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韵】老爹(散文)
时光,似细沙穿过指尖,悄然带走许多记忆的碎片,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如同东逝水中,屹立不倒的磐石,永恒镌刻在心海深处。我的“老爹”,离世已四十载春秋,每当夜深人静,或思绪飘远时分,那份温暖与温馨便如缕缕春风,轻轻吹散心头尘埃,他的音容笑貌闪现在我的眼前,恍如昨日。
在湘西南那片总被阳光亲吻的小县城中,“爹爹”的称呼,是爷爷的意思。我口中的老爹,是我心中巍峨的山,也是潺潺溪流。
1979年,是一个充满变革与希望的年份,父亲带着一身的疲惫与荣耀,转业回到了曾日日思念的家乡邵阳。而老爹,悄然走进我们的世界,在家一住便是温馨的三年。这些时光里,他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为我们兄妹三人撑起了一片天,让简陋的家充实而温暖。
每当我背着书包,踏着夕阳余晖蹦蹦跳跳回家,或是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推开门扉,迎接我的,总是老爹春日暖阳般的慈祥笑容。还有到饭点时,桌上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饭菜。那一刻,所有的疲惫与烦恼都烟消云散,填充的是满满的幸福与满足。那时,我虽然只有六岁,却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快乐得如同夏日里,蔚蓝天空下自由飞翔的小麻雀,尽情享受着老爹给予我的关爱与呵护。
小时候,我不甚明了老爹与我们家的特殊关系。直到长大后,从长辈的口中得知,老爹原是爷爷的一位远亲,又一同从事篾工,两人情谊深厚。自解放前父亲出生后,老爹便以他微薄的收入接济贫困的爷爷一家,乃至其他族人。他一生未娶,晚年更是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我们这一代。可以说,老爹为了我们这个大家庭倾尽所有,奉献了他能拥有的一切。
我清晰地记得,老爹每天吃过早餐后,便独自安静地坐在客厅,几乎不做什么,只是静静地守候。若是寒冷的冬日,他便坐在木炭火旁,直到夜幕降临。晚餐过后,待我们小孩子都上床休息了,他才默默转身,去隔壁的小房间休息。他的一天,总是如此寡言少语,鲜少出门,仿佛一座沉默了一个世纪的大理石雕像。他瘦削的脸庞上,常无表情,但只要我们小孩子向他提问,他立刻堆满慈祥的笑容,两眼闪烁着温柔的光芒,仿佛有什么极开心的事情发生。他的话语轻柔而舒缓,生怕惊吓到我们。
最让我自豪的是,老爹会制作一件奇异的玩具——一个七八公分高的小竹人,嘴里含着一根约十二公分长的细条。将小竹人放在桌角或水泥台边,让细条上下振动,小竹人竟能稳稳地保持平衡,不会掉落。仿佛被老爹施了魔法一般。我也曾尝试模仿制作,但总是失败,小竹人无一例外地重重摔落。至今我仍感疑惑,为何老爹能做出如此神奇的玩具。
院里的小伙伴们常常央求我拿出这小宝贝来共玩,那时的我,心中满是“高人一等”的自豪感。我还曾用这小竹人换来许多令人惊喜的玩具,真可谓“利润”颇丰。之后,我又霸道地要求老爹再做一个。
有一件事情让我内疚至今。那时我们住的是四合院,家里也养鸡鸭。老爹因年老体弱,常将鸡下的蛋生吃。我至今仍记得他佝偻的背影,小心翼翼地拿着瓷碗,仔仔细细地喝完生鸡蛋的场景。可不知怎的,一天傍晚,年幼无知的我竟在饭桌上高声向父母亲告密:“鸡刚下完蛋,老爹就把蛋吃了。”从此,老爹再也没独自吃过鸡蛋,还多次拒绝了父母亲端给他的鸡蛋。现在想来,我当时的话定让老爹感到无比尴尬和羞愧。但无论我们小孩子对老爹说了什么重话,态度多不好,他从不反驳,更不怀恨在心。他只是默默地坐着,默默地守护着我们这些孩子,就像那漆黑的老屋,随时等待着我们回家,让我们知道家里有大人在,什么都不用害怕。
还有一件事让老爹伤心,是源于我错过了与父亲一同回家乡小镇的汽车。那是一个夏日午后,我照例与院子里的小朋友玩耍。当我兴冲冲地带着捡到的精美香烟盒和在游戏中赢得的战利品回到家时,老爹焦急地告诉我父亲因找不到我而独自驾车回去了。那一刻,我号啕大哭,因为家乡有和蔼的爷爷奶奶、亲密的堂兄堂弟、怡人的田园风光和香甜的饴糖……而这一切又得等下一回,对小孩子来说,下一回总是那么遥远。老爹心疼地安慰我:“下次再去啊,下次再去啊!”那晚,我迷迷糊糊地睡在老爹怀里,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被抱到床上的,也不知道他守了我多久才休息。
1982年秋,老爹回到了邵阳县城的养老院。那时的我已能自己上下学、购物和制作小玩具了。童年的生活依旧快乐无比和无拘无束,我从未觉得家里少了一个人。然而,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时间飞逝至1984年初夏。一天,父亲匆匆赶回家,安排姐姐和哥哥立刻前往邵阳县城看望老爹。第三天下午,他们回来后告诉我老爹去世了。那一刻,我如遭雷击,仿佛一座高大的冰山向我压来。原来老爹几天前洗澡时被开水烫伤,加之旧疾复发,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他感知自己来日无多,坚决要求见我们最后一面。然而,就在姐姐和哥哥看望了病榻上的老爹几分钟后,医生便宣告了他的离世。我痛苦不已,懊悔万分,埋怨父亲为何没有安排我回家乡见老爹最后一面——这份遗憾至今仍让我揪心不已。
老爹,默默陪伴我三年时光的老人,为我童年生活打上快乐和安全符号的守护者,这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人,每当心窗打开,仿佛他就端坐在那里,如此清晰地面对我,我伸出手臂,他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