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爆米花香甜(散文)
家里的吃用,基本都是老婆购买。但那天,我却买了一袋爆米花,带回家没多久就被我大把大把地吃光了。
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背着相机去浦东惠南镇的黄路老街拍照,在一个路口看见一位师傅在打爆米花。
打爆米花就是制作爆米花。我家乡方言中,但凡带动作的,都喜欢用“打”字代替其中动词。如:放鞭炮,说成“打爆竹”;捕鱼,说成“打鱼”;水稻脱谷,说是“打谷”;去山里砍柴,说是去“打柴”;制作爆米花,就说是“打爆米花”,而那制作爆米花的人自然就是“打爆米花的人”。我觉得,这个“打”字用在爆米花上,好像还是比较贴切的,爆米花开锅的一声爆响,就像是一枚炮弹打响。
好多年没见着这种打爆米花了。老式的爆米花机,葫芦般的圆肚子,在碳火上悠悠地转动。鼓风机一阵阵地吹,把黑碳欢喜得浑身赤热,红红的火焰呼呼地往那黑肚皮上窜,像是生活中那种特别富有激情的人,善于将周围世界的激情都鼓胀起来。
小时候在家乡,偶尔有走村串巷来打爆米花的,村里人就像过节一样热闹,各家各户,你家打一锅,我家来一份。需打爆米花的人家,不仅要拿大米来(我家乡那里,以大米为主食),还要抱一点干木柴来,并付给打爆米花的师傅工钱,然后就静等开锅时的一声爆响。
大米装入锅,加点糖精,密封好,接下来就是火的激情对大米的热烤,直到大米的信心膨胀。当打爆米花的师傅站起身,并让围观的大人小孩都往后退时,一锅爆米花就已经熟了,就要开锅了。胆小的人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生怕被那一声爆响吓破了胆。其实,还真不能怪人家胆小,这开锅时的剧烈又短促的爆响声,真的像惊雷般震撼,整个村子都在它的震慑范围,甚至临近的村子都由此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什么。虽然这种爆响也让我不免心惊,但真的很喜欢这种声音。一声又一声爆响,就像春节玩耍一颗又一颗大爆仗,热闹,刺激。特别是爆米花爆响时,那一股涌出的白烟,带着浓浓的甜香,扑鼻而来,让等待爆米花的人们,提前感受到爆米花给人的唇齿留香。而当自己家里的那一锅爆响时,内心那种能够吃到美食的开心与快乐,是没有经历那种全社会生活物资贫乏,家庭经济拮据的人无法理解的。所以至今,看见打爆米花我就不由自主有一种幸福感在心中涌动,爆米花的诱惑是深入了心田的。
时代的列车,将曾经的许多老行当老技艺,都收藏进了历史的仓库中。这打爆米花的活儿,我应该有几十年没见着。这次在黄路老街一见,甚是惊奇。惊奇的同时,心中还荡漾着亲切感,如同久别的好友不期而遇那样,惊讶,惊喜,还有些兴奋。我毫无迟疑地决定,也要来一份。并借这机会,像一个少见多怪的人,站在那里许久,欣赏了好几锅爆米花的爆响。
这位师傅打的爆米花都是玉米的,看他娴熟又镇定的样子,也是蛮有趣的。他的打爆米花机是自动匀速摇滚的,炉火也有小小的鼓风机吹着,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烤熟的时间。最后他将爆米花机的锅口放入专用的布袋,用一根细长的铁管,插入柄阀,手脚并用,用力扳开锅阀,最美妙的时刻到了,嘭的一声,白烟窜出,一锅爆米花大功告成。
确实,这就是记忆中的场景。爆米花机爆响之后,那白烟飘散出来的味道,还是那样的香甜,还是那样沁人心脾,雪白的爆米花还是那样的脆甜,感觉只是闻一闻它的香味,就过了把瘾。不同的是观看打爆米花的人已经是耳顺之年,不再会被那一声声爆响惊到,而是听起来感到声音久违了。现在的我,在观看打爆米花时,更多的注意力却是集中在这老式的爆米花机和打爆米花的人。
这位师傅的爆米花机的外壳,被熏烧得如炭一样黝黑。那装爆米花的长布袋,前段是铆了钉的厚实帆布,帆布上开了一孔,让锅柄插出来,后面是缝在帆布上的厚布,长应有两米,拖在地上,好似捕鱼的地笼,静待爆米花们从锅内冲出,一袋打尽。这布袋,由于年长日久,且铺在地下,外表看起来也是有些黑不溜秋的。这让我想到了布袋和尚的布袋,“虚空无挂碍”,背起与放下,都有禅机。雪白的爆米花,与这灰黑的布袋,黝黑的机子,看上去似乎有点不协调,但这不协调中却生产出了美食。由此看来,打爆米花中也有哲理,也有辩证法,也有禅机。
打爆米花的师傅是一位老人家,看上去应该有七十多岁。他个子有一米七以上,属于瘦高个。他身着中山装式的蓝布上衣,四个口袋,衣服很干净,让人感觉他是位清爽的人。老人胸前挂着一个小布袋,彩色花草纹饰的,挺漂亮,挺精致,袋里装着的是一小包一小包的糖精。他头戴一顶鸭舌帽,低头的时候,整个脸都被帽檐遮住,但两鬓斑白的银丝露在外面。老人的胡须也根根银白,稀稀疏疏的。当他在忙活的间歇抬起头的时,我看到衣帽之间,是一张清瘦的黑脸,脸颊没有多少肉,布着粗粗细细的皱纹。他的脸确实很黑,好像那深深的皱纹缝里都是干黑的,似乎比爆米花机还黝黑。我特别注意到,他嘴唇边的皱纹,从鼻子两侧往下圈成了一个圆弧,近乎一个圆围住嘴唇,让嘴唇显得更加突出。由于戴着帽子,额头和眼角上的皱纹只能隐隐约约见着,但不小的眼袋在清瘦纹皱的脸上,也很突出,这应该是年老的标记,也可能是辛劳少眠的积累。老人的两只眼睛,明显左大右小,当左眼黝黑的眸子直视你的时候,右眼只露出一条缝。由于脸部皮肤黑,颧骨那里的老年斑,几乎看不出来。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张干黑的脸,一张粗看像树皮一样粗糙的脸,没有谁不会与饱经风霜、历尽沧桑联系起来。这样的脸,岂不是可怜的?不,清瘦不憔悴,沧桑不木讷,丝毫感觉不到可怜,而是勤劳、朴实、敦厚,即使是一只半眼睛,也是炯炯有神的,甚至有深邃而矍铄的美,让人能够感受到这张脸背后所藏着的诚实与善良,我甚至感觉有些亲切,也似曾相识。
老人话不多,更没有做生意的吆喝。不过,其实每一次开锅的爆响声,已经是他最好的吆喝。在我观看和等待的十来分钟里,老人的爆米花卖出了三袋。他每次收钱,都是左手握着收到的现金,右手从左上衣口袋里拿出袋里的现金,两份钱小心地整理折叠在一起,然后再放进袋里。这样的动作,给我的感受是老人家对每一份钱的珍重,每一份钱都得认真地收起,同时让人觉得,老人收入的不多,生活的不易。所以,看他收好每一份钱,尽管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他内心的喜悦,但我却为他感到劳动后收获的快意。
后来熟悉了一点,并且我说我也要买一袋,我们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聊。我问爆米花的价钱,他说十块钱一袋。因没有听清,微信付款给了他十三元。他说我付多了,我说算了,给我一袋刚出炉的就好。他说做人要诚实,不能缺斤短两,等会多给我一些量。多么实诚厚道的老人,多么值得尊敬的老人。
虽然他的乡音让我似懂非懂,但我知道了他是苏北的,来这一带打爆米花有段时间了。说句实话,为了尊重,我没有打听老人过多的私事。
有点熟悉了,我用相机拍了几张老人干活的照片。回家整理照片,将老人家的照片放大后仔细端详,老人家的脸越看越感觉亲切。你要问这种亲切感来自哪里?来自我喜欢的勤劳质朴?来自我尊重的善良敦厚?不可否认都是。但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位老人家无论是身形还是脸庞,都很像我的外公,除了眼和嘴的神态。所以那天,又一次让我想起了我的外公。
我外公去世四十多年了,但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外公生前在镇里的搬运队工作,是一名搬运工,活儿很累很苦,属于卖力气的工作。外公个头瘦高,老年的时候,身上是那种看上去没肉的干瘦,脸上的皱纹比这位老人多,比这位老人深,从手臂到手掌也都是干黑的皮肤。据舅舅跟我说,尽管瘦,但外公是远近有名的大力士,挑担的活,年轻的时候没几个人比得过他。外公清瘦的面容,单薄的身影,却有一副能够负重的肩膀,这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外公也是个不多言语的人,看上去很少喜形于色,似乎所有的,都是淡淡地、默默地。淡淡地应对世事的变迁,默默地背负生活的艰辛。
家乡的每个村子,甚至每个家族,都会在村里至少栽一棵樟树,让它枝繁叶茂,寓意庇佑子孙。可是,我觉得,樟树可以遮阴纳凉,但真正能够庇佑子孙的,是外公这样的人。只有像外公这样的人,才能遮挡生活的风雨,扛起家族的重任,让子孙安居幸福。
这位打爆米花的老人,这么大年纪没有在家里安享晚年,还在外面讨生活,凭借这点小手艺,一天挣不了多少钱,若不节衣缩食,估计很难落下几个余钱。但是,他善良、诚信,他默默地坚持,辛勤地劳作,为了家庭,为了生活。谁能说,他不也是一棵岿然屹立、高大伟岸,能够遮风挡雨、庇佑子孙的樟树呢?
爆米花很香,很甜,其实是因为打爆米花的老人很感人,其实是我的记忆很香,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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