多。
　　 高中毕业时，他吸取贸然放弃初中专的教训，为双保险，琢磨着，多掏一份报名费，报了两个名。万一高考不行，至少保证有高中专读。他越担心考砸落榜，结果越超常发挥，双双金榜题名。别人考上了，全家兴高采烈，鲤鱼跳龙门，各个大队沸腾起来，大队长组织人马，敲锣打鼓送喜报，唯恐埋没人才。他家不一样，只怕别人知道，丢脸。父母关门掩户，捧着腮帮子，面面相觑。大夏天的，林光辉抱了薄被，瑟瑟发抖，砸锅坏事了。教办说有规定，大学和中专，不得兼报。他后知后觉。说他完全不懂，也不现实，但没看见白纸黑字明文规定，还是舍不得放弃。万一高考失利呢，人都有侥幸心理存在。老师隐约知道规定，但不确切，只后悔一时失误，耽误好学生。现在熟人都晓得他，林场光辉，名声在外，考得很好，考上大学，还考上高中专。多吃多占，堵了别人的活路。他失去深造机会后，教办惩罚他，禁止他第二年参加考试。
　　 感觉已经在家待了很长时间，吃闲饭吃得心烦，他荷了柴刀上山，恶狠狠地砍柴发泄，抬头看见山那边拐弯处，同学气喘吁吁跑过来，特地过来通知他，县前头墙上，贴了招干通告，工商局要进入，针对高考落榜生。他忘了要走出去的念头，赶紧换上干净衣服，跟同学下山报考。还担心来不及复习。幸亏底子好，给考上了。录取名单下来，又没有他。他名气大，有人嫉妒他，检举说他是林场户口，不能与城镇考生竞争，名额被取消了。林场光辉太出名了。屡遭打击，林光辉有点虚脱，躺在格子铺上，茶饭不思，头晕眼花，哮喘也严重起来。妈试他额头，也没发烧。他没生病，是心病。心乱如麻，反复在想，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困在山里，就是走不出。
　　 林水平见儿子烦恼，只怪自己无力帮忙，笨嘴笨舌的，也不懂怎么劝。老婆叫林水平坐灶下烧火，他托了沉重的脑袋，望着熊熊柴火发愣。手里空落落的，习惯性摸烟叶，才想起已戒了半年多。这老实疙瘩，除了上班巡山，就是在家待着，没别的嗜好，净抽烟，卷一丝丝黄霜霜烟叶抽。自家后园种的，不花钱。抽烟的人知道，烟越抽，成瘾越大。他上下门牙掉光，见人憨厚一笑，露出一对窟窿，黑咕隆咚的，涂了墨水似的。林场那么多工人，成年累月扎在山里，没法子排遣寂寞，都会抽烟。林场接二连三发生火灾，换上新场长，管理严格起来，禁止吸烟，才不得已戒掉。邓双双没处撒气，边烧饭边唠叨，强迫老公去找场长求职。林光辉说：“我想去桂林做生意。”妈说：“你想好做什么生意了？桂林有什么生意好做？你认识人吗？”“不认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是让你爸去找领导吧。”男儿长大了，考不出去，不能站在家里了，下面三个弟妹，等饭吃，等书读。林水平恨老婆逼他求情，他今生最怵见官，隔着灶头瞪老婆，看她身子转过来，赶紧低眉顺眼，望着灶下火花，眨巴眨巴眼睛。他患结膜炎很久，眼睛都要坏了，才知道有螨虫一说，还是看了那电视广告后，“抑制螨虫，健美皮肤，灵灵灵。”
　　 老婆再三再四督促，他不敢再拖拉。不过了这关，晚饭没得吃。他磨磨蹭蹭跑出去，在屋檐下又站了半个钟头，进退两难。这个季节，天天下一阵雨。他从墙上拎下蓑衣，愣半晌，听着雨滴落铅桶里，叮叮当当，气恼起来，一脚把铅桶踢飞，跺一跺脚，把蓑衣披在身上，沿着山路，跌跌撞撞跑去王场长家。躺在床上的林光辉，听见丁零当啷声响，起身和母亲出来，看见铅桶倾翻，知道是林水平作祟。林光辉冒雨跑过去，捡起铅桶，放在屋檐下接雨水，又快步追上去，截了林水平的道儿，说：“爸，我去吧。”“你去啊？”“对。”“好。”林水平巴不得不去，赶紧脱蓑衣塞给儿子，自己跑回屋里。林光辉说：“爸，簑衣给你。”
　　 看林水平老早跑进家门，他只好提了蓑衣，罩在头顶，一跌一滑往王场长家去。场长家开着门亮着灯，林光辉在不远处站着，不敢进去。王家正做晚饭，香味阵阵飘出来。后边上来个姑娘，吃惊地问他：“你是谁？”林光辉木讷地回答：“我，是我，林场光辉。”姑娘看清楚他，都是林场的人，仿佛有点面熟，放下心来，嘟囔道：“好狗都不拦路。你站我家门口，是几个意思。”
　　 林光辉随姑娘进了门，王寿树看到是他，就显出很高兴的神情，让他很快放松下来。其实，是林家父子俩，自己放大了恐惧。对老实人年轻人，领导特别宽容。在领导家里，林光辉感到丝丝温暖。王寿树耐心听完林光辉期期艾艾的诉说，叫他放心：“组织会有安排的，你很有出息，无论高考还是中专考，在全县都名列前茅，给林场争光了。我们林场子女是有出息的，是上头有眼不识金镶玉，人才我们自己要了。你成绩这么好，有培养前途，我们商量过了，场里准备向县林业局申报，要个名额过来，你先在林场就业，以后有机会，再送你去省林校读书。”
　　 林光辉知道省林校，并不特别感兴趣，他还是喜欢能有机会，到林场外的天地闯一闯，那才大有作为。他不想子承父业，做这行，没有太大前途，但他无可奈何。改变命运没这么容易，广阔天地没做好准备接纳他，想起爸妈的焦虑，和分分钟难熬的时间，只好先委屈自己，将就一下。他的外表看着老实，当然不傻，他装出大喜过望的样子，爽快答应下来，这让王寿树很受用，端着茶杯问他：“还有其他事吗？”
　　 林光辉后来才懂官场礼仪，木愣愣地坐在那儿，傻笑了一会儿。王寿树也陪着他笑，他在部队，经常接触年轻人，知道这样的人，性格直爽，也好对付，就说：“好吧，我都知道了。我们要吃饭了，你就在我们家吃吧，也没什么好菜，将就吃点吧。”林光辉战战兢兢活了十几岁，家庭条件艰苦，生活所迫，还是能够见风使舵的，也知道这时候该说两句客气话，他站起来，说：“我回家去，我妈做好饭了。”领导挽留他：“难得这么巧，过来一起吃饭。”“一起吃吗？”林光辉客气问着，不会拒绝人，桌子上的菜，对他也有诱惑，虽然看不大清，他讪笑道：“好吧，那就谢谢了。”
　　 他拉着凳子，靠近四方桌。王家的菜，比林家的好多了，有海鲜，有山珍，有哈尔滨红肠，有腊麂肉。煮饭的米，也比他家里的好，白，闻上去香，一定好吃。他顾不上姑娘在旁鄙视，接过夫人递来的饭碗，坐下来大口拨饭。饭煮得很干，金弹子似的，吃得太匆忙，一口饭堵在胸膛滑不下去，噎得他直翻白眼。他端起饭碗放在头顶上，竖起一双筷子，在碗里乱点，嘴里念念有词：“快咽下，快咽下。”林家的人吃得太匆忙，都有噎饭的习惯，所以，头顶饭碗，念念有词，一点都不奇怪。
　　 王家的人，看着他笑。王寿树看他翻着白眼，过意不去，显然做法没啥效果，就伸掌帮他拍打背部，端水让他咽下去，才解除危机。他道了谢，一时想不出其他话，搜肠刮肚，想了句话问领导：“这米真好，多少钱一斤？”王寿树笑：“是我战友北大荒种起来，寄过来的，不贵。这饭好吃，你多吃两碗。”林光辉含笑点头：“我会的。”
　　 说到做到，他果真多吃两碗。王寿树问他喝不喝酒，端出一瓶碧绿色的竹叶青。他想喝，看见桌边那几位的脸色，知道自己有点唐突，就打消念头，客气地说下次再来。看盘子里的肉末，也都捡得差不多了，他才揉着肚子告别出门。王寿树客气，把他送到门口，交代他明天先去场部报到。回来看见妻子和儿女拉长个脸，坐在饭桌前面面相觑，不禁哈哈大笑，想起林光辉刚离开不久，夜深人静，说不定能听见，赶紧止住笑。女儿把林光辉用过的碗，两根指头掂着，扔去了垃圾堆。王寿树闷了嘴笑，自己挽了袖子，上厨房烧菜做饭去。林光辉回来想取屋檐下蓑衣，见状尴尬地躲回黑暗去。雨不知啥时候停了，路面还有点湿，林光辉借着在云层里推移的月亮，踩着星星点点月色回到家。妈刚把碗筷洗干净，甩着手上的水渍，问他去了哪儿。他把场长家听到的事，简单学说一遍，父母这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