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父亲往事(散文)
老家临山而建了两层楼房,年岁大了,如今已是破败不堪。就像人一样,到了一定的年龄,忽然间就老了,老得那么明显,那么迅速。农村老古话说,田要人种,才不荒芜;屋要人住,才有人气。这里的人气,应是生机和活力。自从父母搬到铜陵,老屋被闲置,仿佛一下子进入了萧瑟,仿佛只有秋冬。
一座老屋,让我想起了父亲的往事。父亲,永远和这座老屋联系在一起,老屋是父亲的影子,父亲就是走动的老屋。
一
父亲本是买了一块临国道的宅基地,考虑到家中孩子小,马路上车来车往,担心安全,就换到了现在的这座山脚下。也方便养鸡,种些果树。我刚上小学,这个老屋就建了,如今有三十年了。
小时候爬树摘桃子、打板栗,一天一个煮鸡蛋,生日要宰一只鸡,虽然家里孩子多,吃的方面我们都没有羡慕过别人。却只有的日子,突然改变了。记得山上都是松树和黄荆条,父亲花了好多时间砍树,拉来了几大车的土用来平地。那时候,生活开始从简了。做房子的钱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除了请砖瓦匠这些大师傅,担水、和泥浆、递砖头、铺地平,只要是花工夫、花气力的活,都是自己干。父亲白天要上班,都是早晚挤时间干活。后来我读到《愚公移山》这篇课文,就会想起父亲,一条竹扁担挑着满满的两桶水,铁锹和好泥浆装进水泥桶,跑上跑下、不知疲倦的样子。父亲平时比较幽默,特别爱笑,做起事也是,没有听到他的一句埋怨,常常哼着小调。理想就在父亲的辛勤劳作的小调里诞生了,一座两层的楼房,拔地而起。那时候想,我的父亲就像动画片上的大力水手那样伟大,拥有着神一样的力量。
在我的心中,父亲就是一座房子,可以随时让我们遮风避雨。别人说父亲的一棵大树,我说大树四面透风。我的理解总是因为那座房子而改变着。
最初的教育,几乎来自父亲。父亲176的大个子,体重却百来斤。每天早晨,他要去水库边的那口老井水担回一家人一天吃的喝的水。夏天暑假,我喜欢跟着他后面去。只为跟着去老井,老井在山脚下,地下水源源不竭,清冽甘甜,水从井口流出,旁边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水凼,我和父亲蹲在旁边,掬起水洗脸洗手,清丝丝的,凉到了心里。我还想把脚放进去,却被父亲制止:“我捧水给你洗。”父亲把我抱在大腿上,水流在我的脚上,越洗越白。我却只想溜下去,父亲的腿却一点肉都没有,膈应的我屁股生疼。父亲担起两桶比我还重的水,走起路却比我快,我跑着跟在后面,水桶有节奏地前后摇啊摇,“水这么满,怎么水不溢出来呢?”“儿啊,满桶油不晃,半桶油才晃得厉害呢!”
干瘦的父亲,却是丰富的教育资源。他总是表达着生活里的一些感悟,并非就是为了教育我,真的是“润物细无声”。
看着父亲腿上鼓起来的一道道青色的经脉,我那时不明白,只能似懂非懂地跟在这个绿色的小山丘后面,跑啊跑,跑啊跑,不时伸出手,远远地比划着,大力水手的腿怎么就这么细呢?觉得是应该那个样子,其实,后来懂得,这是劳累使然。我知道,这样的腿疾,站久就疼痛,但父亲干起活,从不顾得这腿疾,他说,站起来,血脉就流畅了,走路就顺当了。这些话是他解释自己,却给我深刻的思考。
二
父亲爱茶,但他从不奢侈买茶。端午节去看节,知道父亲爱茶,带了一些茶叶,他却拿出一个小罐子,夹出一些,给我泡了一杯:“这些茶叶,老家送来的。”“好香,老家的茶就是好!”我要赞美,让父亲高兴。
在老屋的后山,父亲和母亲开垦了一块正方形的茶园。在荒山上开垦家园,一直就是我们老祖宗的智慧。做几间草房,娶个媳妇,就算是安家了,然后开始繁衍生息,祖祖辈辈就在山上讨生活。有时候,买茶个父亲,父亲说,为啥要买呢。父亲心中的茶园,似乎可以产出所有的茶香,用不着买。
方方正正的茶园,十几垄的地,刨沟、打窝、栽苗、盖土,再沿着秧苗四周,用力压严实,最后浇透水,一棵棵只有手指那么粗的小秧苗,喝饱了水,抖擞着身子,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迎着阳光向上生长。种下后,我就没有见过它的样子,只是时常看见父亲或母亲拿着锄头或者担着水桶去后山。一个春日傍晚,母亲在屋里煮晚饭,炊烟翻过山头,从乳白色的烟雾中走来一位神仙,是父亲,他把手中的布袋对着我们晃了晃。至今还忘不了父亲的那日神情,就像捡到了什么宝贝!父亲轻轻地翻开布袋,露出一个个绿色的小嫩芽,像是咧着嘴对我们笑,茶叶的清香,直入心脾。“是茶叶!”我惊呼。“第一次收获,看样子有2斤多呢?捡了一下午,真是捡到宝了!”父亲也很自豪。倒在簸箕上,摊开,每个都是两瓣叶子,一般大小,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来父亲也是捡茶叶高手。
吃完晚饭,父亲竟然要自己动手炒制茶叶,这连母亲都称奇。从前过年,父亲会做炒米糖。红薯熬出来的糖稀,竹筷子放进去,绕一绕,再拉出来,就像一块小小的琥珀,黄褐色、透亮亮,忍不住放进嘴里,香甜醉人。加入炒米,用力搅拌,焦黄的炒米被裹紧,和糖稀充分融合,浓郁香甜的味道把地上的蚂蚁都馋出来了,掉了一粒,马上就被抬走了。放入长方形的木制模具里定型,放凉后切成片,厚薄均匀。那时候我们有好吃的都会拿到外面去吃,一只手上举着切糖,另一只举着小琥珀,还要跟别人炫耀:“这是我爸爸做的,可甜了!”这已是让我们非常自豪。或许,熬糖稀和炒茶是一个道理,父亲是无师自通。
听到父亲要自己做茶叶,我们不愿意睡觉,一个个在旁边等着看,看父亲这双神奇的手是不是会变魔术。只见父亲洗干净双手,从水缸里轻舀一瓢井水,洗干净铁锅,吩咐母亲,点燃松毛,要小火,掌握好火候,这对有了几十年烧火经验的母亲来说,没有一点难度。母亲最喜欢听父亲吩咐,总带着一抹笑,父亲和母亲的眼神互相交流着。倒入一半的茶叶,父亲则不停地翻炒,大概十几分钟,翻了该有一千下吧,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我们只是好奇:父亲的手不烫吗,铁锅边沿直冒着热气。然后又一边翻炒、一边揉搓,刚刚还是舒展的叶子,在父亲的揉搓下,像是困了,蜷缩着身体想要睡个觉。慢慢地不停地这样翻炒,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青色的茶叶变成了黄褐色。一直没有说话的父亲,此时抓起一把放在白炽灯下看了看,对着我们开心地说:“炒好了。”就像个孩子,自制了一个玩具,很兴奋,只是不再张扬了。
第二日,父亲的玻璃茶杯里就泡上了自己做的茶。我们很好奇,拿起仰头就喝,哪知道特别苦涩,直接吐了出来。“哎呀呀,茶要慢慢品,真是浪费,等我喝完这一泡,等会再给你们喝。”第二次喝时,竟然不苦,还有点微甜。“是啊,先苦后甜啊。”我爱喝茶的习惯,也是从父亲那里习得,现在更懂得了苦中有乐也有甜。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早早过世,父亲年轻时吃了很多苦,却也磨练了他的性格,和母亲用勤劳的双手,给予了我们这个家庭和孩子很多很多甜。
离开家乡差不多十年了,老屋后面的茶园,因为有家乡人的照料,每年还能摘几斤新茶,这成了父亲和老家情感联系的纽带。
三
父亲的往事,都在藏在了他的老家老屋,所以,在关键的日子,父亲就念叨他的老屋。腊月三十,给门窗贴上崭新的大红对联,是中国人祖祖辈辈的传统。这个习俗,就是父亲到了城里住,也不忘,就像履行一个手续才能过年,必须用对联给他的老屋披红挂彩。
父亲写得一手好字,在老家时,过年的对联都是自己写。方方正正的桌子,铺上大红纸,一手扶纸,一手挥墨,写完了,双手叉腰:“看看爸爸写得怎么样?”我们拍手鼓掌:“我的爸爸最厉害。”如今因为年迈,握毛笔的手已不听使唤,对联写不好了,只是念叨着,要多买几副对联,老屋也要贴。
除了疫情的时候,家里的叔伯帮着贴。每年三十上午,雷打不动要回老家给老屋贴对联。有时候是大姐带着父亲,有时候是我,更多的时候,是他自己,老家对于父亲是有着不同于我们的存在。父亲到家第一件事,一定是拿起靠在走廊竹扫帚,开始清扫院子里的落叶和灰尘。竹扫帚因为年岁久了也已经破败,好在还结实,父亲的手还是那样大,只是手上的扫帚重了些。之前在老家的时候,每天早上父亲扫地,随着手臂有节奏的挥舞,那些落叶和灰尘轻飘飘地落在一堆。厨房里,烟雾缭绕,母亲端出一个大花碗,里面是三个糖水蛋,父亲端着碗,看着院子,心满意足地坐下,第一口一定是我的,这就是我的父亲,好吃的总会想着我们。我站在院子里高大的桂花树下,看着父亲,想去帮忙,我终究没有去,因为,那是父亲用他自己的方式跟老家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物件在交流。我不忍心打扰。“老家伙,你还是很能干的,继续帮我守护着这个院子吧。”好像父亲听得懂老屋的话,“老家伙”是母亲对父亲的称呼,也是老屋称呼父亲的。竹扫帚靠在走廊里,父亲站在院子里,我心里有欣慰,也有悲伤,说不出的感觉,眼泪从眼角流出,有悲伤,也有幸福,很多情感揉在一起,我拉着父亲:“我们一起跟老屋合个影吧。”
贴上对联,炮竹声响起,我们也该走了,回头再看老屋,院子又鲜活了。我想,老屋在,那些往事就还在,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也许会模糊,就是现在也是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可老屋的一切在父亲的眼里,一定是生命最初的影像,永远也忘不了。
父亲往事,让我感觉拥有这样的父亲的美好,每次想起这些往事,就像打开一个宝盒,飞出很多关于父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