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流年】巫咸国的悲与欢(散文)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而“盐”又被誉为百味之王。此刻让我们唤醒“盐”的历史记忆和现实的真切感受。
一
这条青石路是古镇的备忘录,它像一条青蛇在吊脚楼与崖壁之间萦绕盘旋。这条路上沉寂着古镇繁荣之后再也无法重阅的扉页,这条路深嵌着古镇被黑与白挟裹着不可言说的过往。这条石板街如今已被磨得光滑至极,散发出如墨玉般清幽莹润的光泽。岁月的刻刀,刻篆了这里的聚散与悲欢。这条青石路上,落拓着一方水土曾经真实过的繁盛与落寞。一粒盐,身怀绝技,荏苒了数千年时光的爱与恨。它似一位迟暮之年的美人,饱经风霜的脸上,一双眼睛盛满几度残阳后,慢慢遁入前路,停留在静默的年轮。可以想见,曾经有无数脚印、马蹄和车轮踏经此地,痕迹不断叠加,该是多么热闹的场景。
此刻,我若回忆,它会带着我重回无忧与童真,让所有的快乐离子都飞向儿时的窗棂;我若仰望,它会引领我走近盛世与辽远,将人世的兴衰荣辱看遍;我若离去,它会让我把这千年梵音与潮汐深藏于耳,把此刻荒凉与破败痛惜地拥揽入怀。巫溪,溪多,河多,梅溪河水由西向东流贯着小镇。因为河道纵横,巫溪的桥也是特别多。一时间群鸟翔集,鸟儿斜睛如漆,白鹭啼鸣,婉转宛若天籁。特别是黄莺的叫声,清脆而悠长。
每当巫山起雾时,古镇隐约于迷雾中,雾的味道是清甜的,一呼一吸,唇齿间便盈满了清凉和馨香。而巫溪略微咸丝丝的雾气,让我徘徊驻足,蓦地回到从前。有多少人如我这般粘一袖云,被雾醉了,被雾收容了,被雾修补了。踩着云雾一路走来,游丝般的咸味,把我连同整整一条街的故事,腌制得有滋有味。这些沿着梅河流淌的缥缈雾气,沾染着难以释怀的乡愁,怎不令人动容?
我就出生在这个千年古镇上。梅溪河上的浮索桥摇晃着岁月,摇晃着日月星辰,摇晃着我的童年。这里藏着我最想回忆的那段时光。这里时时处处散发着纯真、朴实的气质,在大山、溪水之间默默低语,唯有有心之人方能听到她的呢喃。这里便是重庆市首批历史文化名镇、第五批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宁厂古镇。它也是被誉为世界唯一活着的五千年古镇,素有“上古盐都,巫巴故乡”之称。
二
宁厂古镇受古巴地文化影响,古镇整体依地势自由形态发展,一条青石料铺就的石板街是其中轴线。街道临河而建,河道幽深,两岸山势高耸,街道细长绵延。山坡上鳞栉栉比的制盐厂房,建筑形式均为穿斗式石木构架建筑。围护或砖砌或木搭,屋顶全为灰瓦,外加长长的挑檐。整体造型简单,没有过多装饰。两河岸民居沿山势起伏,错落有致,形成一条非常柔美的曲线。临街的房屋大多是干栏式吊脚楼,以石条砌墙,圆木顶柱,竹笆搭棚的石竹木结构建造,简约而精巧。家境富裕的人家会有几个四合天井大院,其内有祭祀厅、会客的中堂,也有木板铺就的读书楼、绣花楼。庭院深深,或是雕梁画栋,或是曲折廊环,散发出浓郁的中国风。吊脚楼悬在空中,下面斜立木柱支撑在岩壁和房屋底部,承受着压力,虽然看似严重倾斜,却十分平稳,牢固可靠。每座吊脚楼有平座、栏杆、腰檐,每层间有飞檐翘角,下悬檐铃,风动铃响,清脆悦耳。楼下梅溪河缓缓流过,隐约的水声静谧悠绵,似乎带着某种隐忍,也像是看空一切。在暮色渐渐围拢过来的时候,水流声越来越清晰绵长。
溯古寻源,在大宁河流域不但能够找到“夷城”,史籍中所提到的“武落钟离山”“盐阳”地名也全部可以得到证实。巫溪是巫文化最早发源地。大宁河,又名灵河。‘灵’,就是‘巫’的意思。这一片巫山巫水、巫气弥漫的神秘之境,五千年前就是巫咸国的领地。今重庆巫溪宝源山中有“十巫”,俗称“灵山十巫”。而宁厂古镇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尧时期,《山海经》中所记载的上古盐都,巫咸国就是这里。
巫溪发现盐泉至今已五千多年的历史。制盐工序由简而繁,逐步成熟,一系列工序全部手工完成。巫溪汉代属南郡巫县,设有盐运司,并于东汉永平七年,在巫溪宁厂镇到巫山四百多公里长的悬崖上开凿了上下两条“栈道”,以便将宝源山下白鹿盐泉的卤水输往巫山熬制提纯。巫溪不仅因巫咸而得名,更重要的是在上古时期,巫溪宁厂的盐泉系炎黄时代所独有。盐是巫溪厚重的历史,大宁古盐场,在四千多年前就带着盐,这枚“百味之王”闯入曾经贫瘠寡淡的人世间。
三
宁厂古镇的制盐要从一口盐泉说起。盐泉的发现还有一个传奇故事,相传古时的宁厂镇附近都是原始森林,人们以打猎为生。一次猎人追赶一头白鹿到了此处,忽然白鹿消失不见,猎人四处找寻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洞口,一股清澈的泉水从中涌出。猎人好奇,捧起泉水饮用,谁知味道甚咸,方才明白此乃盐泉。人们认为是白鹿为他引路才找到了盐泉,于是,人们纷纷来这里聚居取水熬盐。宁厂便成为最早的制盐地之一。
虽然发现盐泉的故事只是一个传说,但这口自流井确实存在,就位于古镇北部宝源山麓上。在山麓找到了盐泉,也就有“白鹿引泉”的说法,后来命名为“白鹿盐泉”。
自从人们发现了宝源的天然盐泉,便开始从泉水中提炼食盐。宁厂古镇的盐业生产起于虞夏商周时期之前,后到秦朝制盐业就已经很兴隆了。自此,宁厂古镇便先后被设立为郡,专设监督盐务的“盐运司”,到了明朝又设巡盐御史。巫盐的盛大一直延续至明清,更成为全国十大盐都之一,自古有“一泉流白玉,万里走黄金”的说法。清乾隆年间,此处的盐灶已达三百多座,煎锅一千多口,有“万号盐烟”之说。
由于制盐业的发达。这里的人们世代不稼不穑,却可以富甲一方,就是源于家家都可提卤煮盐,然后换取各种各样的商品,甚至可以充当货币兑换。历史上的宁厂古镇一直都是商品交易繁盛的富庶之地,有着“利分秦楚域,泽沛汉唐年”的辉煌历史。
有幸的是,盐,被美味佳肴所赋予“百味之王”,是珍馐必不可缺少的调味品。不幸的是,盐,被政治家、谋权家和敛财家无辜地扣上始作俑者的帽子,成为引发资源争夺的争战诱因。远古时期,各部落之间除了亘古的血亲复仇外,人类最早的战争大概是为争夺食盐产地的武装冲突了。大家熟知的西汉“七国之乱”,其首领吴王刘濞“煮海水为盐,以故无赋,国用富饶,恃有盐铁之利,诱天下豪杰,白头举世”。地方势力擅有盐利,遂敢与朝廷兵戎相见。
在旧时代,盐税作为朝廷经济命脉中最强大的部分,因而对盐业的开发、利用、争夺,构成了这一时期社会风向和生活状态的重要参数和晴雨表。三国时期东吴君主孙权能雄踞江东,权逾三世,是得益于沿海鱼盐之利。鲜卑族建立北魏政权,为有效地统治北魏王朝,以鲜卑人为首的政权进行了一系列改革,最后迁都洛阳,其目的应也在于掌控解池盐利,以之为巩固其统治的经济支柱。
即便今天的盐业已经精进到了随处可见,前所未有的盛世,盐税依然是我国财政收入的重要源泉,被誉为“国之命脉”。早在东汉文学家班固所著的《新唐书.食货志》中记述:“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宫闱服御,军饷,百官俸禄,皆仰给焉”。由此可见,古代霸权的嬗变,主要表现为对盐的控制权力的更替。随着历史的发展,盐在国家政权中同样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它成了无孔不入的文化基因,展示出强大的威力。
巫溪是老川东的门户,坐拥三省交会地利,自古以来,宁厂的食盐及巫溪的药材山货,借由应运而生的巫盐古道,通达周遭的川陕和湖州、湖广地区。万世巫风,千古盐泉,这里是巫文化的滥觞、盐文化的凝结、连接长江文明与黄河文明的曲密通道。背夫脚夫的艰辛和悲苦,至今依然隐约在大巴山丛林深处的巫盐古道上。古盐道,是没有断带的巫文化长廊,它延续着历史的重叠与厚重。它是精神的化身,它抽象得像神话,它神秘得像寓言,它厚重得像史诗。
四
盐巴,盐出巴国,叫盐巴。巫溪,秦之前属于巴国。巫溪制盐业发达,宁厂古镇可证。至今巫溪整个河套里荒废了的制盐作坊依旧保留有古时候的遗迹。
宁厂镇,是个渐渐老去的千年古镇,如今只有一些留守老人居住在这里。他们为了生活也会迈着颤巍巍的脚步去盐泉担两挑卤水来煮盐,拿到山外去卖。所以现在也可以买到用传统的木柴火、竹柴火熬煮的巫盐。只是比超市里海盐,湖盐要贵好多。巫盐精细洁白,口味纯正,品质自然是绝佳的。长江两岸人家的腊肉,咸蛋,咸鱼,泡菜,必选巫溪大宁盐。古镇老了,却还有老的一种味道。
回到老家自然是要品尝妈妈用巫盐水腌制的各种泡菜,用巫盐腌制腊肉、腐乳、咸蛋、咸鱼。特别是用巫盐腌制的肉,再用红松枝熏蒸一下就是上好的腊肉,切开之后,一片片透出诱人的玫瑰色,晶莹剔透,咸香扑鼻,口感极美。这满桌美味佳肴都因巫盐而变得如此美妙。走了很多地方,吃过很多美食,还是家乡用巫盐烹饪的饭菜最可口。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在滋啦滋啦的烟火气中,也隐喻着对生活的希冀。原来巫盐竟是这般接地气,人间烟火味,最抚世人心。正应了元稹的诗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宁厂镇北宝源山麓,就是白鹿泉泉口。泉口被雕筑成石龙头,盐泉便从龙嘴喷出。
仰头向高大神秘的宝源山望去,看着源源涌出的盐泉,心想,这山真是宝源呢,这盐泉不知喷涌了多少万年,仅被人类发现利用就已五千年历史了,如今还在汩汩涌出。伸出手,掬了一把飞溅的盐瀑,送到嘴边轻呷一口,微咸的涩味。怀想,当年发现盐泉的逐鹿人尝到的也是这般滋味吗?
盐泉上的龙头已在四十年前的那场“文革”中毁去,上古用来祭盐神巫女的龙君庙如今也只剩下一个裸露的屋架,几根倾斜的木柱吃力地支撑着破空的灰瓦屋顶。站在宝源山顶,眼望着白花花的盐泉从山腰洞口挂成一道亮亮的银瀑,跌入青苔斑斑的龙池,然后白白地流入大宁河。往前走是空旷的盐商会馆,高大的木梁一度撑起了人声鼎沸的交易场景。宁厂镇曾经辉煌过很久,后来巫溪大宁的制盐作坊几乎完全停顿。如今蒸盐的大锅还在,却不见昔日的繁荣。由于政府禁令,所有的楼宅及厂房都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它们真正的主人,但是,宝源山盐泉至今依然川流不息。
五
走在这条青石路上,依稀可见一排排背盐的盐工爬坡踩踏出来深深浅浅的脚窝。我仿佛看到一群背盐的盐工,哼着号子艰难地向山外攀爬。虽然这只是我脑海里的一个幻觉演绎,却是历史的一种再现,一排歪歪扭扭的脚窝里泊着岁月的辙痕,诉着时代的辛劳。它是千百年历史的见证物。这里湮没着一个衰落的巫咸国。这里曾经舟楫如云,汇八方客商。这里是一个时期远去的缩影。从低矮而破落的轩窗望出去,我看见旧码头的锚,像一个迷茫的问号高高悬起,祖辈们劳作的航泊头,一条老字号水运线早已无声无息。
我不得不深信,巴盐真是一个尤物。几世纪以来,它潜流在山河之间,驻足在餐盘之间,回味在唇齿之间。它软化了悬崖峭壁上茶马古道的线条,滋润了中原画栋上凌空的飞檐。一颗颗盐,每天从古镇最蔽塞的巷子,最深幽的蒸锅里起飞。悠悠的咸味,可沁泽一场寒雪后的清幽,也可蕴结一片阳春里的雾光,它能使权谋者半生忧患,也赐予平常百姓家一生珍馐与安逸。
如今的宁厂古镇,绵长而神秘的巴盐古栈道、古河堤、古码头、盐泉、盐池、盐砖、古老的制盐工艺,还有美丽的梅溪河都在这里悄然沉寂。
此时,我正与巫溪默默相视,它的眼波仍旧清澈,它的肌理依然纯白如初,只是它谦卑的比万物都站得更低。迷雾中它已凝固成一粒粒水晶,静静地歇息在我轻描淡写的诗行里。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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