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心思想要成为画家的老丁，被一声尖叫吓得从睡梦中坐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这大杂院真他妈的乱！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老丁擦了擦脸上的冷汗骂道。要说老丁这人平日里还是挺有修养的，极少听他讲过粗话。又是一声尖叫。“他妈的！这只野鸡，老子迟早掂枪崩了你。”老丁又骂。
　　 老丁第一次被这种尖叫声吓着的时候，是十多年前他和前妻方虹的新婚之夜。那天夜里，他像欣赏一幅稀世名画般欣赏着方虹的身体。方虹的身体洁白细腻，极富弹性，浑身上下一个黑点都没有。那一刻，老丁感动地掉下了眼泪。一个特别强烈的愿望从他心底油然生起：一定要勤奋努力，成为一名画家，让方虹给自己当模特儿，创作出最美的人体艺术作品。
　　 到那时，名气有了，钱也有了，他就带着方虹离开农村，到大城市定居。去大城市干什么？要去就去国外。那一夜，老丁想了很多很多。但是老丁知道，那只是一个梦想，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梦想，搁眼下不现实。眼下最现实的问题是，他得先在这样的身体上有所作为。让老丁万万没想到的是，激情高昂的他刚一付诸行动，方虹一声尖叫，便使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从方虹身上滚了下来。随即，他看到了方虹体下的那片血迹，眼前一片眩晕。后来，方虹一再宽慰老丁，当时就是紧张了点儿，没事的。老丁在方虹一而再、再而三地宽慰和鼓励下，做着一而再、再而三的努力，均以失败告终。从此，他在方虹面前再也没能挺直腰杆。以至于后来只要和方虹躺在一起，他就会想起那声尖叫还有那片让他眩晕的血迹。
　　 对于方虹，老丁是打心底感到愧疚的，可这愧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方虹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生理上的某些需求还是需要解决的。不然还能咋地？白天，她还可以把自己撂在繁忙的田间地头或者是琐碎的家务活里，让一天的光阴，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到了晚上，她和老丁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当心里的空虚、寂寞、郁闷和烦躁如洪水般袭来要将她整个人淹没的时候；当她身体上的某些部位向她发出强烈的抗议的时候；当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的时候，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伙同镇上一家建筑材料厂的厂长给老丁弄了顶绿帽子戴上。
　　 一开始，她觉得有些对不住老丁，不过那份内疚感和羞愧心很快便无影无踪了。她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不是她非要这么干，她也不想这么干，是老丁他自己不作为。她一个大活人，总不能被这点事儿给憋死吧。当老丁知道自己头上有顶绿帽时，已是两年以后了。那天，方虹将离婚协议书往老丁脸前一放说，她是一个正常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活生生的正常人那是有七情六欲的。说句不好听的话，她不能天天守着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当寡妇。那一夜，老丁在扔满了香烟头儿的院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天快亮的时候，他悄悄地走进卧室，看了看熟睡的方虹，朝自己脸上狠狠地扇了两巴掌，然后从抽屉里拿出离婚协议书，毅然决然地在上面签了字。
　　 方虹走了。那建筑材料厂的厂长没负方虹所望，正式结婚后，在方虹的身体上辛勤耕耘了一年，收获了一个大胖儿子。儿子四周岁时，那厂长便实现了老丁当年的梦想，带着方虹和孩子到澳大利亚定居了。得知消息的老丁卖掉了他的房子，然后带着一大箱的字画和一些简单的行李来到了这个小城。原本他是打算用卖房子的钱在这里买一套小平米的房子的，可是现实很残酷，他农村那三间大瓦房卖的钱在这个小城只够买间卧室。走投无路的老丁几经辗转来到了这个大杂院。
　　 说是大杂院，其实也不算太杂，上下三层15间房屋，一楼和二楼租给了附近市场的一些商贩存放货物，三楼住着老丁。老丁在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次的那个女人，修鞋女马凌，还有一个谁也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的老人。老人是个聋哑人，以捡破烂为生，是房东的父亲活着的时候从城南立交桥下领回来的，除了雨雪天，很少能见到他。每个房间有一张躺在上面翻个身就“咯吱咯吱”响的简易床，那是房东提供的。老丁把两个装满衣物的大纸箱往一块儿一并，上面铺块木板，就成了他吃饭画画的桌子。几块砖往那一摞，一只小纸箱往上一扣，凳子钱也省了。外面转一圈买回来一些生活必需品，使这个房间有了家的样子。不知道喜欢艺术的老丁是自命清高呢还是怕人知道他那不堪回首的过去，平日里从不与人搭腔说话，与他擦肩而过或者偶尔与他四目相对，总会让人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冷。
　　 隔壁的声音，几次三番将老丁从睡梦中吵醒，这让他忍无可忍。这大杂院当时就是为了能够多得到些赔偿款，临时在原有的平房上加盖了两层。房间连白粉都没有刷，门窗也都是从旧货市场买回来的，这个房间关上灯，甚至能从墙角的裂缝处看到隔壁房间透过来的灯光。这样的房间根本不具备隔音功能。有一次，老丁正在专心致志地画一幅画，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他手一哆嗦，那幅画彻底毁了。老丁索性什么也不做了，扔下画笔坐在那里发呆到天亮。
　　 老丁到底还是被激怒了！那天，隔壁来了几个男男女女，先是唱了两个小时的歌，然后呼呼啦啦的洗牌声弄得震天响，到了凌晨两点多钟还不停。老丁拿起墙角那柄锤子，朝着隔壁那面墙“咚咚咚”地敲了起来。隔壁立刻静了下来，老丁也停了下来。但很快隔壁就一切照旧了，老丁也照旧了。这次，隔壁的声音不但没有因锤子的敲击声停下来，反而愈加强烈和夸张。仿佛那锤子的敲击声是老丁在为他们喊“加油，加油”！
　　 “真他妈的这都成了妓院了，不要脸的东西！”一直不爱说话的老丁，在走廊里粗鲁地骂了起来。
　　 “你他妈的骂谁呢？”从老丁隔壁房间里出来一个袒胸露背的女人，指着老丁的鼻子骂。
　　 “深更半夜不是杀猪般地叫就是呼呼啦啦地打麻将，还让不让人睡？”老丁有些歇斯底里。
　　 “你睡你的，我拦着你不让你睡了吗？”
　　 “千人捣万人戳的，什么东西！”
　　 “你再说一句！”那女人说着和老丁厮打在了一起，她的同伙出来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拉回去。
　　 那女人叫小勤，原本是外省一个山区小镇的农家女。名叫小勤，其实一点儿都不勤。用她婆婆的话说，那叫吃嘴懒怕动弹。家务活瞅都不拿正眼瞅一下，田里的庄稼更是指望不上她一丁点儿。刚生下儿子一个星期，便跑到一家中药店买了一包大麦芽熬水喝把奶戒了。她婆婆知道后，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就这也配做女人？
　　 那年秋天，公婆去地里掰玉米，捡到了一个黑色的手提包，正好被她撞见一把夺了过去。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钱，她抱着手提包要跑，被公婆拦住了。公婆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劝她说，那是不义之财，花了后半辈子都不会安生。她和公婆大吵了一架，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要白不要。说着将一直拦着她的婆婆推倒在地，一溜烟跑了。婆婆气得昏了过去，公公随即报了警。
　　 原来，不久前的一天夜里，警方在镇上捣毁了一个赌窝，缴获赌资四万多。抓捕过程中，两名涉赌人员逃脱。后来那两个人落网时交代：警察破门而入时，他们带着赌资从阳台上跳下，仓皇逃跑途中将装有三万元赌资的黑色手提包扔在了一块儿玉米地里，再去找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了。两个人就是猫在一块块玉米地里找赌资时被抓到的。
　　 再说小勤娘跑出去之后，把那笔钱用塑料布裹了一层又一层藏了起来，然后架堆柴火把那个手提包烧了。警方接到小勤公公的报案，立即将小勤带到了派出所。那笔钱还没暖热便没了，小勤被依法拘留了15天。
　　 小勤知道那笔钱是赌资时，吃惊极了。她自己也特别喜欢打牌，常常一打就是一个通宵，但每局输赢也都是十来块钱，一个通宵下来，最多也就百八十块的，而且还是输多赢少。想想人家，一次输赢就是整沓整沓的百元大钞。一夜下来得多少钱呀！从拘留所出来后，她再也不去找那些只会打十来块钱一局的穷酸牌友了，她开始打50一局的，再后来一百、二百、三百地打。没钱了就跟赌友们借，或者是打欠条给赌场老板，结果是越打越输，越输越打。两三个月下来，光赌债就欠了四五万，每天被讨债的逼得东躲西藏。后来被一个债主逼急了，就跟人家商量：用自己身上的衣服抵债，脱一件抵五百块钱，衣服抵光后再跟人家睡觉，睡一觉抵两千，直到抵清……没等她说完，债主气得连踹她几脚后骂道：就你这种地摊上买来的衣服，一件也值五百？你以为你是金枝玉叶呢，还睡一觉两千。老子的女人多的是，随便一个都能甩你几条街。给你三天时间，再不还钱，老子卸掉你的胳膊煮熟了喂狗，你信不信？这话小勤当然信。她曾亲眼看到这帮人在讨债时，把一个人的一只手按在桌子上，拿把水果刀扎了下去。那场景，让人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好汉不吃眼前亏，小勤当即答应三天之内还钱。话是这么说，可那是四五万哪！哪儿弄去？两天了，她就弄到一千七，就这还是把自己的戒指都卖掉了。只剩下一天了，债主是不会跟她开玩笑的。怎么办？小勤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什么法子，就连夜逃了。
　　 小勤逃到了几百公里外的这个小县城，身上的一千七百块钱很快就花光了。外面的世界再怎么好也比不得家里，家里起码有粮有菜，再怎么也不至于饿肚子，遇事还有公婆照顾着。可城市不一样，城市照顾不了任何人。城市很现实，也很残酷。今天付出劳动，今天你就有饭吃。明天不劳动，也许就意味着连口冷水都没得喝。有的门店门口干脆写着：喝水五毛，洗手一块。把钱花光后的第三天，小勤就实实在在地明白了这个道理。她也试着去超市应聘理货员，可三句话没说完，人家手一挥就把她打发了。后来她去餐馆端盘刷碗，没过一星期就被老板开了。
　　 小勤绝望了！她甚至有些后悔从家里逃出来。可不逃又能怎样？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家很偏僻的理发店门前，店门外有两位浓妆艳抹的姑娘，不时拦问三三两两的过路人：理发吗？那举动，那腔调，很暧昧，很夸张。小勤站那儿看了会儿，她们拦的都是男人，而且是中老年居多。
　　 “哟！这不是小勤吗？你怎么会在这儿？”
　　 “刘媚！”小勤认出来了，那是她小学同学刘媚。刘媚把她带到门店后面的一个房间里，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就一张床，一张桌子。刘媚告诉她，自己初二辍学后便跟着表姐来到了这里，先是在一家餐馆打工，累得半死不活不说，工资还很低，就这还得看老板脸色。后来经人介绍，进了一家理发店。理发店的收入比在餐馆打工好多了，活儿也很轻松。刘媚说着，时不时地抬起手，她手上的戒指和镯子，在小勤面前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刘媚说，怎么样？要不要留下来跟我一起干？留下来一起干，就意味着解决了吃住问题。小勤答应了。
　　 其实，所谓理发店，真正来理发的人少之又少。小勤挺聪明的，没出三天，给顾客洗脸刮面多少钱？按摩一次多少钱？为顾客进行一次实质性的服务多少钱？她都了如指掌。一天，她为一位顾客进行了一次极其周到的服务，那顾客临走时给了她三百块钱。就这都三百块！稳赚不赔的买卖呀。她庆幸自己留下来了。
　　 两年后，小勤的银行卡上已经有了十多万。她不满足这么干了，就在一条小巷里租了一个临街的小独院，招了两个女孩子，便有了自己的中老年理发店。小勤的中老年理发店不仅站在街上揽客，还提供上门服务。别出心裁的经营方式，使大把大把的钱像流水一样流入了她的账户。
　　 夜路走多了，终会碰到鬼。一天，一位七十多岁的退休老干部来到了中老年理发店，掏出几张百元大钞往桌子上一放说，如果服务的好，还会加钱。当时就小勤一个人在店里，她亲自为那老干部洗头，刮面，掏耳，按摩，然后为那老干部脱衣。那老干部虽然已经年逾古稀，但看上去就像五十多岁的人一样，哪一点都不输年轻人。
　　 是哪本书里说的：一个人不能活得太滋润了，活得太滋润了天都会嫉妒。人过七十古来稀。你说你都七十多岁了，这要搁在古代，应该算是稀有品种了。何况你一个衣食无忧看病不愁的人，每天没事写写字、画个画、溜溜鸟、钓个鱼、打打太极的多好。可你偏偏好上了这一口，所以天就嫉妒了。没有任何征兆，突然间那老干部头往旁边一栽就一动不动了。小勤叫了半天，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死了！浑身上下一丝未挂。真是应了那句话：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去。这要搁别人早吓死了，可小勤却格外地冷静、老练，她将那老干部往旁边一推，把两个人的衣服穿好，再把那老干部拖到外面的椅子上，在他脸上涂了肥皂，然后很镇静地掏出手机报了警。小勤也真是幸运，老干部的家属没追究这事。毕竟，不管什么原因引起的死亡，一位曾经无数次出现在电视荧屏上的人物，如今死在了一条偏僻小巷的理发店里，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马路两旁有那么多高中低档的理发店，你怎么就跑这里来理发了？图便宜吗？谁缺钱也轮不到你缺钱呀！至于小勤，仅仅是被处罚了两万块钱了事。不过她那中老年理发店因属无证经营被取缔了。理发店取缔后，小勤便来到了这个大杂院，换种方式继续着她那见不得天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