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林夕拎着行李箱背着挎包锁门下楼后，楼下及整个院子哪有石崇的影子？怕是他的车子不便进巷子，只能停在马路边，林夕又拉着箱子行至路边，左右巡视一遍，依然没有最熟悉的人及车，茫然地杵在原地几分钟，看微信，信息还停留在早上那条：8点半，我在你楼下等你，走不走自己决定……
　　 不留余地的商量和毫无情分的通牒，像一记耳光，言简意赅，又击中要害。似乎从前所有的温情和纠缠都在一瞬间坍塌，剩下的关系，只有工作。那冷漠的文字里还包括：如果继续任性，从此就这样分道扬镳。林夕也想过，分开就分开吧，终究要有那么一天。最终，犹如石崇的冷静，林夕没有往常一样肝肠寸断的长消息，没有滔滔不绝欲罢不休，而是犹豫了一会，按约定的时间拎东西下楼。
　　 这样自己算是妥协吗？说不清楚。是分崩离析前石崇的示威吗？也说不清楚。如果自己执意不下楼，又会怎样？心累到茫然，语言已无任何分量，连眼泪也变得吝啬。谁对谁错的问题已不想深究，时间，让人与人的关系随境而转变化万千。感情的事，向来是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同路或是歧途的衍生，必要先经历一长段纠葛撕扯的恩怨情仇，如此时莫名的导火索。
　　 看一眼时间，8点36，左顾右盼，只有自己独独立在路边。是他压根没来独自走了，还是仅仅因为锁门、下楼梯、扔垃圾，耽搁了那么几分钟没看到人，他就不愿多等而直接掉头走了？按常理，不管她有没有准时下来，总该给个电话或消息吧。可是没有，任何提示都没有。这是有多无情，为一些无厘头的小事毫无道理地翻脸，是为了惩罚她一直以来的得宠吗？而事实来说，得宠的人、被偏爱、被例外的人，又是谁？既生瑜何生亮？如果不对比，林夕又怎会觉得自己是个最大的耻辱与笑话。
　　 为了最后的死心，林夕拎着箱子走到院子后面一条步行道通往的小广场，那是平时最常用的停车点。扫视过一辆辆车子，不必走近看车牌，林夕就能一眼认出的那辆车依然没出现在视线。
　　 好啊，一切都结束了！她没想恃宠而骄，而他，抢先甩了她。像是蓄谋已久，又毫无征兆。林夕内心想呵呵冷笑，眼泪却终于在这一刻开闸。想发消息问他：你连一分钟都不愿意等，你的态度已证明了一切。可是最终什么也没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证明自己下楼过吗？还要为这扭曲的感情做什么证明吗？任何一句表白都像是故事里的粉饰，带着遮掩不纯的嫌疑。石崇对她就算不是百分百了解，也是最熟知她个性的人。他该知道，林夕从不主动去证明，关于爱和感情，她不说不问不表达，越是深情便越是寡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那些挽回戏码，从不会在林夕身上上演，即便再爱，她大概只会选择悄没声地自残，在拉黑、删除的暗无天日里痛哭过一个又一个长夜，而非撕开伤口企图从外界换回什么。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见证更多的，应该是她的眼泪。她有点非黑即白的双重人格，认定的人与事会一条道走到黑，却也因为过于直白，导致人间疾苦屡屡撞怀，感情婚姻屡遭挫败，人生之路也并不顺遂。都说纯真诚挚的人会被善待，可是林夕近乎轴与倔的执着，注定在这个时代是被辜负的。她原本有着很多常人不易察觉的加分项，却把全部力量用在了感情和考量婚姻上，于是前半生多在渡劫。常人只看到林夕周身的刺，和心门之外筑起的壁垒，而石崇懂得她的柔软。因着这份心疼，他们冲破重重阻碍，放下所有世俗的禁锢，生命里惺惺相惜，像茫茫人海遇到了另一个自己。石崇是她的救赎，她回馈热烈的爱，不是感恩，而是做自己最鲜活的证明，像在明亮和煦的阳光下快乐地舞蹈，绽放最绚烂的生命状态。好的感情不存在背负和亏欠，只有相辅相成、彼此照耀互为成就。原本以为，他们会有情人终成眷属，会一直好下去。可是，直到随着时间，很多东西被消磨殆尽。他和她，都开始变得无力。像是曾那么用力地抓取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可是直到双手被攥疼被刺破、血肉模糊，舍或不舍，终要撒手。
　　
　　 二
　　 重回楼上的小屋，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给枕头铺上厚厚的毛巾，给泄洪的眼泪一个安放地。疼到不知所以的时候，她只想躺下来，任泪水安全畅快地落在枕头上，那是林夕长久以来最隐秘的宣泄和释放。不被打扰，不做任何倾诉，似乎就这样疼痛着，才证明自己热烈地活着，曾经那样深沉地爱着。
　　 微信没有新消息，打开她与石崇的对话框，依然是凌晨与早上他冷冰冰的言语。多数是指责，说林夕越来越让他感到陌生，林夕的回应越来越冷漠，理解林夕一直以来的压抑，可是她的态度让他太失望，一直以来自己是热脸贴冷屁股的失败。林夕没有回复，她想说，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会哭会闹会演戏的女人，知道我对感情只有100分和0分，你要我拿出态度，这些年为你流过的泪、生无可恋的过往、一次一次被伤到心如死灰的印记，还抵不了万千言语，汇聚不了一个女人一段感情的说明书吗？……问我要态度，而你的态度呢？我没有无理取闹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婉言拒绝了你的求爱，却激起你的暴跳如雷，继而摔门而去，你没有体谅我身体的疼痛和内心的阴影，却归结了一堆不爱你的罪责。爱是随时随地无条件地身体迎合，还是灵魂的相濡以沫？爱是疯狂的放纵，还是该倾听她不愿意背后的心声？你的大男子主义已经蔓延成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却来问我要态度……却最终，林夕一个字也没发出去。言语不是答案，行动与细节才是。直到他最后通牒，8点半他在楼下等她，让她提前收拾好东西，走或不走就看她的态度。林夕还是没有回复。还要说什么吗？说什么还有什么意义吗？不是赌气，也不是博弈，多日里奔波的疲惫，心和精神都已陷入无能为力的境地。他们的感情之路终会终止，工作的一路同行，心与身的靠近，林夕隐忍着不做争执和纠缠，似乎在为他们的感情做最后的善终。
　　 林夕觉得他们的关系，已不需要任何解释的话语，连锦上添花都略显虚伪。曾经，彼此视为生命的存在，林夕的一抹浅笑，足以在石崇心里芬芳出一片桃源，林夕的一滴眼泪，都能在石崇心里蔓延一汪清泉。不在一起的日子，林夕更多地想到了黛玉对宝玉的感情，小性、伤感、吃醋、哭泣，很多时候相顾无言，泪却流了满脸。可是，生活不是神话，诗和远方只是短暂的假象，单身女人依然要面对每天的柴米油盐、工作的七零八碎，石崇终是在世俗中摸爬滚打的男人，单单是家有10多岁调皮逆天的问题少年，都是未来续弦的一大难题。哪怕再爱屋及乌，担负起后妈与教育的职责，稳固家庭后院这个重任，林夕这等女子还是弱了一点，没点心机和手段，关系复杂的重合家庭都是自淌浑水暗流不断的悲剧。毕竟有些事不是靠爱、靠梦想和真诚就能抵达的。
　　 当明白了无常，也会慢慢放下不甘。有些人的出现，也许只是为了陪伴一程，教会对方一些东西，待羽翼丰满，各自走远。此生的纠缠，只是为了把分别的时间线拉长。
　　 可是，为何还要难过？为何还会疼痛？
　　 也许还期望抓住最后的答案，林夕点了微信的发送键，那条草稿便弹了出去。
　　 林夕想，接下来，大概要以这样的颓废状躺在床上几天了。直到眼泪流干，直到一颗心麻木，直到想起他没有感觉，像个局外人……
　　 10分钟后，石崇的电话打了过来，告诉她几分钟后他会到达。没有听清他的话，耳朵起了水泡，没有疑问和期待。直到几分钟后他告诉她已经在楼下，她像往常一样往车上放行李箱，然后坐上副驾驶，眼角还有残留的泪，没有问他为什么。
　　 路过早餐店，石崇照例去吃份早餐。林夕不下车，石崇就打包了一份拿上车，像是无声的命令。他总是那么独断和霸道，连感情也是。石崇是大树，是大山，林夕是大树和山石下的小草，那样地依偎和贴近，是此生深深的归属感。那种不容分说被强有力地拥入怀中的伟岸，那种近乎霸占的拥有，让每个女人都难以抵抗，而这种雄性的保护欲，只有石崇能给她。
　　 像两个冤家，莫名地好了闹，闹了好，是那么正常，又那么不正常。
　　 该走的路还是要走，该面对的工作还是要共同面对，所有的路遥马疾世事纷杂，都要去一一应对，或装进行囊，或抛至身后。长长的路途，不管单行还是两人行，都显得有点力不从心，现实境遇的压迫，以前的甜蜜都化为恓惶。
　　
　　 三
　　 后来的好多天里，林夕都想问问，那天早上8点半林夕下楼并没有看到石崇，是他在宾馆睡过了头压根就没在约定时间去找她，还是他已独自走了而后看到消息又返回了？可是林夕始终没问，而石崇，也始终没再提这茬，像是从未发生过那样的一个不愉快。
　　 不知从何时开始，林夕已经学会了隐忍。看透不说透，很容易，可是心里的憋屈和忍耐，却是一剂毒针，日积月累地刺痛，任再强大的心也会溃烂。一次次地，她希望伤口和需求会被他看到，并重视。而石崇更多的，是把她拉入生活的实操里，希望她把精力投入到工作里，少点情绪，多点务实。像是一记重锤，林夕瞬间败下阵来，生活的不安定和收入的不景气赤裸裸地摆在面前，赫然昭示着林夕的低能和软肋，同时她的工作是离不开石崇的辅助和带动。虽然跟石崇在一起，并不是为了索取，他们也没有任何利益的捆绑，林夕是一腔纯纯的爱，石崇则是一颗拳拳深耕之心，一个为之计深远的父辈般的殷切之重。林夕不想辜负石崇的重望，可终究还是辜负了。开拓市场的不畅，不止是林夕性格缺陷所致，还有大环境的衰落。再怎么折腾，也只是够温饱、无余粮的光景。工作之艰难，不是没有退缩过，可是石崇的期望和助力太沉重。如果不爱，他怎会带她走一条艰险却有前景的路？如果不爱，她怎会逼迫自己走上一条本身并不适合而且违背身心的路？
　　 都说男人是理智的，感情与利益向来泾渭分明。石崇也只是个一般的男人，并不顶天立地君临天下，可是天下也只有他，能把林夕宠成个孩子，能包容她所有的坏脾气小性子，他想给她想要的一切，常常不遗余力甚至用尽洪荒之力，助她在事业上有所建树，只为了林夕此生无忧，再不济也能安身立命足以糊口。一个男人的爱，来自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很容易，付出时间、陪伴与金钱，呵护宠爱，也不难，而愿意陪一个女人成长、成熟，逼她走一条艰难却长远的路，却难得。他们相爱相杀了这么几年，依然缠绕不休难以分舍，石崇陪她一起经历风雨泥泞阅尽豺狼险恶，为她擦干眼泪后，毅然决然做她最坚实的后盾，托举起她的自信，扳直她的脊梁，为她的事业之路根植几颗幼苗，并修缮培育疏通开拓，拥有这样胸怀与用心的男人，该是凤毛麟角。
　　 所以在那个早上，林夕没有再闹，石崇夜里走后，她也没哭。梦里还梦见石崇告诉她，他一人去了国外，结果语言不通，寸步难行，连口吃的都没办法买到，吃了老大苦头才赶回来……夜里看到他的消息，说没有充电器，手机电快没了，很幽怨的样子。林夕只回了一句：还不愿意回来？离家出走冷暴力的是他，诉苦受委屈的是他，而自己不但没有继续冷战，还像个老母亲不放心孩子一样，等他随时回去敲门。只是因为林夕一点一点活成了石崇期待的样子么？戒掉感情，不情绪化，不做镜花水月的梦，不要同理心，像男人一样，用男人的思维去搞事业搞钱，这是石崇言传身教的结果，是林夕多年来用血泪教训换来的教科书。即使不悦，她也尽量不说不计较不控制，确实少了很多口角，可是感情的温度，也一点点地降下来。
　　 林夕，人如其名，一直是个梦幻般的存在，在繁纷杂乱的大环境里如一股清泉，不切实际，而又天真单纯得如一株自我绽放的百合。石崇欣赏这样的林夕，可是又希望她在职场上是一匹厮杀狂奔的骏马，当她看懂了世故，不那么执着于感情时，石崇又觉得他的林夕不再是当年的蕙质兰心了。
　　 石崇，你在林夕最低谷的时候将她拽出了深渊，可是后面又把她从天堂推向地狱。从此，她知道了只有人间才是炼狱的道场，真心、纯粹，又能换回什么？眼泪和100分都是最廉价的底牌，关键时候不及一餐一衣更有诱惑力。有些事，既懂了，就不会再说了。如果可以，林夕愿意他们依然是最初认识的样子，他们是晦暗岁月下互为照亮的一线光明和温暖。如今除了工作相处，他们还剩下些什么？终究不同路，林夕知道，她终究要重新开辟一条自己的路，就算不是康庄大道，也无人为其照明，但有心的指引，定会走得安心、踏实。
　　
　　 四
　　 因与一个曾姓老客户相谈甚欢，曾总一时兴起，邀请石崇、林夕一起共进晚餐并饮酒共续，石崇欣然应允。林夕却有些许担忧，虽然与甲方把酒言欢会对后续业务有进一步收益，可是把握时机很重要。凡事忌满，交谈六七分已足矣，表达一旦过了头反而不利。喝酒也一样，一杯下肚微醺为妙，畅所欲言而又拉进距离，两杯三杯就有点云里雾里了，如果酒量不佳或不加以控制，继续推杯换盏开怀畅饮，就有点危险了，作为乙方一旦顺着酒劲大谈特谈口不择言，就极易暴露自己的缺点，且言多必失。可是作为小跟班，林夕劝不动，也无法过多阻止石崇，只告诫少喝点吧。像往常一样，石崇总说着放心、放心，后面却喝得一发不可收拾，任林夕焦灼不安备受煎熬却一筹莫展。虽然想推辞不去，可是架不住石崇的劝说，似乎她与他真是一家人，她的跟随是一种不放心，关键时候能做他的左膀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