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非常著名也是我非常崇拜的作家说过：“有时我们生活得太贫血了，当真正的鲜血喷溅时，我们竟然以为那是油漆。”曾经，面对着已经溅到自己身上的斑斑血迹，我也很幼稚地以为那是油漆。在这里，我想跟所有看到《人祸》的朋友们说，喷溅在《人祸》字里行间的绝不是油漆。
　　 ——题记
　　
　　 一
　　 太阳像一个无情的火炉，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山里的农田因为严重缺水而裂开了一道道缝，那裂缝看上去仿佛是一道道伤痕。田里的那些庄稼好被太阳暴晒得没有一点活力和生机。一切都是那样的沉闷和压抑。山道上偶尔有车辆驶来，又迅速消失了在沉闷和压抑中。在这样的沉闷和压抑中，传来了那“呜呜哇哇”吹得震天响的唢呐声，唢呐声响处，是一支长达数十米长的非常壮观的迎亲队伍。一个年轻人在队伍的最前方燃放鞭炮，鞭炮炸裂之后的碎屑，如同一朵朵血花一样铺满了山道。那各种各样的嫁妆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生活用品、床上用品、电器厨具、服装首饰，前后都镶了四个圈的小汽车，等等等等，应有尽有。不过，这些全都是纸质的。这是我的婚礼。加上这一次，我一共举办过三次婚礼了。其实，这次婚礼从某种意义上讲，也不能算是我的婚礼。毕竟，那个红布裹着的骨灰盒里的那把骨灰，跟我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在这次婚礼之前，我一直都在挣扎，一直都在抗争。跟自己的肉体，自己的心，还有长时期以来像一座山一样压在我头上的封建观念和伦理道德。还好，就在殡仪馆那位身材魁梧、面部庄重的火化工人即将把我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刻，我终于如我所愿地挣脱了我那冷冰冰的肉体。挣脱了肉体之后，无处可去的我就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在空中四处飘荡。
　　 一阵风吹过，山上的树木呜呜咽咽，像是在为我致悼词。又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又像是在祝福我结婚快乐。
　　
　　 二
　　 要说，我十七岁以前的日子还算得上是幸福的。我有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弟弟。可是这一切在我十七岁之后就全变了，变得血肉模糊，变得面目全非。
　　 我十七岁那年，弟弟考上了高中，由以前的义务教育到每年要交几千块钱的学费，和每个月两百多块钱的生活费，这数目对于大山深处的家庭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负担。更何况奶奶过世还不到一年，生前欠下的医药费还没有还完。但是弟弟必须要上高中，要上大学，要出人头地，要为家族争光。这话是有一天晚上我妈妈当着我的面跟我爸爸说的。我爸爸沉思良久，把目光转向了我。我哆嗦了一下，迅速把目光转向了别处。我爸爸说，弟弟是当年顶着各种压力出生的，因为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还被罚了八千块钱。当年的八千块钱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弟弟是男孩，是家族的血脉，家庭的希望。俗话说得好，长姐如母。所以，作为姐姐，也是家中的老大，我爸爸说他希望我能把继续读书的机会留给弟弟。我爸爸还说，他知道重男轻女这种观念不好，对我也不公平。但这是几千年来遗留下来的老观念，不只是他一个人有这样的观念，这样的观念是普遍存在的。我爸爸最后说，换种方式说，这也都是为我好。十七岁的女孩子，随便找一个什么活儿做，每个月都能挣不少钱。除了帮衬点家里，还能多少留点给自己添置些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找一个条件好的人嫁了，后半辈子会有享不完的福。退一步说，女孩子将来总得生孩子吧，生了孩子就得带孩子，大学一毕业就得工作，两口子都工作了，孩子谁带？老人谁照顾？这样容易引起家庭矛盾，不好。说到底，我爸爸是希望我能理解他和我妈妈的一片苦心。尽管我当时读的是职业高中，学费都是国家补助的，只需要家里出个生活费。而且知道家里条件不好，每天吃饭点儿我都到学校的餐厅去帮忙。学校餐厅虽然不给工资，但是管饭吃。我曾经很自豪地以为，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成为家里的负担。现在到了这个份上，我知道，我已经没有说“不”的权力了。否则，便不是家里对不起我，而是我对不起家里了。我极力掩饰着突如其来的这一切在我心里产生的动荡，我跟我爸爸说，职业高中读出来也没有什么前途，我好几个初中同学都在上海、广州打工，一个月能挣两千来块钱呢，我也想去。我妈妈一把拉过我说，还是女儿好，女儿是爸爸妈妈的贴身小棉袄，能体谅当爸爸妈妈的不容易。还说将来一定托人给我找个好人家，让我享一辈子的福。我爸爸点头迎合着，是，是，是。我谢过我爸爸妈妈，回自己屋里去了。
　　 一个月后，读初中时一位同学来找我。那同学叫王灵，有年夏天的一个下午，王灵晕倒在放学路上，是我把她背到附近的卫生院去的。后来王灵老说，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将来她出人头地了，一定不会忘记我。这么多年没联系了，现在突然来找我，说是她这几年一直在广州打工。王灵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到广州打工，管吃管住每月两千。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为了感激王灵，我还特地找姑姑借钱给王灵买了一条浅蓝色的丝巾。
　　 那些天，我的心情一直是激动着的，因为我有工作了。这每个月工资两千，一年就是两万多，这样的收入是我想都不敢想的。这些钱不但能养得活我自己，而且还能支付得起弟弟的学费及生活费。还是同学好呀！记得有人说过：同学是什么？同学就是那种不是兄弟的兄弟，不是姐妹的姐妹。我甚至还为自己当年把王灵背到卫生院这事感动得稀里哗啦的。送人玫瑰，手留余香。这话说得太对了。
　　 三天后，王灵再次来找我，说是广州那边已经联系好了，厂里负责人事的是她男朋友的姨父，她求人家给我安排了一个文员的岗位，活儿很轻松，跟坐办公室一个样。但是人家那边催得很急，需要尽快出发，早日上岗。她让我把身份证给她，她说她去帮我买车票。又三天后，我背了一个装着几件简单的换洗衣服的双肩包，告别了父母，怀揣着对王灵无限的信任与感激，以及对未来生活无限的美好和向往，跟着王灵走了。
　　
　　 三
　　 王灵说，我们先坐大巴车到省城，然后从省城再坐火车到广州。二十多个小时后，王灵拉着昏昏沉沉的我下了车。这一路上，我大多的时间都是昏昏沉沉的，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且又晕车的缘故。出站后，我环顾四周，原来是贵阳火车站。我问王灵，不是广州吗？这怎么是贵阳？王灵说，她男朋友的姨父说了，要先到贵州，因为贵州还有个人得让她一起带过去。王灵带我到附近的一家餐馆吃了饭，然后上了一辆大巴车。四个多小时后，到了一个跟我们家乡差不多一个模样的县城，我有一种好像一切都又回到了起点的感觉。后来，我跟着王灵又上了一辆大巴，在蜿蜒盘旋的山道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后，车子终于停下了。下车后，我吐了个一塌糊涂。王灵像位大姐姐一样，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吐完之后，她又到对面小商店给我买了一瓶水。王灵说，接下来还有几个小时的路，而且都是山路，不通车，只能步行，太累了，停下来休息一下吧。于是，她就在附近的一个小旅馆开了一个钟点房，说是在这里先休息一下。
　　 一觉醒来，我感觉自己好了很多。接下来，继续赶路。由于刚下过雨，山路特别泥泞，走得十分艰难。路过一片玉米地时，王灵说她要上厕所，让我在路边等她，并嘱咐我待在这里别乱走，看好她的包。我在路边的一块儿石头上坐了下来，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目的地？大半晌了，王灵没出来。又大半晌了，王灵还是没有出来。我有些不安，站起身来，朝着那片玉米地“王灵、王灵”地叫了起来。叫了几声，没有回应。我便拿出手机给王灵打电话，却提示我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我接着喊“王灵、王灵”，然而，除了风掠过玉米地发出的声音外，再没别的声音。一直以来都自认为很坚强的我，那一刻却掉下了泪。
　　 天要黑了，且又下起了雨，王灵依然没有出现。我一个人被撂在这陌生的前后都看不见人影且还下着雨的山道上，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怕，怕那即将到来的黑暗，怕黑暗像头怪兽把我吞没。我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上，任凭那豆大的雨点砸在我身上。
　　 “姑娘，遇到什么难事了吧？”这声音虽然没有雨的声音大，却也惊到了我。我抬起头，头顶遮着一把雨伞。我用手擦了擦眼，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披着一件灰色的雨衣，看起来，应该有五十来岁了吧。我站起来，一头扑在他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哭过以后，我求他帮我找王灵。他答应了。他去玉米地找了一会儿，也没有找到王灵。他说王灵估计是出什么事了，现在下这么大的雨，这里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个女孩子待在这里很危险的。要是信得过他，不如先跟他回去。我本来是想拒绝的，但是我不知道我拒绝了他以后接下来该怎么办，也许我根本就撑不到天亮。思想斗争来斗争去的最终结果，是先跟着他走，好赖得等天亮再说。
　　 路上，那男人跟我说他姓李，在兄弟几个中排行第三，所以大家都叫他李三。我说，给您添麻烦了。他说，这哪里的话。然后，我们再无二话，就那样在泥泞的山道上默默地走着，走着……
　　 李三的家，乱的是不能再乱了。三间土坯房是通的，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灶台上的锅碗瓢盆，一个个脏乎乎、油腻腻的。脸盆里泡着的一条毛巾，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仅有的一张床上堆放着被子、枕头和衣服。李三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忙说，家虽然不好，但是比荒山野岭强。我点了点沉甸甸的头，连连说是。
　　 李三做了两碗面，说条件差，将就吃点吧。我饿了，真饿了，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完饭后，李三把碗筷放进锅里，端到外面地上让雨水冲泡。然后在墙角铺了一块儿塑料布，把床上的东西扔到地上，他让我睡在床上，他自己在地上搭起了地铺。我不敢睡，我除了对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有防备之心外，还有就是对王灵揪心扯肠的牵挂。我不知道王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现在怎么样了。李三睡着了，我依然坐在床上睁大眼睛苦苦地支撑着，等待着天亮。可是连日来的疲惫到底让我撑不住了，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家里的房子塌了，我被埋在废墟下面，一块儿水泥板压在我身上，我尝试着挪动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我听到爸爸妈妈还有弟弟都在哭着喊着要救我。我要出去！一定要出去！我死咬着牙，用尽力气想摆脱那块水泥板，水泥板纹丝未动。我很着急，一着急，我醒了。我发现，压在我身上的不是水泥板，而是李三。我哀求他，李叔叔，求求您，别这么对我，求求您放了我。然而，此时的李三再也不是之前的李三了，他变得越来越狰狞，恐怖。我越哀求，他越变态。绝望中，我拼命地叫王灵，王灵，你在哪里？你来救我呀！李三扇了我一巴掌，大声吼道，给老子识相点，别指望你那同学来救你了，那婊子早把你卖了。妈的，为了防止你万一将来逃出去了告她，非要在玉米地做交易，让你以为她出了事。这婊子，害得老子胳膊脸被玉米叶子划的一道道的印。我两眼盯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不信，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不信王灵会这么对我。他冷笑了两声说，王灵通过他以三万块钱的价格把我卖给了他的一位远房亲戚。他说他那位远房亲戚家里穷，他没要他们好处费，为了感恩，他那远房亲戚让他把我留下来先玩一个星期。他还说，他那远房亲戚说，只要别让我怀上孩子就行。他让我这一星期最好老老实实的，别耍什么花样。否则，不会给我什么好果子吃。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应该是真的被骗了。被我最信任的人骗了，被我曾经救过的人骗了。我哀求他放了我，他要是要钱，我可以想办法给他，也可以当牛做马报答他。他说，老子不要钱，也不要牛和马，老子就要女人。他说他不会和他那远房亲戚一样，傻到花那么多钱去买女人，像他这样多好，不用花钱也能玩女人，而且还常玩常新。我“啊”地尖叫一声，痛哭起来。他起身抓了一只臭袜子塞到了我嘴里。我知道，我的哀求和反抗都起不到任何作用了。认命吧。我这样想着，把头扭向了一边。任凭李三那恶魔一个劲地嗷嗷叫着，抓我，揪我，掐我。任凭他那张臭烘烘的嘴，像猪拱白菜一样在我身上拱来拱去。
　　
　　 四
　　 李三像发泄兽性一样在我身上发泄了两天后告诉我，他已经通知了他的远房亲戚明天来把我领走。我瞪了他一眼，他也瞪了我一眼，然后恶狠狠地跟我说，你不用拿这种眼光瞪我，你应该庆幸老子命好，这么快就又搞到了一个姑娘。那姑娘下午就要过来了，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再陪老子一个晚上，老子包你明天好胳膊好腿地走。否则，老子弄残了你。反正我那远房亲戚也是个哑巴，残了你也配得上他。
　　 到下午，一男一女带来了一个满眼仇恨的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姑娘。那女的在李三耳边嘀咕了一阵，李三看了那姑娘一眼，对那女的说，妹子，你放心，人到了这里，她跑不了。我看了看那姑娘，那姑娘脸上、手臂上到处是伤，看样子，吃了不少苦头。李三把那姑娘也绑了起来，反锁了屋门跟那一男一女出去了。我想跟那姑娘说话，但是那姑娘用非常戒备的眼光看着我。同是天涯沦落人。为了能换取那姑娘一点信任，我说，我是被我最信任的同学卖到这里来的。半天，那姑娘斜了我一眼，冷冷地说，她是被自己家人弄到这一步的。她闭上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她是被自己家人弄到这一步的。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她们家穷，她爸爸妈妈都是残疾人，她们家没能力为她哥哥娶媳妇，她哥哥比她大十一岁，中间还有个姐姐，不过那姐姐很小的时候就没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哥哥只要看见村子里有人兴高采烈地娶媳妇，就回来喝酒，喝醉了就跟她爸爸妈妈大吵大闹。每次大吵大闹一场后，她妈妈就跟她哥哥说，再等两年，等妹妹再长两年，妹妹再长两年给你换个媳妇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