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寻玉记(散文)
一
当年苏辙出使辽国,登上燕山,见一道道山脉起伏跌宕、绵延而去,不由发出“燕山如长蛇,千里限夷汉”的感慨。这长蛇就盘桓于华北平原北部,位于京东的小城玉田,像枚种子般,深深扎根于燕山余脉南麓。
或许是到了长蛇的尾端吧,那摇摆的力量和气势都明显弱了,于是这段山脉卧佛般踞守住城北,为城市设置一道天然的屏障。
从西往东看,数百座山头高高低低、肥肥瘦瘦、比肩随踵,仿佛一群奔跑的野兽。可这些山无论高低还是大小,都只能跟自己比,境内最高的石鼓山,海拔也不过408.6米。
当地百姓喜欢随口唤它“北山”。
我在还没爬过北山的时候,就常听到句关于它的玩笑话:你即便告诉我北山儿上有石头,我也得亲自去摸摸。这大概是在讽刺那些爱吹牛撒谎的人。可小时候的我却不十分理解,还在心里盘算呢:北山上到底有没有石头?
在那时的我眼里,北山可是异常雄伟高大的,充满着神秘。我曾无数次站在村西的庄稼地里,踮起脚尖向北眺望。那黛青色的身影绵延起伏着,像镶嵌在遥远的天边,愈发让我稚嫩的心里挤满好奇和向往。
当我终于有一天登上北山,把无数的石头踩到脚下,才恍然明白那话里的意思。
我大姨家就住在山里。记得有一年过年去她家走亲戚,我穿着双高跟鞋去爬山,刚爬到一半,鞋跟就被石头拐掉了。我咬牙强撑着到山顶,往下一看乱石嶙峋,竟不敢直着身子下去,只能连蹲带坐的,倒着一块块石头,慢慢往山下出溜……
当时的山里随处可见轰轰烈烈生产的场景。沉默多年的大山,像忽然被卷入一股洪流般身不由己,还没走近就能听到叮叮咣咣的敲击声,山前的村庄更是一派烟笼雾罩。一家家采石场、砖窑和石灰窑依着大山,从西往东一拉溜儿,仿佛檐下的燕子窝。那些采下来的石头被分门别类,最不成气候的就打碎卖石子或烧成白灰。
我大姨的儿子初中没读完,就跟村里的汉子们一起进了山场儿,每天汗流浃背的跟无数石头较量。估计那时候谁也没想到,土包子一样的北山,有一天竟能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
之所以被关注,还是因为山上的那些石头。
那一天,当地几乎所有媒体的镜头都聚焦到一块块石头上,而镜头下的石头已不再普通,它们有了个非常雅致的名字——“麻山玉”。
二
在中国,玉文化的最早起源大致可追溯到八千年前,是位于蒙辽两省交界处辽河流域上游的兴隆洼文化;那里发掘出土的岫岩玉,是当时世界上最早的玉器。
中华先民们从发现玉、雕琢玉、使用玉,到钟爱玉、赞美玉、供奉玉,赋其以丰厚精神文化和历史内涵,使得作为自然物质的玉石,逐步脱离最初的身份特质,衍化为权利和信仰的集中载体。
几千年来,玉已然形成一条文化的长河,浩浩荡荡,总有像“麻山玉”这样的支流不断汇入。壮阔的玉之长河,见证了中华文化与文明的起源、形成和发展。
在玉田人心里,麻山和玉就像血脉与心脏般密不可分。麻山,是近乎圣山般的存在,连同发生在这里的故事,一起成为当地人文精神世界的图腾,高山仰止。
倘溯其根源,还是因为玉。
相关志书上有记载,公元696年,依志怪小说《搜神记》中“阳伯雍麻山种石得玉”的传说,女皇武则天决定将“无终”更名“玉田”。
这县名延用至今。
传说中,阳伯雍多年如一日,挑义浆接济路人,感动了上苍。仙家给了他一把神奇的石头子,嘱他找“高、平、好”处种下。玉田境内那么多山头,麻山非常幸运地入了阳伯雍的眼。他在麻山顶上种出“白壁五双”,得以娶徐姓娇妻,后来还被皇上拜为大夫。
而今的麻山顶上,依然矗立着一座古碑,上面雕刻着:古人种玉处。
这石碑几经风雨、坎坷磨难,损毁又修复,是麻山作为玉田早期文明发源地的有力见证。
至于“伯雍种玉”的传说在我们当地的影响,从曾经县教谕署的楹联上亦可见一斑。
“阳伯雍种玉而后,士多怀瑾握瑜;薛文清毓秀以来,地可比邹望鲁。”
被赋予了高尚情操的“麻山玉”,同样拥有着自己独特的温度与内涵。
三
时光荏苒,转瞬跨入千年后的今天;麻山与玉的再聚首,引线般点燃了小城的热度。
据说是位来自唐山的奇石爱好者发现了它。
我猜这位奇石爱好者定是了解“玉田”县名由来的。这故事逗引着他,在那个山林竞秀、众芳吐艳的六月天,心怀虔敬,一路奔麻山而来。
他的感觉里,这的山虽然不够奇峻,但闲散心境下走走停停,倒也别有意趣。幽远的山川翠谷环绕着,他不由想起清代王庆元的那首诗:
“暮宿麻山寺,晨登独乐崖,幽燕入眼底,山翠豁人怀。”
陶醉于眼前的景色,他寻找着古人诗里的意境,不禁有些心荡神怡……
在爬了附近的几座山头后,他有些气喘,出了好多汗,嗓子眼里也干渴难耐,便缓步下山,打算到坡脚那户农家里讨口水喝,也顺便歇歇脚儿。
山里人纯朴,平日清静惯了喜欢热闹,见人亲。胡子拉碴的老汉隔着玻璃往外一望,见院口有人影晃动,便挑帘出屋。一听是渴了要喝水,赶紧把客人往院里领。
这人随老汉进院,猛一抬头,却发现窗台上有个东西晃眼,走近看,是摆着的一块石头。他小心翼翼地把石头拿在手里,仔细端详。那石头纹路清晰、剔透晶莹,透着一股子油润。
他不由得想起汉代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对“玉”的解释,又紧紧握了握,反复摩挲着,在心里暗暗比对。
老汉一见,便自然唠起这块石头的来历。
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有一回下完大雨,他提着篮子上山。夏天雨水多,每场雨后山上都会钻出好多蘑菇。进山的一路上,老汉满心惦记的都是蘑菇。跨过一道山沟儿,因为雨水大,好多石头被冲到沟里,他无意间一瞥,发现乱石堆里有个东西在闪。他挺好奇,瞪大眼睛寻过去,原来是块石头,莹白玉润的还挺好看。老汉当时并没觉得自己是捡到了宝,因为这样的石头村里好多人都捡过。他也没多想,随手丢进篮子里。
奇石爱好者一听,不由得暗自猜疑:当年阳伯雍就是在这附近种出了玉,莫非这一带真的有玉?
自此他便多存了个心眼,找机会跟朋友一起在麻山附近承包荒山,拥有了山石料的开采权。经过半年多时间开采,竟然还真挖出了二十来块玉。
这是《玉田历史文化大观》中关于“麻山玉”发现的经过,比较权威,但说实话,对于这样的发现,我是心有疑问的。发现的时间上也略有出入,网络资料显示是在2006年,书中的记载却是2008年。
四
中国人自古喜欢玉,不仅是因为它好看,更重要的一点,是因为玉被认定代表着某些高尚秉性。
古人把玉作为道德品质和精神风貌的象征,是从《诗经》与周王朝文化开始的。《诗经》里和玉有关的诗近四十首,每提到玉,或用来佩戴、祭祀、做礼物馈赠;最重要的,还是借助玉来抒情言志。
春秋时期,管仲赞玉有九德。孔子则曰:君子如玉。他拿玉比君子,认为玉拥有着“仁、智、义、礼、乐、忠、信、天、地、德、道”这十一德。汉朝起,儒家成为服务于历代皇朝的正统思想,孔子的观点也自然备受统治阶层的青睐。
若从颜色偏好上论玉的品质,新石器时代到西周,崇尚黄绿、淡绿色玉,当时多为岫岩闪石玉;西周至清乾隆年间则尊崇纯白色,以和田玉为代表;而乾隆年间至今又厚爱翠绿,视缅甸翡翠为上乘。
“麻山玉”初出茅庐,且名不见经传,虽然被炒出些热度,也不过小家碧玉。家住山里的弟子,就曾送我一块“麻山玉”的原石。
外观上看,跟报道中的“莹白剔透”不沾一点边儿。我的这块玉,感觉质地上更加硬朗,握在手里大小适当,颜色比南红淡,上面有无数凹凸的峰点,还有血管一样的筋脉,怎么看都像是一颗心,逼真的几乎能感受到跳动。
那是来自古老燕山的心跳吧,不知道遇见我之前,它都经历过什么。
我试图找到些关于它的足迹。
翻开93版《玉田县志》,在记录着地质发育史那一节里,我看到这样一段记载:
“中生界晚期,地壳运动十分强烈,在燕山运动控制下,形成了一系列华夏系隆起区和凹陷区。玉田县大部分地区为凹陷区,沼泽相沉积。此时期以前,境内约有海浸7次,旋回7次。”
忽然间我似乎明白了,它能拥有今天的美丽,是因为经历了数百万甚至几亿年光阴的打磨。在水火中淬炼,黑暗中沉积,动荡中依旧不忘坚守自己。是那些磨难和考验,让它变得如此温润、纯粹。
眯起一只眼,对着太阳举起它,我只想看看,它究竟透不透亮儿。
它依然故我。看来,此玉非彼玉……
其实,在拥有这块原石之前,我还见过一次“麻山玉”。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它,被雕成了一副粉白的手串,看上去莹莹润润的,非常甜美治愈。每颗珠子的色调都是红白相间,呈现出的纹路却又各个不同,戴在朋友莲藕似的手腕上,简直美翻了天。
可是此刻,我的疑问却依然存在,甚至更深了,因为我见过的“麻山玉”都发不出耀眼的光亮。不仅如此,我还有一个更深的疑惑,那就是在官宣之前,难道真得没有人发现过“麻山玉”?
五
城西的无终大街上,有一家多宝翡翠楼。老板姓韩,跟我年纪相仿,戴副黑边方框眼镜,理着一把撸的老头乐。那微胖的身材上穿着套蓝色休闲服,里面绒衣的红领子,不经意地往外翻着。
老韩生得头大脸圆、笑容和煦,初见的瞬间,我竟不由想到笑口常开的弥勒佛。
往我面前一站,他那话匣子就打开了。天南地北,却又都是跟“麻山玉”有关的事。透过话头,我能感受到他的坦诚和对家乡玉石发于内心的热爱。他一边跟我唠嗑儿,那双肉乎乎的手一边随意比划着,像是为了烘托气氛或表达即时的心境。那双手看上去有点小巧,藏着匠人的精致。
老韩接触“麻山玉”还真是有些年头了。
大概在2000年左右,就有人拿着石头找过他。也算是机缘巧合吧,他曾得到过两大块白石头,当时欣喜若狂,把其中一块雕成了二龙戏珠,没多久就卖了;另一块则雕了个大肚弥勒,前几天刚送到大同,老韩是想给它配个紫檀底座参展去。
从2003年开始,老韩正式做“麻山玉”。
我在那分别标着“伯雍玉”和“燕山红”的注册商标前站了很久,举着手机拍了照,并找到公司的名字——唐山多宝珠宝有限公司。看这两块牌子都是在2016年注册的。老韩告诉我之所以注册两个,是因为玉田出的玉,一种是白色,另一种是红色的玛瑙。
“这‘阳伯雍’和‘燕山’不是都有名气吗,所以我干脆把白的叫‘伯雍玉’,红的就叫‘燕山红’。”
我能听出他语气里的得意和满足,说实话,这两个名字也确实挺贴切。看来那位奇石爱好者当初发现的是“伯雍玉”,而我之前见到过的,都是“燕山红”。
这里曾是玉田县最大的玉石玛瑙市场。现在虽然市场没了,也依然是“麻山玉”加工量最大的作坊。老韩雇了师傅,几乎每天都在雕刻。院子里那一大堆原石,都是他去山里找老百姓买来的,据说花了七八万。
师傅们雕出作品,老韩按件给工钱。“麻山玉”雕出的成品,也大多是经他的手推向市场。我看到里屋的水凳前,一件正在加工中的作品。那玉生得奇巧,上半部一块红,正好雕成只喜鹊,下面则是青灰和白色,里面暗藏着纹路。虽然只是件半成品,却已呈现瑰丽气象。
在老韩的朋友圈里,我看到则报道。说用玉田红玛瑙雕成的一件作品——《喜上眉梢》,入展了北京工艺美术博物馆。就前几天的事儿,我以为作者是他,一看是王砚强。
看来在这条雕琢“麻山玉”的路上,老韩的同道还不少。
再看那件《喜上眉梢》,整体外观呈椭圆形,边缘处的上方和左下角都是南红色,被雕成梅枝的纹饰,中间部分的喜鹊站在枝上。疏影横斜间,回首鸣唱,红白相映莹润剔透,精雕细琢,浑然天成。
说起作品入展,老韩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跟我提起五年前的一件事。
那年北大文学院有个女院长来找他,专门是奔着“麻山玉”来的。女院长负责研究京东地区文化,发现史料里有记载,说玉田的玉石曾经给武则天进过贡。武则天又听说阳伯雍孝亲利生的故事,随后才把这里从“无终”更名“玉田”。女院长走的时候,特意跟老韩买了几千块钱的“麻山玉”,说要带回去好好研究。
这说法我倒第一次听见,有点新奇,更觉得诧异。我真想立刻联系上这个女院长,问个究竟,老韩却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前些年换手机把联系方式丢了。这让我感到遗憾,但想想也不无道理。武则天那么大个人物,如果不是亲自接触过真实的“麻山玉”,只凭借一个传说,又怎么可能关注到玉田,还金口玉言地给这么个小地方赐了名姓?!
倘若真能考证,那至少把“麻山玉”面世的时间,又往前推了1300年。而且这不起眼的小家碧玉,也算终于能翻身成大家闺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