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酒鬼(小说)
小兵走进酒坊时,老万正用舀子从酒缸里舀酒。已是晚饭时分,码头镇飘散着浓醇的酒香。
小兵站着不动,瘦削的身子缩在空荡荡的旧军服里,脚上的布鞋一左一右探出两只泥乎乎的脚趾。小兵羞怯地看着老万,半天才说,这酒咋和我老家的酒一样香呢,也不知咋的,我走着走着就过来了。说完,耸了一下右肩,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
码头镇又驻进了一支抗日队伍,老万是昨天才听说的。自去年隆冬,四十里外的芜湖被鬼子攻占后,沿江的码头镇便成了江防重地,万字酒坊门前的石板路上,常有当兵的喊着口号列队路过。听说鬼子要打过来,整条街面上的酱坊醋坊纸烛店像得了传染病,前脚赶后脚地歇业跑反。老万没跑,他每天照样开门关门,等着他外出未归的独子细伢儿。
老万向小兵招招手,问,你老家哪里的?
小兵说了一个村庄的名字,老万没听说过。小兵又说,皖北,蒙城的。
老万一把拉住小兵的手,眼圈红了。
三年前,17岁的细伢儿背着一个粗布包裹,一个人去了蒙城。山西人在蒙城开的源济糟坊远近闻名,细伢儿去学酿酒的手艺。三年了,细伢儿仿佛消失了一般,只字未见,人迹杳无。
小兵说,万字酒坊的酒,和老家蒙城的酒,都有一股淡淡的芝麻香味儿,让他想家。小兵正是细伢儿当初离家的年纪,老万仿佛见着了亲人,舀了两碗酒,留小兵吃饭。小兵推辞不过,坐下来吃了半碗面,却连喝了三碗酒。月上中天时,老万和小兵都醉了,老万眯着眼,喃喃念着细伢儿、细伢儿,小兵趴在桌上,一声一声轻哼着,喊爹娘。
第二天晌午,万字酒坊又走进一个军人,见到老万一个立正,自称是小兵的连长,说小兵违反军纪到老乡家喝酒,正接受处分,他代表连队向老乡致歉。
老万有些懵,千言万语正不知从何说起,连长又一个立正敬礼出门远去。
战事越来越紧。几天功夫,不远的几个镇子先后失陷,老万决计先将窖存的酒转运出去。他将八大缸酒载在一条船上,准备从长江运到镇子外围的凤凰矶,那里有一个可以藏酒的山洞。
船靠岸后,脚伕将八缸酒用麻绳兜着,一缸一缸地往矶上抬。老万爬上矶顶,天空阴沉,江水肃穆,对岸是江北,村舍隐约处浓烟滚滚,刺鼻的硝烟味随江风传来,他心底一阵紧缩,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时,山下忽然传来“老乡”的喊声,老万低头细辨,见是那天上门道歉的连长。
连长说,老乡,我买酒。
连长面色凝重,语速飞快,不等老万发问,又说,要开打了,连队特许,喝壮行酒。
八大缸酒,老万分文不收,全都从凤凰矶运到了连部。他愧疚着呢,想再见一见小兵。
入夜,江风刀子一样刮着。朦胧的月光勾勒出铁画银勾的树影,全连队的战士也成了一排排树,在夜色里肃然挺立,滚烫的呼吸和着连长的慷慨誓词,仿佛要喷出火热的熔浆,把冬夜的长空灼红。
老万的酒舀子,往一只只搪瓷缸里添上了酒。连长端起酒,仰头看了看头顶的半片月亮,把酒一口喝干,用力把搪瓷缸扔向远处。一片嘭嘭啪啪的声音随即响起。
老万又见到了小兵。月光下的小兵更加单薄瘦弱。小兵把酒端到一块突起的大石上,微明的月光,映照着搪瓷缸上的墨笔字“77”。小兵跪下,磕了个头。小兵说,爹,娘,儿要打鬼子了,儿喝了酒,就算回家了。
老万把小兵扶起,无声地哭了。
战斗是拂晓时分打响的。老万听着一夜的枪声炮声和鬼子军机的轰鸣声,眼前仿佛奔突着一条条火河,山崩地裂,万物焦枯。
第二天傍晚,大地才重回寂静。老万爬出酒窖,见码头镇的石板街上,已有三三两两行人的身影。才得知鬼子的一艘军舰被击沉,已撤至六十华里以外的占领区。坚守在凤凰矶的一支抗日队伍,全部壮烈牺牲。
还未散尽的硝烟被江风吹拂,在空中扭动成舞,仿佛魂灵的告白。打扫过的战场只剩狼藉的弹坑和尘土,老万脚步踉跄,弹壳和酒缸的碎片在他脚下发出尖利的悲鸣。他弯下腰,捡起一只被炸扁的搪瓷缸,“77”号墨笔字清晰可见。他浑身颤抖,悲咽失声,一把将它搂进怀里,像搂一个婴儿。呛人的硝烟中,他忽然闻见一阵又一阵熟悉的酒香,若有若无在鼻尖飘荡。老万泪眼婆娑,向着皖北平原的方向,深深地一揖,一揖,再一揖。他在心里念叨,小兵,这芝麻味儿的酒香,带你回家了吧?
半里之外,石龙桥下的河水一片血红,它缓缓流去,流向凤凰矶下的长江……
时光飞逝。码头镇江边的杨柳青了又青,万字酒坊在解放的锣鼓声中重新开了张。新掌门人有一张酷似老万的年轻面孔,据说他会一手酿酒的绝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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