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抢劫犯(小说)
一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起了个大早,驱车向一百多公里外的七一五监狱奔驰,去探望一个罪犯。他叫莫晓法,因为持刀抢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服刑已整整十个年头了。我和他非亲非故,但他的案子是我侦办的,有人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没有我,他当场被狙击手击毙了。也有人说,我是他的克命灾星,没有我,他至今消遥法外。不管怎么说,他的命运与我紧密相关,这就是我去探望他的理由。
二
那是十年前的一天下午,市公安局110指挥中心接到某集团公司总裁屠加硬的报警:一名腰绑炸药包、手持大砍刀的蒙面暴徒,大白天闯进他家抢劫。他夫妻俩以及佣人都逃出来了,唯独他和第三任妻子的儿子——一名九岁的男孩没有逃出来。暴徒因无法打开保险柜,便劫持了他的儿子作为人质。他说他的保险柜里没有钱,但抢劫犯不知情,把抢劫目标死死锁定在保险柜。屠加硬创办的这家集团公司主营房地产开发,是我市的利税大户,他本人则是我市知名企业家和慈善家,还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屠家遭劫的消息惊动了市委书记,市委书记指示:不惜一切代价解救人质。市公安局第一时间组成了以毛执翎局长为组长的专案组,第一时间调派特警将案发现场包围了起来。我作为特警支队一名刚入职的警察,随队参加了这次行动。
这是一幢带花园的独栋别墅,位于市中心相对僻静的一个高档住宅小区。当狙击手进入射击位之后,毛局开始喊话:“室内的蒙面人听好了,我是公安局长毛执翎,首先我要警告你,你已经被包围了,逃是逃不掉的。但是,你有什么问题和困难可以说出来,我们好商量,不要吓坏了孩子。只要你不伤害人质,现在走出来,我保证你的人身安全,保证帮你解决困难。”
毛局一连喊了几遍,别墅内一点动静也没有。难道抢劫犯杀害了人质?正当大家疑惑的时候,抢劫犯挟持着男孩出现在二楼的窗口。根据毛局的事先部署,我立刻举起微型望远镜,观察着抢劫犯的一举一动。毛局又喊话:“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能不能扯下面罩说话?”
抢劫犯果真一把扯下了面罩,露出一顶工地上常见的藤条安全帽,以及安全帽下一具狰狞的面孔。毛局乜斜了一眼躲在我身后的屠加硬,轻声问他:“认识吗?”
我向旁边闪开一步。屠加硬失去了屏障,浑身瑟瑟发抖,草草地朝抢劫犯望了一眼,就摇头表示不认识。那个男孩看到了爸爸,连连哭喊着爸爸救命。显然,人质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毛局喊道:“我看你是条真汉子,能不能放下抵住小孩子脖颈上的砍刀?能不能松开小孩子,不要让小孩子挡在你前面?”
抢劫犯又将捆住手脚的男孩丢在一边,他的上半身完全暴露在狙击手的枪口之下了。屠加硬见状,立刻叫了起来:“警察同志,快开枪,快开枪,一枪打死他,再不开枪就没有机会了!”我转头朝伏在射击位上的狙击手看了一眼,狙击手的手指紧扣着板机,枪口对准了抢劫犯的眉心,随抢劫犯头颅的移动而移动,只要毛局一个口令,或者一个手势,抢劫犯立刻脑袋开花。还好,任凭屠加硬怎样瞎叫唤,毛局不为所动。
抢劫犯一把扯开上衣的扣子,亮出了绑在腰肚的一团灰白色的东西,挥舞着手中的砍刀喊道:“公安局的,有种你就朝我开枪,我不怕死!”
毛局示意狙击手换个更隐蔽的射击位,对抢劫犯喊道:“你要干什么?”
“抢保险柜里的钱!”
“你知道抢的是谁吗?”
“少废话,抢不到钱我就烧了他的房子。”抢劫犯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叫喊。注意,他说的是“烧”了房子,而不是“炸”了房子。
毛局提醒他:“你搞错了,保险柜里没有钱。”
“少废话,你让姓屠的一个人上来打开保险柜。”
毛局又朝屠加硬乜斜一眼,轻声却严厉地问道:“你说不认识,他却认识你;你说保险柜里没有钱,他却知道有钱,怎么回事?”
屠加硬吞吞吐吐地说:“差——差点忘了,是——是有钱的,前几天放——放进去一百来万现金,准备明天捐——捐献给希望工程——”
抢劫犯又叫道:“别耍鬼花样,让他快点上来,我可没耐心了。”
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他绑在腰肚的炸药包是用一只编织袋套装着的,没有导火索;他握在手中的砍刀缺乏闪闪发亮的锋刃;他的脸额黝黑,皱纹深如沟壑,纵横交错,这是长年风吹日晒的结果;他的嘴唇和下巴胡子拉碴,起码有一个月没刮胡子了,这是落魄的表现。这样的脸额我很熟悉,也很亲切,它使我想起了老家的兄弟姊妹父老乡亲。我来自偏僻农村,我的兄弟姊妹,我的父老乡亲,大多是漂泊在各地的农民工。我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参军改变了命运,现在就是农民工大军当中的一分子。农民工有三大难处,一是随漂子女入学难。农民工背井离乡,四处漂荡,未成年子女放在老家没人带,只有带到打工地来。我们国家早就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但带到打工地来的孩子是享受不到这项福利的,必须交纳昂贵的借读费,才能就地上学。二是就医难。农民工不同于企事业单位正式职工,没有医疗保险,甚至连工伤保险也没有,一旦生了大病,就要倾家荡产。三是讨薪难。农民工勤劳,吃得起苦,但文化程度普遍较低,多数人不知道国家还有一部《劳动法》。善于钻空子的私营企业主往往不与农民工签订劳动合同,或者在劳动合同里随意增加霸王条款,以达到拖欠、少支付甚至不支付薪酬的目的。有人把这三大难处称作压在农民工头上的三座大山。想到这,我对他的身份,对他的作案动机,有了新的判断,并向毛局作了汇报。
毛局沉思了片刻,说道:“我同意你的分析判断。”
“那就让我上去解救人质。”
“你,能行吗?”毛局用怀疑的眼光盯着我的脸。
“我虽然入职不到两个月,还处在跟班实习阶段,但是,我在军旅历练了十五年,摸爬滚打,擒拿格斗,样样在行,也处理过重大险情。我知道怎样稳住抢劫犯,怎样解救人质,请毛局放心。”
“哎呀呀,太好了,警察同志,我相信你,你肯定行。”屠加硬连连给我拱手作揖,“拜托你上去一趟,千万要把我儿子解救下来,千万千万不能让抢劫犯伤害到我儿子呀!”
“那好吧。”毛局同意了,“但你一定要保证人质的安全,还有你自己的安全!”
“对了——这就对了,一定要保——保证我儿子的安全,拜托——千万拜托——”屠加硬额头流着虚汗,就地转着圈子,对毛局和在场的警察鸡啄米似地点头哈腰,完全没有了我在电视上看到的那种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派头。
“保证完成任务!”我向毛局作出承诺之后,转向屠加硬问道,“解救人质是要打开保险柜的,屠总裁会不会心疼保险柜里的钱呀?”
“那——那不是我私人的钱,是公司的钱,捐——捐献给希望工程了就——就是国家的钱,警察同志要舍命保——保卫国家财产啊——”也许是他受不了我和毛局那轻蔑的眼神,将保险柜钥匙和一张写有密码的纸条交给我的同时,改口说道,“不,不,不,只——只要我儿子的生命安全得到保障,花——花多少钱都行,保险柜里的钱,全——全被劫去也行——行——”
我对毛局说:“我有两个请求。”
“哪两个请求?快说。”
“我除了带上保险柜的钥匙,不带任何警具。”
“同意。”
“把包围别墅的警察统统撤回来,让狙击手卸下子弹匣站在明处。”
“这,能行吗?”毛局背着手走了两个来回,继尔在我的肩膀上擂了一拳,“同意!”
三
“姓屠的怎么还不上来,我这就点火了啊!”那边,抢劫犯果真掏出了打火机。
屠加硬发出啊地一声惊叫,就晕厥过去了,旁人连忙扶着他,把他往后拖。毛局喊道:“这位兄弟,你也看到了,屠加硬晕过去了,我派一个人上来,帮你打开保险柜,你拿了钱放了孩子走人,可以吗?”
“你派谁上来?”
毛局趁机把我往前一推:“就是这一位,刚招进来的警察。”
抢劫犯警觉地打量着我。
毛局喊道:“你看好了,我让包围你的警察全部撤回,让狙击手卸下子弹匣站在明处。”
抢劫犯看到了撤退回来的警察,还是犹豫不决。
毛局又指着我喊道:“我让他脱掉外套,只穿一件内衣和一条单裤上来,放心吧。”
抢劫犯看着我脱去衣裤,把一张写有密码的纸和一把钥匙衔在嘴上,两只手举了起来,终于同意了:“让他上来吧。”
我举着手走到别墅门前,推开虚掩着的门进去,又举着手穿过前院上楼。上到二楼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汽油味。进得抢劫犯所在的房间,迎面是一双瞪圆了的眼睛,向我喷射着愤怒,也传递着因为铤而走险而没有完全丧失的希望。片刻之后,我避开对视,扫视周边。抢劫犯手握着那把砍刀抵住男孩的脖子。男孩的手脚被捆绑住,嘴里塞着毛巾,在抢劫犯的挟持下靠墙壁站着,已吓得面无人色。地板上、家俱上泼了一些汽油,一只敞开着盖子的空的塑料壶丢弃在地板上。当我扫视到他的腰身时发现,屠加硬所谓的炸药包,就是一只和地板上一模一样的装满汽油的塑料壶,只不过外面套了个编织袋而已;所谓的大砍刀,就是一把建筑工地上砌墙用的砖刀。但是,这两壶汽油一旦泼到衣物家俱上点燃并爆烧起来,其威力也不可小觑。为了缓和紧张气氛,我取下衔在嘴里的钥匙和他打招呼:“兄弟,你好。”
“别靠近我!别东看西看!快把保险柜打开!”
保险柜很大,占据了小半个房间,我费了一番周折才把它打开。打开一看,里面果真装满了整捆整箱的现金,何止屠加硬说的一百来万?除了现钞还有金条,还有珠宝。之前我呆在相对封闭的军营,听说房地产市场非常火爆,几乎是一个月一个价地往上涨,开发房地产的老板都很有钱,钱多得根本花不完,又不敢存银行,就堆放在自家的地板上,觉得是谣言。现在看来,除了没有堆放在地板上,其它的都是真的。抢劫犯见了满柜的钱,惊讶得合不上嘴,显然也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我说:“兄弟,我现在举起双手,你用刀抵住我的脖子,把孩子放了;要多少钱,随便拿。”
按照常理,他要拿到钱后才会放掉人质,可是他听信了我的忽悠,现在就解开捆绑孩子的绳索,把孩子放了。这让我更加坚定了先前的判断:他不是穷凶极恶的歹徒,而是失去了工作的农民工,不是无故侵占钱财,而是暴力索讨薪酬。孩子飞奔着冲出房间下楼去了,他发现上当,就把那把砖刀抵在了我的喉咙前。制服一个持刀抢劫的歹徒,根本不在我的话下,何况他持的还是砖刀?但我不能这样对待他呀。我举着手说:“兄弟,你一定遇到天大的难处了,需要一大把钱应急,我说的不会错吧?”
他没有反应。
“你的孩子和刚才被你劫持的孩子差不多大,但你的孩子上学,要缴天价借读费,而你根本就拿不出来。”
他的面部表情很平静,但我注意到,他的眼眶微微发红。
“你的家人一定是生病住院了,那可真是住不起哟。”
他脸额上的皱纹开始扭曲变形,乱蓬蓬的胡子也在不停地颤动。
“你的老板拖欠你很多的工钱。”
他终于控制不住,扔了抵住我脖子的砖刀,像小孩子一样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骂:“我儿子今年上小学三年级,一入校就要我缴两万块钱借读费;两万块那,我不吃不喝也要打一年的工才能积攒得起来,学校说了,不及时缴纳就要我儿子退学呀。这叫哪门子的义务教育?就在三个月前,我老婆住院开刀,一下没凑够一万五千的费用,医院就给她停了药,撵她出院,留下后遗症没办法治了。这是不以营利为目的的公办医院吗?我需要钱,需要很多的钱,去缴儿子的借读费,去缴老婆的医疗费。屠加硬那个狗娘养的更狠,拖欠我们一百多个农民工两百多万工钱,其中就拖欠了我的三万一千五百元工钱……”
“兄弟,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在建筑工地扛泥水活的农民工。农民工的三大难处遭上一处就是灭顶之灾,偏偏全让你给遭上了。你持刀抢劫是出于无奈。”等他止住哭嚎之后,我问道,“你怎么知道保险柜里有很多的钱?”
“警察兄弟,把手放下来吧。”他把我称作警察兄弟了,平和地说,“说实话,我没有见过屠加硬的面,电视上见过不算。我找包工头要我的工钱,包工头说整个包工队都被建筑公司拖欠了一年的工钱,要工钱就去找建筑公司经理。我就找到建筑公司经理,经理告诉我公司的财权都被集团总公司牢牢掌控,说到底就是被屠加硬拿捏住了,他也没办法给农民工发工钱。经理还说屠加硬很有钱,却不敢存银行,而是藏在他家里的保险柜里,随时准备转移到国外去。一旦转移到国外,农民工的血汗钱就永远也拿不回来了。我找包工头、找建筑公司经理要工钱,他们推来推去的,要了两年连一个子儿也没有要到手,还很烦我,不叫我上工干活了。我没有其它办法,只有带着砖刀和汽油,找到这里来了。”
沉默了一会,他突然咬牙切齿地问道:“警察兄弟,我就问你一句话,这保险柜里的钱,我该不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