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热闹了一天的大街仿佛消停了。集市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陆续回了家，梦君透过窗户望着逐渐安静下来的小镇，内心没有一丝的涟漪。可今天明明是大年三十呀，过年本应是令人激动的事，在她看来却是真的无所谓。计算着自己的年龄又长了一岁，八十年代末出生的她正逐渐接近四十岁。
　　 她关上窗户，看着女儿小雅正在饭桌上安静地吃着晚餐，她今天的胃口仿佛不太好。终于她放下勺子，问道：“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他今天在奶奶家过年，明天才能回来。”梦君平静地答道。
　　 女儿的脸一下子拉下来了，内心的失落毫无保留地写在了脸上，她放下饭勺，抱怨道：“为什么一到过年爸爸就去奶奶家？奶奶跟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梦君没有回答，而是打开了电视，调到少儿频道，让女儿看动画片。但是这次女儿没有异常高兴，而是依然耷拉着一张脸。梦君没有继续安抚女儿，她把碗筷收拾好，本想给丈夫打个电话，但她最终放弃了，她不想打扰任何人。这是她们母女在一起度过的第五个除夕夜，第一年，她拖着六个月大的孕肚，一个人随便应付吃了点东西便睡下了。外面过年的吵闹声仿佛跟她没有关系。第二年她带着未满周岁的女儿像像往常一样应付着又是一天。第三年女儿快两周岁了，已经会说话会走路了，她在家逗着女儿玩耍，两个人说说笑笑又算过去了。第三年、第四年，女儿有了自己的思维和想法，她开始询问为什么她们家过年就只有两个人。这两年梦君越来越为难，但她不想说什么，心想总有一天女儿会理解自己。
　　 很快鞭炮声陆续想起，屋外过年的氛围越来越浓厚，与屋内的冷清形成了鲜明对比。女儿依然安详地看着动画片，梦君无聊打开了手机，无意间刷到好友雪丽发的动态：“大年三十，店里好冷清，我一个人买包速冻饺子应付着也算是过个年！”
　　 看到这条动态，梦君很吃惊。内心的孤独感涌上心头，她沉思了几分钟，拿来女儿的帽子和围巾，穿戴完毕，拉着她的小手走出家门前往雪丽的护肤品店。路上的积雪还未融化，一堆堆白雪透露着冬天的寒意，家家户户团聚的氛围却被衬托得异常温暖。路上经过一家蛋糕店，透过玻璃门望着屋内五颜六色的蛋糕，梦君拉着女儿进去买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糕点。
　　 很快她们来到了雪丽的店门口，直接推开玻璃门就进去了。雪丽一人窝在沙发上刷手机，看见她们母女来了，既高兴又吃惊。赶忙招呼她们坐下，问道：“真心想不到大过年的还有人来串门，小雅爸爸呢？”
　　 “陪他老爸老妈去了，人家平时忙着挣钱，没时间尽孝，好不容易过年了，得好好陪陪他们！他说两个老人身体越来越差，得多照顾他们。”梦君平静地答道。
　　 “你们不跟他们聚聚吗？过年就是为了团圆呀！”雪丽吃惊地问道。
　　 “我自嫁过来过了五个年都是我一个人带着小雅！”梦君答道。
　　 雪丽没有继续追问，看着她沧桑的面容，雪丽从架子上拿来两盒面膜，说道：“你看你这皮肤也该保养保养了，这是新到的面膜，卖得可好了，你拿回去试试。”
　　 梦君没有接话，而是打开了手里的袋子，放在桌子上，要雪丽和小雅尽情享用蛋糕。三个人吃着甜美的蛋糕，仿佛忘却了所有的烦恼。雪丽担心蛋糕吃多了会腻，便去接了几杯开水，看着小雅那么小，她又去温了几盒酸奶，此刻三人的世界里只剩下甜蜜，外面鞭炮的响声仿佛跟她们没有任何关系。忽然雪丽来了兴致，说道：“我去看看那家烧烤店开门没有，买点烧烤去。光吃甜的太腻。”说罢骑着电动车出去了，不一会又买回来一大堆烧烤。今晚的美食很丰盛，好吃的东西仿佛拥有治愈一切的力量。
　　 三个人吃饱后，便在桌上叙起了闲话。忽然间梦君想起了什么，便打开皮包拿出一堆文件给雪丽看，并说道：“你帮我看看吧！我小学文凭理解能力差，你好歹上过初中。你给我看看房子以后是不是就是我的了。”
　　 雪丽看完说道：“我看应该是的，就你们住的那套房子转你名下了吗？那房子买了五年了吧？我估计应该不到十六万吧？”
　　 “是的，当初买的十二万，加上装修差不多十五万！当初约好了，孩子上学以后就把房子给我。我们母女俩一辈子就住那房子里了。我嫁给他就图这么多。”梦君说道。
　　 “你们当初怎么不买个好点的房子？好歹买个有地皮的，两三层楼的那种！在我们镇上估计十七八万就能拿下了。你那房子又不是商品房，还没地皮。他那么有钱给你买个好点的也不是没能力。”雪丽不解地问道。
　　 “我无所谓啦！有个住的地方就行了！跟以前比，以前是地下，现在是天上！我这人本来就容易满足。我总觉得我命苦，太好的日子我怕我过不了。”梦君答道。
　　 “你别这样说，瞧你悲观的！把这两盒面膜拿回去，保养保养皮肤，女人气色好点，心情也好点。”雪丽安慰道。
　　 梦君跟雪丽原本是发小，这几年又因为同病相怜的原因，彼此的距离又拉近了很多。她们都是普通的农家女，梦君家里兄弟姐妹众多，她却是得到父母爱最少的那个。用她自己的话讲，从小干活最多的是她，挨打挨骂最多的也是她。所以她总想逃离那个家，小学毕业便跟着表哥表姐出门打工。二十岁那年，在外面认识了一个外省男孩，对方对她嘘寒问暖、百般关怀。
　　 自小缺爱的梦君便一下子沦陷了，她不顾父母的反对，跟男友私奔到了他的老家。
　　 去了才发现，男友家里有多穷。他的父母生养了三个儿子，他是最小的那个。大哥二哥结婚后，父亲生了一场大病猝死了。母亲无能为力再为他这个小儿子成家。梦君来的时候，家里都没准备婚房，小两口只能跟老母亲住在一起。即便如此，梦君依然不肯放弃这段爱情，她坚信只要丈夫爱她疼她，一切都不是问题。然而柴米油盐的琐碎还是耗尽了所有的甜蜜。
　　 尤其从孩子出生起一切的矛盾都浮出水面了。梦君月子里，婆婆总是各种不舒服，今天腿疼，明天头疼，三天吃一次药，五天吊一次水。月子里没帮多少忙，孩子三个月的时候婆婆住进了医院，出院后被大儿子接回了自己家，名义上是照顾母亲，其实也是让母亲帮他干活。再加上大儿媳妇比较强势，梦君又是外地人，没有娘家做后盾，婆家人压根不把她放眼里。她这才缓过神来，远嫁本身就是一场豪赌，赌输了真的是一败涂地。
　　 雪上加霜的是原本疼爱她的丈夫也变了，每次她跟丈夫诉苦的时候，丈夫总说自己挣钱养家不容易，要她少抱怨点。可是谁能理解她一个人带孩子的艰难与无助？她多少次想过逃跑，但是做母亲的责任感最终让她放弃了。儿子是支撑这段婚姻的唯一的力量，可偏偏命运又给了沉重一击。孩子四岁那年上了幼儿园，梦君本想找点零工做做，补贴家用。也就那一次，他把儿子托付给婆婆看了一上午，就那一上午，婆婆粗心大意睡着了，四岁的儿子悄悄跑到屋外的水塘边玩耍，失足掉进去溺水身亡。随着儿子的离世，这段婚姻也宣告灭亡。
　　 梦君带着一身的伤痛回到了家乡，又要面临家里人的指责。一个女人上哪承受得了那么多？多少次她想到了死，好在有雪丽安抚她，一次又一次把她从绝望的深渊里拉回来。雪丽那个时候也刚离婚没多久，当初她秉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前夫，生了个儿子。前夫一心想做生意发财，偏偏不是那块料，经常亏本负债，家里时不时会来几个要债的。本来雪丽还想劝说他老老实实打工，别做发财梦，他不仅不听还跟雪丽吵架。公婆总是劝说她不要跟丈夫计较，说男人好面子，做生意失败不能讲。雪丽没办法便在朋友的店里打工学美容，挣钱维持母子俩的生活。后来丈夫亏了一票大的，雪丽不得已用打工的钱帮他还清债务，家里已是揭不开锅。雪丽忍无可忍又说了他，结果他不仅不知悔改还把雪丽打了一顿。
　　 雪丽忍无可忍离了婚，孩子交给公婆，自己继续跟着朋友学美容，后来朋友去了上海发展，雪丽便接手了她的店。也就是这个时候远嫁的梦君回来了，两个女人互相打气互相温暖，共同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
　　 后来两个人“分道扬镳”了，梦君被本地的一个包工头看上了。工头的前妻据说是出轨跟人跑了，撇下一个儿子。那男人看上梦君老实憨厚，梦君也答应了。婚前约好，前妻留下的儿子由爷爷奶奶照管。二人结婚后不跟公婆住一起，男方出资重新买婚房。女方生了孩子以后住月子中心，月子结束后，女方独自抚养孩子，不劳烦公婆。等到孩子上学以后，男方把婚房转到女方名下。这些那个男人都答应了。就这样梦君重新有了归宿。而雪丽选择不再依靠婚姻，坚持自己挣钱养自己。
　　 这个除夕夜，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人又坐到了一起，她们没有亲缘关系但却是彼此的精神支柱。忽然间屋外的烟花引起了屋里人的注意，小雅兴奋地跑到玻璃门前，呆呆地望着漫天飞舞的“花朵”。两个大人也跟了过去，她们走到门外感受着过年的氛围。小雅的眼睛忽然间又盯上了旁边的饰品店，橱窗里一个可爱的草莓熊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久久挪不开眼睛，拉着妈妈的手走向那家店，指着小熊，妈妈没有给她买，并安抚道：“家里这种小毛绒玩具太多了，改天妈妈给你买个大的。”
　　 梦君把女儿拉了回了，这才注意到饰品店门口站着一个女人，眼睛打量着她们母女。外面的风有点冷，三人又回到了屋里。梦君问起刚才那个女人，雪丽说道：“那个女人不是本地人，两年前来这里开了那家饰品店。偶尔来这边买点东西，问她哪里人她从来不吱声。觉得她很神秘。后来听一个做美容的顾客说她是市里一个高官的情人，那个大官赞助她开了一家店。本来她都怀孕了，结果原配跑到她店里把她打成流产。她是为了躲避原配才把店搬到镇上。当初我也只是当做八卦听听，直到几个月前，她店门口停了两辆车，一辆是检察院的，还有一辆是公安局的。车上下来一堆穿制服的，把她团团围住。亮出工作证，要她配合工作。据说是她的情夫被查出来贪污受贿，那个男人得了风声后逃跑了。检察院的人顺藤摸瓜查到了他们的婚外情以及各种经济往来。于是他们直接下来把她带走配合调查。不过没多久她又回来了，并未受到牵连。”
　　 梦君听着这一切，叹了口气道：“女人找男人无非就是找依靠，无论是当老婆还是当情妇都是如此。可是男人靠得住的又有几个？”
　　 梦君说完陷入了沉思，忽然间玻璃门那边传来敲门声，那个女人手里拿着小熊正站在门外，雪丽很诧异，但还是招呼她进来了。女人把手里的熊递给小女孩，梦君有点不好意思，那女人连忙解释道：“我这个店就快不开了，东西太多不好处理，这个熊给小妹妹玩吧！”小雅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
　　 雪丽招呼她坐下，顺便泡了三杯红茶，说道：“天冷了，喝点红茶暖暖身吧！”梦君把桌上的烧烤和蛋糕递给她道：“饿不饿，吃点吧？”
　　 她只是喝了茶，没有吃那些东西。雪丽问道：“你这店不开了，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我有个干姐姐在杭州做电商，我去跟她学！”
　　 “过年了你不回家吗？”梦君关切地问。
　　 那女人摇摇头，说道：“等到正月十五去山东看我干妈去，我在山东打工时候的老板娘很喜欢我，认我当了干女儿。本来她想让我嫁在山东呢，我哥哥不愿意。”
　　 “那你要回你哥哥家看看嘛？”雪丽问道。
　　 “哥哥坐牢了，嫂子带着孩子不知跑哪去了！”那女人答道。
　　 雪丽和梦君瞪大了眼睛，不敢再问什么，终于雪丽打破了平静，从货架上拿下一盒面膜，递给她道：“新到的面膜，拿回去试试吧！你们都用用，对皮肤好。”
　　 那女人很感动，说了声谢谢，又说道：“干姐姐是干妈的侄女，就她一个人对我好了。之前认了个干哥哥，骗了我两万块钱联系不上了。两个姐姐一看就是好人，能坐下来说说话真好！”
　　 梦君从她那畏畏缩缩的表情里仿佛看到了什么，便诚恳地说道：“看你年龄不大，找个好人嫁了吧！找男人擦亮眼睛，别找那种嘴太甜的！！”
　　 那女人点了点头。门外的烟花声、鞭炮声越来越响，家家户户洋溢着过年的热闹氛围，三个女人坐在雪丽的店里互诉衷肠。很快十点过了，梦君拉着小雅回了家，那个女人也返回了自己的店。雪丽锁上店门，躺在床上刷手机。热闹是属于世界的，冷清是属于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