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柳岸】火炕记忆(散文)
我这人比较恋旧,对一些曾经熟悉的事物总是心存执念。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去地里看看曾经挥洒过汗水的麦田,也会去村头摩挲一下那棵儿时爬上爬下的百年老槐,还有树下那盘早已被人们疏弃的石碾。凝视碌轴、耧耙、煤油灯这些早已荒废的老物件时,我心中总会油然升起一股熟悉的回忆,尽管它们早已被现代科技尘封,但这无关我找寻回忆的路径。在这些老物件中,我最不舍的当属老家的火炕。
回忆儿时,一家老少挤在一个火炕上睡觉的情景,心中就感觉到特别激动,虽然彼时生活贫苦,但依然幸福。在北方的农村,家家都会盘有火炕,而且火炕能足足占据半间卧室的空间,这样一来,南北向可以满足成年人平躺的尺寸需求,东西向又可以连接隔壁厨房的灶台和夹墙里的烟道,正所谓“一间房子半间炕”。数九寒冬,在外间的灶上烧菜做饭时,灶膛里的柴火在风箱的鼓吹下愈加熊熊艳艳,让人觉得很是温暖。在烟囱的巧妙作用下,浓烟会夹着火苗涌入火炕的内部,然后分散到炕内部的多个通道,待贯通整个火炕后,又会在另一头汇集到夹墙里向上的烟道内,最后从房顶的烟囱中袅袅升起。如此一来,灶烟就会将火炕烘的热热乎乎,躺在上面望着已结出冰花的窗户,别提多惬意了。农村人讲究孝道,靠近灶台的炕头一般温度偏高些,肯定会留给家中的老人,然后就是孩子,年轻人自然而然就要睡到炕梢了。一家人不拘泥于什么私密空间——那时候也没有多余的房间分睡,即便有也舍不得浪费单独烧炕的柴禾——挤睡在热乎的火炕上,聆听着窗外飘雪的声音,很快就能进入梦乡,鼾声绵绵、梦呓连连。
盘火炕是个技术活,表面看似简单,讲究却多着呢。炕高几尺,炕内留几路烟道,烟道多宽,用多少土坯,土坯的码放角度,等等。但往往繁琐的事情都能给人带来最大的回报,考虑周全、技艺高超的人盘出的火炕受热快且均匀,灶膛里的浓烟还不会向外部逸散,所有的烟都会很顺利地进入火炕内,并且能保证火苗最大程度停留在柴锅正底部,既烧菜煮饭快,又能令火炕吸收到足够热量。而不懂这些技巧的人,只凭几分蛮力是垒砌不出像样的火炕的,不是通烟不畅造成厨房乌烟瘴气,就是烟道吸火导致煮饭要耗费更多的柴禾。
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多面手,木工活儿、铁匠活儿信手拈来,并且有盘得一铺好炕的瓦工手艺。每隔三五年,火炕难免需要重新修葺一番,父亲就会在谷场闲置的时候以土和泥,并将麦秸铡短与泥均匀搅拌,然后将一坨泥巴放入长尺余、宽七寸、一拃高的木制模具里,再用两个拳头用力挤压夯实,最后用手掌把表面抹平,轻轻将模具取出,一个土坯就成型了。刚成型的土坯强度不够,不能随便搬动,否则很容易变形或松散开。等过上一两天,在土坯半干的时候就要将它们小心地码放起来,且必须侧立着一垛垛虚码,让两个大面都能接触到气流。之所以如此操作,是因为如果贪懒不码放,就会造成平躺的土坯上面很快干燥,而接地的下面久久潮湿,不仅耗时还容易开裂断开。如此码放一周左右,天气好四五天也行,土坯就能完全干透,强度也变大了起来,用驴车拉回家就可以垒砌火炕了。
火炕外沿侧一般都是砖砌的,所以拆旧火炕不用拆这一面,只需将炕表的泥巴打碎,揭开下面的木板或水泥板就露出了一排排被炊烟熏得乌黑,表面沾满了厚厚草木灰的土坯,这些会导致土坯间的烟道逐渐变狭窄,如果再不修葺就该影响到烟的排散。把这些土坯挨块取出,但可千万别随意丢弃,统一堆到一个角落里,待农闲时敲碎撒到田中,可以当作钾肥施给农作物。炕围里打扫干净,将新土坯竖起成排码放,间距约30公分左右,且土坯还要稍稍码放出角度,以保障灶膛里的烟更易流散向炕梢,这个间距和角度全凭经验而定,这也是评判一铺火炕优劣的重要标准。一般火炕会留五道左右的烟道,每一排土坯都要在炕两端留出一段距离,炕头部分是便于灶膛里的烟分散进入各个烟道,炕梢部分则需要用一块土坯把两侧的烟道堵塞,通过码砌方式归拢到直对夹墙烟道的那一路里,相当于灶膛里的烟通过多个烟道进入火炕,最后又汇成一个烟道排出火炕。如此,烟进入火炕时四处流散,使得火炕最大程度受热,烟出火炕时集中到夹墙里的烟道内,不会滞于火炕内部角落里造成反流的风险。土坯码放完成后,就在上面搭铺木板或水泥板,最后在铺板上面抹一层厚厚的泥巴,火炕就盘好了。精巧的技艺,细致的节点,繁复的工序,不得不叹服于设计的巧妙与工匠的智慧。由于码砌火炕的主要材料就是土,所以火炕也被人们称为土炕。
新盘砌好的火炕晾上半天,然后就可以在灶膛里点燃小火烘烤了,观察火炕是否通烟顺畅,炕表有无漏烟现象。如这些都没有,就可以等火炕干透后铺上炕席照常使用了,如果有不合适的地方,就需要根据实际情况进行整修,直到满足家庭使用。
之所以对盘火炕了解这么细致,是因为我不止一次见父亲给自家或帮别人盘火炕。邻居街坊中属我父亲的火炕盘得好,所以每年都会有人来请父亲帮工,我闲来无事也会跟过去看新鲜。其实我藏有另一层心思,父亲给人帮工后,主人都会热情地留下吃饭,且伙食总归要比平时好,我既然跟了去,当然也就跟着蹭吃蹭喝了。有年秋后,邻居四叔的手摔伤了,偏巧家中火炕被孩子玩耍时砸出一个坑,一做饭浓烟就会散满全屋子。父亲得知后,没等招呼就给人家制了土坯,主动上门给盘了新土炕。不过那次不但没在人家吃饭,父亲还拉着四叔来到我家喝了几盅小酒,我则充当了端菜的跑堂角色,当时我心里的失落感就跟遗失了心爱的玩具一样。
儿时在家中火炕的炕桌上吃饭的情景历历在目,在火炕上翻来滚去的场面记忆犹新。火炕,是我诞生的产床,也是我蹒跚学步的所在,对于它的眷恋之情不能用文字尽述。
早在上世纪末,许多人家中烧菜煮饭用上了液化气,基本很少用到大锅灶台了,为了卫生和美观需要便拆除了家中火炕。我家虽然也用上了液化气,但火炕一直没有拆除,固执的父亲说土炕睡起来冬暖夏凉,比木床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睡土炕更舒服。因此我家的火炕就保留了下来,时至今日,父亲已离世多年,老家的火炕依然牢固,可见父亲的手艺不是道听途说来的,家中存在了几十年的火炕便是充足的佐证。每次回老家,我睡在火炕上都感到特别踏实,特别温馨。可是我又有些担忧,这铺火炕一旦哪天坏损后,不知到哪里才能找到合适的人来进行修葺……
火炕,是北方农村传统技艺和无穷智慧的结晶。它作为北方农村一种传统的居住方式,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意义,它不仅仅是一个睡眠的设施,更是人们生活的写照和情感的依托。如今,火炕文化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这充分说明了人们对这一传承的认可与坚守。我希望火炕可以一直延续下去,不要让我们的后代再难以见到它的影子,也不要让我们自己再难以找寻到暖暖的回忆。
火炕是北方农村家中的灵魂,它是生于农村孩子的童年,它是外出打工汉子念想,也是身在外乡游子的回忆。每当怀想起老家的火炕时,总感觉到有一股温暖爬上心头,这种暖意在悄然之间便把思绪勾进了遥远的记忆……
2024.6.12廊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