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林光辉到场部报到。王寿树带了蓑衣过来。领导班子简单商量一下，场长告诉他，让他先去巡山点值班，跟师傅陈广友过堂，等锻炼一段时间后，再做其他安排。他点头同意，拿了蓑衣回家，整理包裹，给父母打声招呼，就往深山走去。高桥镇干部老杨和东雅村里的老陈、老吴，要上山检查工作，林光辉便随他们上山。他熟悉周围环境，小时候打柴，每条路都走过。在林场长大的人，应对巡山工作并不难，更何况他吃苦耐劳，有很强的适应能力。太阳越来越大，山里空气透亮，草帽根本挡不住热乎劲，他闷头咬牙往山里赶。一个多小时的林间野径，沿途不闻人声，走得筋疲力尽，老陈、老吴给他砍了木棒竹竿当手杖。在水库坝墙处无路可行，还得手脚并用。想象着山里的老人的一生，他们也感慨良多。
　　 过午后，他们赶到了大岩山巡山点。陈广友正在点里，开门出来，恰似一棵壮实的大树，与林光辉想象的形象，基本相符。对他的到来，陈师傅并没表现出太多惊奇。他当然明白林光辉待不久。但有个人过来陪伴，还是挺高兴的。这山里年轻人经常来来去去，尤其是城里过来的插队青年，今天还在这里，明天就走，他见得多了。他也知道，林光辉是老林的儿子，老子看着老实巴交，儿子倒挺机灵，最近高考失利，他也略有所闻。山路上，经常有过路人经过，坐下来喝口粗茶，讲到各村各寨的稀奇事。自此，林光辉就和师傅一起住下，每天一大早，按时随师傅巡山。师傅多个活人唠嗑，心里高兴，眼睛都笑眯了，这段时间，总不至于一天到晚，嘴都闷臭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光辉也慢慢开始熟悉情况。在这片稠密森林里，师傅已守望三十七年。林光辉了解到了师傅的身世。陈广友三十二岁时，正当青春壮年上山，陪伴这片森林，度过大半生，今年六十九岁，华发满头。三十七年过去，守着寂寞的大山，有时一天连人影也见不到一个。巡山点旧石屋，是三十几年前，一户山里人家遗弃的，简陋如洗。师傅每天看日出日落，听风来风往，任岁月爬过额头刻下沧桑。人说无怨无悔，在万籁俱寂、林涛阵阵中，林光辉扪心自问，如果自己也像师傅一样，把大半辈子丢在这大山里，犯得着吗？父亲和师傅的条件，又不一样，父亲在场部工作，相对便利些，生活在人群中，也热闹一些。他开口问师傅。师傅说，你问的问题，以前我都想过。我就是个普通人，有老婆儿女，有一大家人要照顾，怎么会没想法呢？但回头想亲手管起的两千八百七十五亩山林，失了未免太过可惜。心里就踏实起来，罢罢，走不动了歇了，走得动还要干。林光辉心里跳出一句诗意的话：大山如碑石，镌刻我没有宣言的信念。他掏出笔记本赶紧记下来。师傅见了，哈哈笑话他一声，书呆子。站起身，出去了。
　　 师傅站在门外，在夜风里发呆，好久没回来，手脚都冰冷了才回屋子。当年陈广友也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年轻时到高桥区里干过助征，挎着一把盒子枪，在乡里村间走动，很是神气。当时是供给制，每天报酬七毛四。大年三十大雪纷飞，黑灯瞎火摸回家，叩开家门，孩子连块肉也吃不上。又在高桥区矿产公司干过几个月，生产不景气，散伙了。村里大办食堂，他掌过采购大权。又当过屠户杀了一阵子的猪。最后当了多年村治保干部，落力扎劲。屋里贴的“多显多”的奖状，标志着他全身心地投入。云漾多山，当年队里要把山林栽起来管起来，相中了他。他二话没说，答应下来，毕竟山林要有人管。于是，海拔四百多米的大岩山上，便有了一位尽职尽责的“山神”。在山里守了几十年，陈广友对一切已了如指掌，蜿蜒的羊肠山道，正从石屋前通过。屋后是海拔六百九十三米的望冈尖，从东雅岩垟翻过门槛山过来的村民是他的朋友们。
　　 几十天待下来，林光辉也练出一身本领，今天有几个人上山几个人下山，这人半个小时走在哪，他一清二楚，所以如果有火情燃起，他掐指一算，便能测出是哪村哪个人扔的烟头。这一手使他运筹帷幄。山林仅发过一次火警，待区镇干部赶到，山火早已扑灭。每日8时许吃过早饭，师徒俩出去巡山，料理一些干枯的茅竹树木，顺便捎些柴火回来，兜一圈几个小时过去了。回来在镬里热了炒饭，或蒸些水蒸糕，随便拨拉几口对付一顿，搬两张凳坐在石屋前察看山林，感受习习凉风。目光掠过山尖，看得见高桥的村落炊烟；再往远处看，瓦江、棉岙；这边是洛城，景物历历在目。夜晚天色好，还能看见河心岛、江南岸的灯火。夜深人静，拧开枕边的收音机，在唱词的琴声梆梆中悄然入梦，梦里有山，梦里有林，梦里有山下一家老小的音容笑貌。半夜醒来，唯闻林啸滔滔。在巡查中，林光辉发现新树桩，有村民盗伐杉木，他马上随师傅下山追查。在村两委配合下，顺藤摸瓜，查到杉木埋在门槛山他亲戚家的番薯园中，该村民不得不承认事实，挖出杉木归公，并罚款检讨。另一次大桉树被盗伐运到山外了，林光辉独自到永宁、池清等地木材市场寻踪，两周后终于查到赃主，追回赃物。
　　 山林已越来越密，柴草也少有人打，林间已透不进阳光。几十年时过境迁，陈广友想想也自感慨，当年谁家分到柴草，高兴得什么似的。一九七八年间，山下分责任田，其他村的护林员下山了，山里人家也下迁了，山下人烧起煤气，山林越来越寂寞。陈广友守定了这一份寂寞。新路造向另一边了，上山下山要四个来小时的羊肠小道，已少有人过，偶尔只有门监山后放牛的老人过来，有一句没一句搭上几言，于是就每天看着那一轮同样寂寞的太阳，爬上山又爬下山。几十个除夕在山里过去。听不见新年的钟声，只听得见寂静中自己的心跳怦怦。陈广友已不再自问，这大半生留在山里值不值。现在家境很好，两个儿子开车，收入不错。他竟已适应了山里的宁静，偶尔下山听见车声人声鼎沸，竟有了一种烦躁的感觉。他已全身心属于大山。
　　 山下的领导上山来了。瓦海区林业局、高桥镇里的领导上山慰问，看见他们睡在潮湿的石屋里，很是不安，拨出两千元，给他们抬了半间石楼。未分责任田前，队里每年按平均劳动力，补给他几千工分。年初补助了四百块钱。林业局里给师傅评了护林防火区级先进个人。一个人与一座大山就这样终生相靠，这价值可以估量吗？环顾四山，森林越来越绿，越来越稠密，而师傅的头发越来越白，越来越稀疏。陈广友真是把生命的年轮刻进大山。在山上，林光辉天天诗兴大发，写了满满一本诗歌。
　　 一转眼，半年过去了，场部托人过来通知林光辉下山。周末回到家，妈告诉他，王寿树让他到家时，去一趟场部。他过去时，王寿树正开着会。会议很快结束，场长回来放下笔记本，喝了茶，问他在山里感觉怎么样。听他说还行，说他被太阳晒黑了，不过男孩子，黑点就黑点吧，寒暄几句，他说：“我这边缺人干活，着急叫你回来，你锻炼半年，也差不多了，就别上去了。老陈那边，我托上山的人打个招呼。我安排给你的主要工作，是负责办公室事务。文字材料你写，杂七杂八事情，也归你做。林场相对封闭，面积不小，事情不多，篰还没鸡窝那么大，所以我也没铺开来。办公室主任岗位都没设，你担任的，就是管家的事，跑个腿，背背凳，叫叫人。你看怎么样？”
　　 林光辉当然说行。说走就走，王寿树着急出去，带这高材生，去县工商局办变更手续。摸到局长办公室，他向老伙伴郑重其事介绍，这是我的秘书，高材生，大学、高中专都考上了，可惜政策不符合，被打回来了。话音里，多少有点炫耀的意思。林光辉气哼哼地想，这家伙，简直是把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上。但是，他一声不吭，没一点办法。局长恍然大悟，皮笑肉不笑：“知道知道，他是小城名人了。工商局他也考上了，本来应该成为我的下属。你倒是动作快。”王寿树动作夸张地回答：“那当然，我是谁啊！我要抢占主阵地，打你反动派一个屁滚尿流。”
　　 “反动派”握过场长的手，隔着办公桌坐下，又伸手过来，示意林光辉坐到木椅上。两个老战友，嘻嘻哈哈对坐下来讲蓝天，回忆部队里的旧事，说哪个战友转业了，哪个战友提干了。领导在那里说话，林光辉在木椅上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盖上，纹丝不动，看门口进来一个办事员，说林场办变更手续，还缺一份材料。场长就让林光辉打电话给李副场长，叫那边派个人，送材料过来。局长说，电话机在走廊窗台上。
　　 林光辉答应着，站起来，去走廊窗台边摇电话，刚才进来时他看见过。一摇才发现不对，拿起话筒，里边鸦雀无声。这电话机是新式的，机身上，是十个数字的圆键盘，和他过去见的摇把子电话不一样。说起来可怜见，林光辉连电话都不会打。工商局用的转盘电话机，他真没接触过。过去在操场看露天电影，看见银幕上的人用过几次，还没看清怎么使，电话就接通了。在学校团委、学生会工作时，办公室的电话是摇把式的，按着电话筒，叽咕叽咕使劲摇，县邮电局总机那边就有反应，然后会帮你接通。林光辉不知道怎么用，转盘电话需要拿起来按数字，他按着话筒按了半天，当然没什么反应，他愣了一下，回办公室跟领导说：“办公室没人。”
　　 场长很奇怪，笑了：“这么巧？大老李天天没个屁事，在办公室孵着，今天怎么出去了？你打了几次？说不定去厕所了。”“我打了三次。”林光辉心里有点虚，还是勉强回答。该聊的天都聊得差不多了，场长就和局长告别：“行了，那我先回去了。该签的字我都先签掉，我叫小林送过来，有的手续他能办的，你帮一下忙。”局长说：“知道了，”他站起来凑近场长问：“我觉得，这后生，给你当女婿还不错。”场长用肘子轻捣一下局长：“这就看缘分了。”双方哈哈笑着告别，两人回林场去。
　　 到了办公室，发现老李在藤椅上端端正正坐着，王寿树就好奇：“你个大老李，刚才光辉打电话给你，怎么不接？”“刚才有电话吗？我一直在办公室。”大老李很冤枉，“真的，不信你问刘书记。再不信，我去区公所，问邮电所去。”他指着对面藤椅上，架着二郎腿斜坐的副书记，要求作证。副书记不大爱说话，哼哼哈嘿，点头证实老李没瞎说。王寿树看他这么顶真，挥手说：“行了，没事。你拿材料给光辉，明天他再跑一趟，把手续办下来。”林光辉很尴尬，他不知道无意中的谎言，会造成这么多的反应。这事在很大程度上，给他冲击。他暗暗发誓，要主动接触更多新事物，再不要坐井观天出洋相。
　　 经过半年多的工作，他跑遍了林场东西南北各个角落，每个工人都在他的头脑里，他举办了许多活动，因地制宜，让工人有所作为，这锻炼了他的工作能力。场长是个干脆的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看他干了半年多，表现不错，就直截了当，问他愿不愿意兼职当团委书记，他说愿意的，这工作对他来说，轻车熟路。林场地方大，人不少，顶替父辈进来的年轻人多，场长希望他把年轻人的心聚起来。领导说：“就像在部队打仗，你的阵地其实很好，就看你用不用心去做。如果你善于利用阵地，加上我的指点，多向老同志学习，相信你很快就能脱颖而出。”林光辉频频点头称是。场长看年轻人是越看越喜欢，又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想起宝贝女儿，掂着林光辉用过的饭碗扔进垃圾堆，他又哑然失笑。是吧，看缘分，强扭的瓜不甜。
　　 林光辉担任团委书记后，去了省城，接受林业厅业务骨干培训回来，又负责森林资源调查工作，担任林场所属的炸药厂副厂长，这年他二十一岁。场长对他不薄，想办法把他的履历和级别搞得丰富一些。一年后，经林场、县林业局推荐，他作为县里当年唯一的一名学生，以优异成绩考进省林业学校。
　　 林光辉人缘还行。读林校时，同学喝酒，一般会叫他，费用或者AA制，或者他买单。他年年拿奖学金。学生喝酒，真是纯喝酒，听起来热闹，没多大花头。小县城就一条永安街，两三公里长，和南竹溪并行，南竹溪不管不顾，径自撒着欢儿，奔山里去了，丢下永安街跑不进去，停在那里，成了断头路，断头的地方，就是林校门口，林校依山而建。大排档刚刚开始流行，摆在林校大门不远，三五张饭桌，沿南竹溪边一路摆过来。啤酒也便宜，二毛五一瓶，牙齿咬起盖子，就对着嘴巴吹，一大堆空酒瓶子，东倒西歪堆在脚边。啤酒喝得是多了点，主要喝气氛。林校里，绝大部分是男生，一帮初哥，都没恋爱经验，努力放飞想象力，涨红着脸吹牛打屁。林场管理不很严，尤其是周末，门卫是省林场保卫科调过来的任叔，摔坏过一条腿，没地方可去，一天到晚扎在传达室，都知根知底，晓得学生肚里严重缺板油，睁只眼闭只眼，开扇门，掩在那儿，随他们悄悄进去。大家炒几个菜，就把气氛搞起来了。炒菜名副其实，炒小菜，炒小菜，炒好小菜开饭了，小菜炒好了呀，味道好极了呀。炒白菜，炒青菜，炒香菇菜，炒鸡毛菜，炒大白菜，看起来热闹，贵不到哪儿去。也会炒溪里摸上来的螺蛳，炒钉螺，香鱼干烤起来，或者香鱼炒咸菜。这属于荤菜，略贵。野生小龙虾，这时候还不是热门货，价格很低廉，满溪爬。穷光蛋们嘴馋了，去校门外水塘，随便拿箩筐一扣，就能捞起一箩筐，张牙舞爪的。叫排档师傅炒上，拿个加工费。食客口水三尺长，在炉台边伸着手等端盆，小龙虾还烫手，各位就伸手把它们给剥光，嚼吧嚼吧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