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家院子的清晨，安静而悠闲，湾子里，小巷清幽，时不时有一两只狗，或者猫悄悄地走过，只要不是猫狗双方狭路相逢，它们也不会发出声响。包围着它们的是一栋栋小洋房，有两层也有三层，楼房的外墙有的贴着瓷砖，有的做着土黄色的涂料，大部分房子的顶部起了牛脊，盖着五颜六色的磁瓦。有无人机在湾子上空俯瞰，拍下来的照片，煞是好看。湾子依山而建，湾后青山连绵起伏，青树翠蔓，竹林幽幽。清晨竹林间一层层薄雾，阳光从林梢之间倾斜下来，斑驳而多变。山鸟们在松枝和竹叶之间，呼朋引伴的歌唱着，让这山村显得更加安静而又空旷。也有一两只松鼠从这棵树上一跃，轻轻地飞到那棵树上，或者那家人的屋顶上，嘴里还发出啧啧的声音。湾前有两口水塘，因为昨天晴朗的天气，水塘吸收着热量，在这清晨，还在继续以气雾的形式散热，水塘上浮荡着薄薄的雾气，或许因为清风的缘故，那些雾也在水面上娉婷的舞蹈着，发散着。
　　 有几只白鹅在池塘里悠闲的游着泳，或许它们不愿意打扰人们的休息，都沉默着享受这清新的空气和煦暖的阳光，以及舒适的水温，没有发出“嘎嘎嘎”的声音。那鹅只是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并没有曲项向天歌。
　　 李家院子的这两口水塘也能见到人们的生活智慧。
　　 据说，这两口水塘的建造是依着八卦图而来，大有笼天地于一体的气势。靠左边的水塘地势较高，池水清澈干净，任何人家不能将不干净的东西排放或者丢弃在里面，也不准哪家将鹅鸭等水禽弄到池塘里放养。
　　 而右边的池塘，人们叫它洗衣塘。以往没有自来水，没有洗衣机，妇女们把衣服在家里搓洗之后，要到这水塘里浣洗干净。这口塘地势略低，对水质的保护没有吃水塘那么严谨。洗婴儿的尿片，洗马桶痰盂，甚至洗粪桶，农药喷雾器都有可能。湾里的鹅们鸭们豚子们都会在洗衣塘里嬉戏叫唤玩乐。也没有人责怪它们的主人。
　　 现在洗衣塘里的鹅们虽然保持着沉默，但是从塘边走过的夏梨花却并没有给它们以善待。她捡起石块，连续狠狠地扔向池塘中，击中鹅群。还大骂：“要死发瘟的东西，清时八早的，就在塘里拉屎拉尿，把好好一塘水，搞得臭味难闻。拉丧的，一点管教都没有，自己不下蛋，还指望鹅下蛋，孵个小鹅养老送终呀！么不死绝它，活着害人！”
　　 那鹅们遭到袭击，在水中伸长脖子，“嘎嘎嘎”地大声吼叫起来，并且扇动着巨大的白色翅膀，将水击打得哗哗哗的响。
　　 李家院子的一天就这样在妇人的叫骂声、鹅们的不满声中开始了。
　　
　　 二
　　 从夏梨花的叫骂声中，听出了弦外之音的是张招娣。
　　 实际上那群鹅就是张招娣家喂养的。早晨，鹅们本来关在家里的鹅圈里。天亮了，鹅们似乎也想散散心，看看世界，“嘎嘎嘎”地叫着，让张招娣心烦。她早早地将鹅们放出来，赶到洗衣塘中，让它们自由游玩。
　　 可是，没有想到却引来了夏梨花的叫骂。这夏梨花可算得上是故意找茬子。平常好多家的鹅鸭都在这洗衣塘里游玩，她咋不骂，偏偏是张招娣放鹅，她就要叫骂呢？
　　 这当然是另有原因的。夏梨花丈夫原来是村里的党支书。那年危房改造，张招娣家是危改户，D级危房必须拆除重建。张招娣的旧房子拆了，也重建了。可是到发放危改补贴的时候，夏梨花的男人非得从中扣除2000元钱，说是村里的资料费和手续费。张招娣丈夫汪华喜不服气，一根筋要搞到底。到镇里去上访。因为镇里没有及时处理，又跑到县信访局信访。不查不要紧，一查不得了。全村危改户几十户，只要是没有给夏梨花家送好处的，都扣除了2000元资料费和手续费。因为这事，镇里一气之下，把夏梨花丈夫的支部书记职务给撸了。两家就算是结下了仇。夏梨花只要见到张招娣有什么不顺眼的地方，不是明枪执杖的叫骂，就是指桑骂槐的讥笑。今天早晨就是这样。
　　 要是以往，张招娣会怼上几句。可是现在她没有那个心劲。
　　 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感觉吃饭的时候，食欲不振，难以下咽，总有一种食物被堵在咽喉里的感觉。听别人说，这种感觉是食道癌早期的表现。
　　 因为放鹅被骂了几句，忍一忍也就放过去了，可是，事情往往不是那样的。
　　 下午，张招娣儿子汪小蛮回到家，将鹅们赶到鹅圈的时候，发现有一只鹅翅膀受伤，流过血，就问他妈，这鹅咋受伤了。
　　 张招娣就将早晨的事情，对儿子说了。汪小蛮二话不说，就跑到夏梨花家中讨说法。
　　 夏梨花咋会承认这事是自己所为，先是争论，接着对骂，然后是汪小蛮抓住夏梨花家的一把锄头，将她家厅屋里的茶几等挖了一个稀烂。最后是夏梨花在哭骂中报警。乡派出所的干警将他带到了所里去。
　　
　　 三
　　 发生这事，张招娣是没有想到的。那一夜，她整夜没有合眼。
　　 她这儿子的身世可不同一般，如今被派出所抓走，到底会被怎么处理，是叫人提心吊胆的事情。这叫为娘的怎不忧心？
　　 当年张招娣嫁给自己的丈夫汪华喜，几年都没有能生育。婆婆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没想到去医院一检查，问题却是出在汪华喜身上。他的精子成活率太低，不具备生育的基本条件。那时节，在人们的观念里，在农村没有生娃，就是年老没有靠山。姐姐就给她出了一个主意，让她去借种。虽然，这是一个危险的事情，但是为了将来，又不能不铤而走险，一番操作下来，张招娣倒是怀上了孩子。
　　 对于张招娣怀孕一事，汪华喜心知肚明，但由于自己是银样蜡枪头的身体，这种吃亏的事情，自己清醒的时候，倒还能自认倒霉。可事情总是有两面性，一旦他喝了酒，酒壮怂人胆，情况就必然是两样了。
　　 张招娣怀孕到了六七个月的时候。那一天，汪华喜喝醉了酒。晚上死活要像犟牛一样折腾，弄得张招娣大出血带流产，婴儿是个男婴，却是死胎。如果不是抢救的快，命也没差点丢了。那次以后，张招娣彻底失去了生育能力。
　　 事情并没有就此打住，后来，同湾的汪华胜的老婆怀孕了几个月，是第三胎,那时计划育抓的紧，村里计划生育棒棒队，要将她带到计生办引产带结扎。
　　 汪华喜的母亲，是个很灵心的人，托人找到计主办，说汪华喜没有孩子，要领养汪华胜老婆腹中之子，并且要张招娣代替汪华胜老婆去结扎。反正张招娣也失去了生育能力，结扎与不结扎是一回事。
　　 花了不少钱，买通关系，张招娣躺上了手术台，结扎了输卵管，汪华胜老婆后来生下一个儿子，那娃一出生就给了张招娣家做儿子，就是现在的汪小蛮。
　　
　　
　　 四
　　 生儿育人的艰辛，对于每个母亲来说都是一样。
　　 汪小蛮小时候，还是挺活泼可爱的。一天天长大以后，当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就变得越来越叛逆。
　　 书读到初中以后，更是令人刮日相看。别人的孩子是读书写字，认真上进。他则是小偷小摸，经常打架斗殴，还外带骚扰女生。
　　 山里学校的条件差，学生厕所是土砖做的。有一次，他竟然将那块土砖挖掉了，偷看女生上厕所。被同学们抓了，送到老师处。
　　 老师不得不将他停课反省，没想到这娃不但不反省，反而变本加厉，干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上就上，不想上就干脆逃课，一来二去，就被老师送回了家。学校正式不要她。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倒头风。张招娣的丈夫汪华喜，又因为在外做客过度饮酒，晚上骑摩托车回家的时候，掉到河里淹死了。为了料理后事，张招娣又找同汪华喜一起喝酒的人。好一顿纠缠后，另外四个人每个人赔了10000万钱。
　　 料理完老公的后事，张招娣给自己的儿子下跪了，她求儿子从此以后，要知道过日子的艰辛，要长大成人，走正路，成家立业。儿子那时也表态，改过从善。那年春节以后，就外出打工。
　　 没想到，儿子一去一两年没有回家，也没有跟张招娣联系什么。有一天张招梯接了一个电话，那电话很蹊跷，说是县人民医院的医生，要张招娣迅速向一个账号打款10000元，说儿子发了急病，现在在医院里急救，要10000元救命。
　　 幸好张招娣还不是那么糊涂，没有打款过去，而是找了一辆车子，非得亲自去医院看看儿子，再做决断。一到医院，哪里都没有看到儿子。再打儿子的电话，一哭二闹，儿子才承认，自己在工地上赌博输了钱，要钱还赌债。
　　 这事过后，汪小蛮就被母亲留在身边，到乡里办的扶贫车间去上班，挣点工资，母子相依为命，度日子。
　　
　　 五
　　 或许是担忧、失眠、烦躁等方面的影响，张招娣感觉到自己的食管不舒适，更加严重。反酸打嗝，不想吃东西，头晕想吐。她越来越紧张的认为自己患上了食道癌。
　　 她想到医院里住院治疗。
　　 她叫来同湾的李吉庆。李吉庆是个单身汉，四十多岁，还没有找到老婆，一个人吃饱一家人不饿。但人也算是贼精贼精的。买了台五菱宏光的车子，做跑客的生意。山里到城里，山高路陡，公交车班次少，倒是给他这样的人留了一条活路。
　　 听说张招娣要去城里治病，他当然乐意，要知道，出去一趟，一个来回100多公里，200块钱到了手。不过，对于李吉庆而言，钱不是他心里想要的。他心里的小九九就是想尽办法接触像张招娣这样，已经丧偶或者男人长期在外的留守妇女。别看他是单身，但是这些人像他一样，也是有需求的。虚情假意之后，用一两次车费献上一点点殷勤，他倒还是屡试不爽。虽然自己还是光棍一条，但是他身边不缺的就是女人，有些时候，他内心里还真感谢这个开放的时代，这个靠打工经济养活着的山村，让他这样的光棍，不至于过于寂寞。尽管他知道，这种临时搭伙排遣寂寞的生活，肯定不会长久，对方丈夫如果知道了事情真相，更有可能带来巨大的麻烦。但是彼此之间的互相欺骗，毕竟能满足一时之需。他本人也迷惘，这些女人物欲和肉欲的随意，是道德堕落还是对男女平等的追求与捍卫。毕竟大量的事实也告诉人们，那些长年在外的男人，真正耐得住寂寞的又有多少呢？他也曾经想过，找个人结个婚，成个家，可是高额的费用，他能负担得起吗？更何况自己已经四十多岁，风花雪月，虚假浪漫可以，谈到挣钱养家，生儿育女，怕是没有女人能够看得起他的。
　　 张招娣到了县城的大医院。排队、挂号、问诊、检查，医生很平静地告诉她，没事，就是浅表性胃炎，把情绪调节好，喝点药就可以解决问题。
　　 可她不是这样想的。她感觉自己的病很严重，会不会是医生对她撒谎。
　　 当年，同村的叔伯姐，就是食道癌，医生也是说是胃炎，没有收治她住院，后来死了。想到这些，她不由得流着眼泪恳求医生。
　　 本来，诊断室的病人多，见她这样又哭又说，医生不免有些不耐烦。“快回去，没事，又没有病住院干什么？医生很忙，医院也不是你想住就住的，要看有没有必要住，你快回去吧！”
　　 回来的路上，张招娣就感觉到整个人都是麻木的，浑身不听使唤，晕晕乎乎的，她都感觉灵魂出窍，死神在向他招手。在她看来，只有病入膏肓，医生才会说病得很轻，轻的不需要治疗。
　　 李吉庆有事没事找她搭讪，她也懒得搭理。就连李吉庆从正驾驶这边伸出手抚摸她的大腿，她都没有什么反应。脑海里，一门心思分析着医生对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一直到家门口下车，才想起要把车费给李吉庆。
　　 没想到李吉庆，却坚决不收。说当年汪华喜在世的时候，没少帮助自己。“车钱就算了，晚上你把我的饭煮着，我到你家喝酒。”带着另一种期待，李吉庆回家幻想着晚上美丽的境遇。
　　
　　 六
　　 山村的夜晚，因为大批的年轻人到外面打工，日渐萧条和荒凉，只剩下很少的小孩子和蹒跚的老人，就像人们所说的，如今的山村，驻扎的是“993861”部队。“99”重阳节，指的是老人，“38”妇女节，指的是留守妇女，“61”是儿童节，指的是留守孩子。因为这种状况，山村一入夜，家家关门闭户，只有打火做饭的厨房亮着昏暗的灯光。乡村环境改善，在此时的表现，就是湾组之间的水泥路边，安装着的太阳能路灯，它们在放射着苍白而寂寥的光芒，让人感到凄凉而又落寞。
　　 本来，张招娣是一点煮饭的心思都没有。但是既然答应了李吉庆，也就只好强打精神弄饭。她从冰箱里拿出一块肉解冻。炒了两个菜，打了一个瘦肉汤，还拿出过年的时候剩下的酒，打电话请李吉庆来吃晚饭。
　　 李吉庆如约而至，自己自顾自地吃喝着。张招娣因为老有呕吐的感觉，胡乱喝了两口汤，马上感觉要吐。就赶忙停了筷，有一句没一句的陪着李吉庆说话，吃菜。
　　 就在这个时候，听到院子门被拍的咚咚咚地响。“张招娣，你个恶妇，你把门打开，你害了我男人，现在又让你那个杂种害我家，来，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那个杂种儿子，要进号子关几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这分明是夏梨花的声音，张招娣走到院子里打开门，看到的是一张愤怒的脸，“有么样的娘就有么样的种，要说你又不是那个杂种的亲娘，你硬是有本事把别人的好儿子养丢了。跟你说声，你养的那个杂种，进号子关着了，要关一个星期，养子不教，这是你的报应。”
　　 “梨花姐，你莫骂的这样难听，都是一个湾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要留点口德！”李吉庆走到夏梨花面前劝说。
　　 “哦，原来是野男人来了呀，晓得你张招娣年轻的时候，搞野男人有一手，怪不得你生不出孩子，就是被野男人弄多了吧？怪不得你上梁不正下梁歪，还不是你老马不死旧性在。什么招娣招娣，明明白白的就是招野男人！”
　　 李吉庆在一旁气的火冒三丈，但是他好男不与女斗，跺跺脚哼哼几声，走了。本来，他以为这样的夜晚，对于他是个绝好的奉献殷勤的机会，没有想到夏梨花的一阵闹，让他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叫骂声撕破夜空，小小的湾子里本来熄灭的灯光，又亮了，然后又悄悄地熄灭了。
　　 夜，就这样如死一般安静。
　　
　　 七
　　 清晨，太阳慢慢爬上对面的山坳上，从半圆到圆，先像车轮，既而像磨盘，然后像餐桌上的菜盘子。而太阳的颜色，先是绛红，再是火红，后来变成了白亮亮的一片。
　　 清风从竹树之间穿过，像锦绵的丝绸一样轻吻着人们的脸庞。李家院里的两座池塘，还是像往日一样碧绿着、安静着。微风漾起细细的波纹。与以往不同的是，洗衣塘里，没有见到张招娣家的大白鹅在里面嬉戏游荡。
　　 早饭后，张招娣隔壁的老人感觉到异常，喊了招娣好几声，没人应。
　　 就叫来李吉庆等几个人，弄开了她家的院子门和大门。人们发现，张招娣穿着今年过年时的一套新衣服，安静地躺在床上，她身上盖着全新的大红棉被，双目紧闭，眉毛被细心地描画过，脸上还扑上了胭脂，嘴唇上还抹着口红。
　　 人们这时候，才似乎记起，三十年前，二十岁不到的张招娣嫁到这里来的时候，是人们公认的最美的姑娘……
　　 有个来察看张招娣的家里的老人，不经意看到了院子角落的那个鹅圈。老人发现，那几只体态肥硕，毛色加白，红红鹅冠的大白鹅，它们也安安静静的睡过去了，没有丝毫活着的气息……